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地方特色的野酒叫多少外地人喝了就回家静养 ...
-
一个寻常的午后,距离席澜出来觅食已有半个钟头,站在他对面的男人夹了根烟,不点,讲猪的大里脊和小里脊。
他不敢跑神,怕错过精排,那是他最喜欢的部位。
这是他回到老家邬北的第二周,地方不大,转角能遇见爱,也能遇见从未联系过的初中同学。只是他完全记忆不起来这人到底是谁。
席澜往旁边的小树上一靠,双手抱胸,歪着个脑袋,“嗯嗯啊噢”地回应对方。
“……那个东西可以消阴壮阳,真的。”王明钢说完点燃了那只烟,也点燃了他的陈年旧事。他开始剖露他的过去,穿着POLO衫,墨绿色的,好像比四周的植被还要浓郁,抓住了王明钢就是抓住了整个夏天。
席澜鼻翼上孔雀蓝的小钻在光线充足下十分闪烁,比他眼里有光,他慢慢地眨眼,不时搔一下脸,挠一下胳膊。
王明钢开始搔弄着他汗湿的脑袋,那里逼近秋天。他让席澜叫哥。
席澜的嘴巴不可觉察地张了张,又闭紧了,他怕一声呼救的声音传出。半天,他叫了一声,“王哥。”
“走,走走走,去我面馆里,咱们整上酒菜好好聊。”王明钢拍了一下席澜的肩头,心说席澜是一点儿个没长。
目前为止,王明钢也没跟他卖东西拉他做生意等等,席澜看着王哥二十七岁就已写满阅历和故事的脸,还有热情的姿态,心念一动就答应了,反正实在无聊,他眨了眨迷茫的眼,懂事地骑上了王明钢为他扫的共享单车。
好像再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他这么快速地卸下防备,也再没有一个城市里的人能在抽根烟的功夫就跟你袒露了他的过往。
共享单车停好,两人走了一小段路,拐了两条巷子。他们进入了一片灰旧的平房区,王明钢说这里传过好几次拆迁的消息,但迟迟不见动静。
王哥的面馆席澜一眼就认了出来,它的内容和王哥的故事一样都写在表面上。
面馆的名字叫“拌面汤面炒面凉面煲仔凉菜”,一行显然待不下它,细看还有小小的“老王”二字,谦逊地点缀在了塑料牌子的左下角。
即使它牌匾风化,装修简陋,饥肠辘辘的食客站在门口也会万虑俱消,这家面馆你不相信他会耍任何滑头。你猜不到它能藏什么心思,它也不想猜你有什么心思。
席澜一进去就左右顾盼,目光搜寻着经营许可证,又或者是那证上的名字。店的名字?人的名字?或许都重要,或许都不重要。
看到了,他心里便有了一根定海神针,缓缓坐下,等待着钻进了后厨的王明钢。
过了一会儿,王明钢亲自端来了几碟凉菜和两碟卤肉,荤的一个是牛肉,一个是猪肘肉,素的有小萝卜,莲藕木耳,豆腐丝,海蜇皮,皮蛋豆腐。均切的大片大块的,在个头不小的盘子里呈满溢状。
这分量不是席澜的优待,其他桌也是如此。
接着,王明钢又拎了两瓶席澜从未见过本土酒上桌。他看了看左边墙上画的武松打虎,又看了看右边墙上的女娲补天,端起纸杯斯文地抿了口水,觉得连这里的白开都有几分烈性。
“你喝个水怎么作那么秀气,那酒,你会喝吗?”王明钢倒了两杯酒说。
席澜腼腆地笑了下,“能喝一些,但今天只想吃点东西。”
“行,那你吃,放开吃,我再去拿两个猪蹄。”说着王明钢要离开座位,席澜赶紧摆摆手,也没拦住。
等王明钢进进出出坐下,桌上又多了炒菜,他将一次性手套塞给席澜,就一口干了一杯酒。
于是席澜吃,王明钢喝,还挺有默契,彼此都不尴尬,主要是席澜一投入吃,很是忘我。
“小澜啊,你有什么难事以后跟哥说。”
“啊?”
“知道不?”
