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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真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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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夜的天台花园,鲜花铺满地,园内暗香浮动,此时繁星满天,有微风吹拂。这里是枫馆的最高层,天穹就在其上,触手可得。
几人远离聚会的人群和喧闹的中心,一时无话,也无心享受,只有一位小姑娘在忘我地唱独角戏。
“璟哥哥,你今天来我们学校演讲,我是真没想到。乍一看,都没能认出你。”她眨巴着眼说,很激动的样子。
“后面我有事离开了,听同学说你被那个疯子打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怎么没听阿姨说过?”
小姑娘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总也问不完,即便没有得到回答也丝毫不影响她的发问。她名叫柴怡,实验中学高一学生,是柴璟的堂妹。
柴璟没说话,明明暗暗浅浅淡淡的光影中,他神色不辨,拿起酒杯,骨节分明的手隐在暗影里,他无声地晃了晃酒杯,仰头一口喝下。
同一餐桌坐着的还有苏钰和崔野,崔野话很少,人内敛且腼腆,留着短短的寸头,看起来极其不好惹。今天是姥爷爷的生日,他不喜欢这种欢闹人多的聚会,又躲不开,还联系不上表弟苟枫,属实是孤立无援。最后,只能再次开口请求,找比较玩得来、熟悉而且还是同校的同学苏钰。
苏钰差点惊掉了下巴,饭也不吃了,游戏也不玩了,日结的暑假工果断给辞了。一听是老爷子生日,不能太随便,打开衣柜挑挑拣拣,哪一件都不满意,最后慌忙去服装店买了一件西装。
他人痞里痞气的,不似柴璟那么沉稳安静,禁欲的西装穿在他身上,怎么看怎么别扭,十分不合适。崔野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说了句咱俩换换。
此刻的苏钰正目瞪口呆地坐着,崔野把衣服借给了他,崔野的气息也将他完完全全地包裹起来,他一时有些怔愣。
崔野本就话不多,永远都是苏钰在找话题,他回答,现在苏钰不知为何怔愣着,他的话就更少了。挺无聊的,他打开游戏抵抗这漫长难熬的无聊。
柴璟默默喝着,一杯接着一杯,他的酒量很好,他也从来就不是什么乖乖仔,只是人长得斯文,学习又好,温温吞吞的,给无数人造成乖巧温柔的假象,而隐藏在乖巧表皮下的他,疯狂且偏执,至少,之前的他的确如此……
他想到今天的那个粉发小孩儿,好像叫什么苟枫,这位学弟很像中学时的自己,太相似了。那人的性格,心气,野心,都和他如出一辙,俨然是另一个他自己。他看到学弟,总能想起那个日日夜夜与时间追赶、为达到目的誓不罢休的自己。
学弟在主席台上,虽然衣着有些怪异,那双眼却炯炯有神,字字铿锵,眼中溢满肉眼可见的野心。他似乎有些理解张清泉老师为什么要他格外关照这位行为举止都有些怪异的学弟了。
姜还是老的辣,张清泉老师看得不错,学弟和他是一类人,同类人更能捕捉到彼此敏锐的内心和怪异的想法。
柴璟轻轻一笑,他摇摇头,他是喝晕了吧?他人生的信条自那时起不就是:不允许有例外发生么?
如日出东方般坚定不移,不容有变,他现在负担不起沉没成本了。
柴怡得不到大家的回应,便觉得索然无趣,悻悻地走了,回到下几层更欢闹的大厅去。
苏钰看着自己的好哥们一个劲儿地闷头喝酒,有些担心:“你说实话,你今天出什么事了?怎么还挂彩了呢?脸怎么肿了?”
“不应该啊,你还能得罪什么人不成?”
崔野玩游戏的手一顿,掀起眼皮看着柴璟。
柴璟低声说:“不小心磕的,撞墙上了。”
苏钰喝一口酒,辛辣的气味险些呛到他,他拿起一旁的橘子汁:“真够倒霉的。”
崔野继续玩游戏,不声不吭,扮演好沉默者的角色。
苏钰:“听你堂妹的意思,你今天是去实验中学演讲了?”
“嗯。”
“无非就是激励学弟学妹,让他们努力学习,这种激励性的演讲,咱那时也不少,每次都很无聊,还不如出去打球。”
“是啊。”他突然想到什么。
“这位老爷子是谁?在这里,除了你俩和堂妹,我一个都不认识。这座府邸倒是挺大,也挺雅致。”
苏钰赫了一跳,瞥他一眼:“你来这么久,居然不知道参加的是谁家的宴席?心真够大的。苟家的啊。”
柴璟一愣,他确实不知道。今天在实验中学的演讲搞砸后,阶段长赔着笑脸道歉,堂妹柴怡认出他来,把他回来的消息发在家族里,自此,他的手机就要爆了。
他妈,他爸,连同七大姑八大姨,挨个儿给他打电话。挺烦人的。
堂妹就这样,在无知中把他给出卖了。
林女士更是穷追不舍,几通电话打来,又发一个位置,就是这个枫馆的地址,让他来参加宴席。
说是很重要,必须参加。
他一脸懵逼地来了,刚老爷子切蛋糕时,他特意远远地看去,发现他根本就不认识这老爷子。
所以,他来参加什么宴席?穷到来这儿蹭吃蹭喝了?
苏钰说是苟家的。
柴璟心里想到一个人,他有些不确定地问:“哪个苟?”
崔野抬起头看他,解释:“今天是小枫爷爷的生日,所以一大家子的人,包括商业好友和朋友们都要来,人比较多。”
小枫,姓苟,苟枫准确无疑了。
柴璟秀气的手抚上冰凉的酒杯,凉意激得他一颤:“噢。”他一顿,问:“那他……今晚也会来么?”
说不清这么问时自己的心情,好像含着一些好奇和期待。他自己也不清楚这种期待是怎么萌生出来的。
只是见到一个同类,就让他这么在意么?有这么好奇么?何况,学弟今天不是生气了么?因为见到如此颓废的他,不满他此刻的现状。
柴璟的脸还肿着,隐隐作痛,苟学弟打的。
真狗。
挺凶残。脾气是一点儿都不收敛。
就这,也跟他当年一模一样。
崔野细长的指尖在屏幕上戳来戳去,他也不是很确定:“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老爷子要求过家族成员必须来的,但小枫他年纪还小,这个时候有些叛逆,不喜欢按照常理出牌也正常。”
崔野好像遇到什么难过的关卡了,小白脸刚一沉,苏钰就拿起他的手机,畅通无阻,佛挡杀佛,魔挡杀魔,没几下就帮他过了,又把手机归还他。
崔野接过,低头继续玩起来。
柴璟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他们play的一环。
他问:“你表弟爱穿女装?”
“啊?”崔野一愣,没听清似的,“小枫穿女装?”
苏钰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好像见过他,很英气的一个少年,这不可能。”
柴璟回忆起苟枫的样子:“是很英气,但有女装癖。”
苏钰诧异:“不可能吧。话说,这个少年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奇怪的?无意间听到很多人议论他。”
崔野:“小枫高中以前都还正常,爱笑,也爱跟我一起玩,上了高中之后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了,性格大变。”
柴璟低头,看着高脚杯中没有丝毫波澜的酒水,低声喃喃:“上了高中之后么。”
苏钰狐疑地看着他:“怎么觉得你今天怪怪的?”
柴璟深深地叹口气,他优雅地直起身,一身淡蓝色的西装衬得他长身玉立,肩宽腰窄。
他幽幽道:“只是没想到,我这种烂人,还能暂时成为别人的一束光,想想就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苏钰和崔野面面相觑,都不懂柴璟在打什么哑迷,齐声问:“什么意思?你烂?谁说你烂。”
柴璟又不说话了。
苏钰恍然大悟:“难道,你找到对象了?”
上中学时,柴璟在班里乃至于全校都备受关注,天赐的一副好皮囊,外加沉稳柔和的性格,圈粉无数,收到的表白和情书自然不胜枚数。只不过,柴璟一直坚定内心,不坠红尘世俗,一心扑在学习上。
苏钰感觉他就是个禁欲的和尚,无论男女,都不会多看一眼,只专注自己的目标。可以说是相当无趣了。
这次柴璟这反常的模样,难道是石头开花了?
“没有,我不会找对象的。”柴璟把酒杯放下,绕过圆桌子,“我去洗手间。”
***
门有感应,识别到苟枫后,两扇沉重的大门缓缓向两侧敞开,在他面前的是一道红毯铺就的道路,两侧站着一排的人,一侧女,一侧男,都穿着规规矩矩的黑色西装。
看到苟枫进来,那一身粉色女裙实在惹眼,两侧人目瞪口呆,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弯下腰。
“少爷好。”齐声说道。
有人凑近苟枫将他手中的礼物取下,欲言又止:“少爷,您还是换身衣服吧……”
苟枫已经向前走去,听不到后面的劝
说了。
一楼大厅是主要的招待处,这里很大,汇集着苟家的朋友以及商业伙伴,出席的都衣着艳丽礼服,整个大厅,像是在举办一次别具一格的服装会,各色各样的礼服晃人眼。
看到苟枫到来,在角落里弹钢琴的、在中间跳舞的、在舞台上唱跳的、在圆桌边灌酒的……安静的,喧闹的,都一齐将视线定格在苟枫身上。
大家面露诧异,窃窃私语起来。
“这位是谁?怎么来这么晚?”一位夫人问。
“你不知道么?他啊,是老三家的独子,听说是个神经病。”
“我也听说了,他老子都不想把继承权交给他了,所以就另带了个人……血雨腥风啊。”
“独子?他是男的?那怎么穿着女裙?”
“所以说嘛,脑子有问题咯。”
“我女儿跟他一个学校的,听说成绩很好呢……”
声音远去了,苟枫忽视掉那些另类的注视,直接走向三楼。
二楼也是和一楼一样的布置,三楼才是苟家内部的宴席之地。这里只会有苟家的人,不会再有其他人。
门自动开了,虽然不甚在意,也不惧怕,苟枫心中还是感到一点点的紧张。
有的是惊涛骇浪、血雨腥风等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亮眼的灯光打在他的全身,将他暴露无遗。
和一层二层完全不一样,三层十分安静,只有低沉的交谈声偶然露出来。
苟家人一旦上桌,就是有天大的事情,都得憋着,谁都不能在桌上说话。
一旦上桌,必须人满,不允许有缺席的现象,违者,一律受罚。
苟家有自己的惩罚法则和类似于监狱这样逼仄的房子。苟家设立的规矩,任何一位姓苟的人,都不能破坏。
一个大圆桌,人人自行落座,中间坐着威严的老爷子,从右到左按辈分来坐。
还剩下唯一一个空位,苟枫从容坐下,拿起刀叉,缓缓进食,虽然他不饿,但他必须要在这个场合吃东西。
整个苟家的人,都清楚他来得最晚,他迟到了。也都清晰地看到他怪异的女装和无鞋的赤脚。
但没人敢说一句话,批评也好,指责也罢,都不能在这个场合提起。
大家都在默默进食,自己吃自己的。
苟枫的母亲和父亲自苟枫进来起,就血脉压不住,额头青筋爆起,恨不得当场把这个叛逆的浪子拖出去暴打一顿,省得在这里丢人现眼。
桌上的东西被下人撤掉,这个时候,才是真正的开始。
老爷子矍铄有神的目光一扫,最后凝视离他最远的苟枫。以君临天下的口吻沉声逼问:“为什么迟到?”
苟家规矩,有问必须有答,不得推诿。
苟枫:“学习。”
老爷子冷笑一声,又问:“为什么穿成这样?”
苟枫:“爱好。”
“好一个爱好。哈哈”老爷子爽朗地大笑,笑声自他胸中溢出,“过来!”
他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聚集,让他看起来和其他慈祥和蔼的老爷爷别无二致。
苟枫拉开凳子,走过去。这是必须要遭受的,从他进门那刻起,他就料到会这样。
老爷子:“跪下!”
苟枫跪下,等候发落。
老爷子看一眼苟言,苟言心领神会,将木板取出来。
“第一,你不该迟到。”
老爷子不亲手打人,他是一个和蔼的人,他只会让苟言去打,谁家的儿子女儿犯错、无视规矩,就由谁家的家长来动手。
老爷子念一条,板子就落一下。
“第二,你不该女装,不男不女是苟家的耻辱,重罚。”
这一条,情形严重,直接罚了三板。
苟枫腰杆挺直,区区四板并没有把他打弯身,只是额头冒出虚汗,他轻轻喘口气。
全家族的人无一人敢说话,也无一人来求饶,看好戏似的,看着苟枫受罚的模样。
他爸不会留情,是真打,一板一板落在他的背上。从小到大,无论是在他爸这里,还是在他妈那里,他都没有感受过所谓的亲情。
这种东西,于他而言,还是太过奢侈了。
他爸和他妈并不相爱,也自然不会把爱留给他。他们一家,都是各过各的,各自有各自的世界。他的世界经常被他爸和他妈干涉,在他爸妈的眼中,他不需要有世界,不需要有思想,他们只需要培养一个工具人儿子,不允许有忤逆和反抗。
至于他爷爷,看似退休隐退,实则大权在握,他到死,都不会放弃对权利和名利的追逐。只是随着年龄增长,他不得不承认身体枯竭事实,这才把产业交给儿女们,但又时时刻刻不当心,派人监督,害怕凝结了自己一辈子心血的产业会败坏在这群废物身上。
每一任前辈,在看着后辈的时候,都希望青出于蓝胜于蓝。老爷子不这么认为,他羡慕后辈的年轻,嫉妒得发狂。
看见年轻气盛的苟枫,他就嫉妒,好像是苟枫造成了他的衰老。
苟枫一直有一个愿望,他想出生在普普通通的家中,这个家里的大多数,都不正常。
老爷子找些莫须有的罪责,板子就一刻不停地落下,整整十板,沉闷的击打声在大厅里回荡。
苟枫咬牙挺着,他的背还没弯下去。崔野看不下去,他霍然起身,母亲一把把他拉下去。
老爷子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崔野的母亲瑟瑟发抖,她将温暖的手包裹住崔野,用指尖在他手心里点了点,让他别意气用事。
在苟家,老爷子堪比秦始皇,他能生下儿女,扶养他们长大,给予他们最优秀的教育,让他们跻身在商业前列。他能成就他们,也能毫不费力地摧毁他们。
崔野皱着眉,他更加讨厌这个家族了。
没想到,在二十一世纪,还有像他家这种腐朽且专制的家庭,而他,正受其毒害。
惩罚结束后,苟枫坐在椅子上喘气,后背很疼,整个后背犹如被人剥皮抽筋。他看见他爸和他妈朝他走过来,没有一丝怜悯地说:“又发疯么?既然这么不分场合,就别怪我们不客气。回去收拾收拾,去A室吧。”
“不去。”苟枫想也不想就拒绝。
“会派人绑你去的。”
苟枫抬起头,鄙视地看着自己的双亲:“你们还是一如既往地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