“噢噢,行。”
席澜腮帮里含着一块猪哥脚拇指骨头,呆呆地点头,看见王明钢掏出了一张名片递了过来,他吐掉骨头,脱下一次性手套,虔诚地接了过来。
和名片一起掏出来的还有一包梅群,王明钢取了一只烟点上,动作柔情。梅群包装上没有梅群,只有一枝独秀。一只风骨傲然的梅,与焦油周旋的日子也不曾凋谢。抽过的人说连它的烟蒂都有阵阵冷香,心事伴着梅香会有它自己的叙事风格。
传言王安石的后人路过邬北抽了一口梅群,就将《梅花》默写在了昌安路自在巷惠民商店的左墙上。
“这烟,它烈。”王明钢恋恋不舍地吐出一口烟雾。
吃人的嘴短,席澜就着烟雾咽下一口牛肉,没事,总要付出点什么的。
在王明钢“督促”的眼神中,他拿起名片仔细端详。上面赫然四个大字,“餐饮大王”!席澜觉得他不干出个中小型企业都不好意思接着张名片。
卡片通身泛着高贵的光泽,“餐饮大王”四个字是帝王的颜色,金色辉煌,隐喻成功。席澜的视线都忍不住在这耀眼里流连,在权势里忐忑。
“不知道你现在在干啥?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没受过苦,跟学生一样。”王明钢说。
席澜意外这个评价,怎么可能没变化。
“不像我这样的,没福气也不好好上学,就是受苦的命,人和人啊,差太多了。”王明钢又说。
席澜笑了笑,摇头,“你这不挺好的,各有各的活法。”
“”是,是,是这么个说。”王明钢见他喜欢夹小炒肉,将盘子换到了席澜跟前。
席澜又挪了回去,本身这么大点的桌子,菜都挨着他这边不像话。
“小澜你是不有什么心事?哥看能不能给你解决一下子。我现在也是有点人脉。你刚回来,不习惯。”王明钢说。
席澜诧异,他到底是什么表现让王明钢这么觉得,他只是在大街上无所事事闲走啊。
他冲王明钢摇摇头,笑了笑,继续吃,听王明钢说洗脚城的陈伟,干水果批发的赵霞,还有收二手烟酒的铁头潘……
席澜吃得津津有味,他的埋头苦吃一点也没影响王明钢的讲述,甚至有鼓舞的意味。
王哥讲了人心险恶,谈了企业价值,聊往昔的风花雪月,谈大企业的财务结构和资金成本。
从他的嘴里,席澜知道王哥初中毕业就没在上学了,现在小有资产,买了辆代步车,去年和老婆离婚了,喜欢抽梅群,因为它在嘴里发苦,苦过生活,那是修行。
讲着讲着,王明钢说到了上学那会儿,“席澜,我挺喜欢你这个人,你人好。”
席澜不明所以,其实他记性真不好,以前很多都不太记忆的起来。以前的记忆好像灰蒙蒙的,没有特色,也没有故事。
“你忘了?我跟你做过同桌,我当年瘦,记得不?还喝过墨水,想起来没?”王明钢说。
这么一说,席澜才想了起来,有个画面是嘴巴乌漆,神态畏葸的“干猴儿”。是王明钢?他真的震惊了半天,现在王明钢不但胖了,沧桑了,嘴还能说。
王明钢见席澜有了反应,笑起来,说:当时你愿意搭理我,还给我分你的早餐,你这个人真的,不是我说,真的好,没毛病!”王明钢说着滑稽地举了个大拇指,“你跟他们,不,跟我们都不太一样,当时我就觉得你以后肯定是个能人。”
席澜差点呛到,赶紧摆手,不至于,真不至于,他笑得有些腼腆,还有些无奈,“没什么能不能人的,就是普通人。”
接下来席澜又从王明钢嘴里知道他们大部分初中同学还有联系,有个群。提起席澜,有人说他在南方倒腾海鲜和家禽,有人说他在人才市场当人才,有人说他在独角兽会所当少爷,有人说他搞乐队搞到了天桥上,有人说他在大企业工作担上了责任风险……
王哥吞云吐雾间,这些丰富但陌生的经历从他嘴里款款而来,席澜听得眼眶湿润,摸到手边的酒杯,大口喝下。
王明钢又替席澜满上,然后继续无情地吞云吐雾。
恍惚间席澜觉得他在瑶池赴宴,在天庭醉酒。他看着又满杯的酒,没了刚才的冲动,开始小口小口抿着喝,他想让自己醉得慢一点,久一点。
紧接着,酒的后劲儿就将席澜打得措手不及,他已经忘了这酒刚入口的温柔小意,它露出了狰狞的嘴脸,龌龊地骗过了他的喉舌,来到他柔软敏感的湿地胡作非为。
席澜一时说不出话来,那酒一记闷棍打在了他的胃里,脑袋里。他有些留恋它刚入喉的温吞和热腾,像暖阳,因为之后迎接他的只有没有章法的火辣和尖锐。
他小看了这酒的能耐,太过自以为是,淳朴的包装使他掉以轻心了。尽管他不是酒的行家,他也断言,其他酒在它面前也只是个拿腔捏调、油头粉面的样子货,哪个酒场老将在它面前也只是个毛头小子。
“这酒什么牌子啊?”席澜艰难地问。
“百凡,咱们本地酒,前几年刚出来的。”王哥说。
席澜拿起玻璃酒瓶细细端详,上面“百凡”二字字体简单,配色饱和度高到大胆,旁边还印了一个穿着贵妇套装,面容模糊的中年女人以及一个艺术签名。
席澜问:“这上面谁啊?”
王哥说:“不清楚,传言是百凡老总夫人。”
席澜又看了看后面的配料表,好像都认识,没有什么不同,但组合起来又不是他喝到的东西。
他想,这酒远比它表现出来的深沉,真正的尖货,它的关键从来都不会写在明面上。
王明钢看席澜脸色不对,“你说你,喝不成就别喝了,莽撞了莽撞了,你赶快多咽点菜。”
席澜吃得差不多了,摆手说要回去了。王明钢也不强留,表示要送他回家。席澜此时脑袋开始有些晕了,“王哥把我送到世纪小区就行了,麻烦你了啊。”
此时席澜脸蛋红的像个大苹果,看着可怜巴巴的,王哥有些心虚,嘴嚅喏半天,“车在前妻那儿,我好久都没碰过车了。”这个二十多岁但已面如中年的男人语气透露着一丝胆怯。
“你离婚车判给她了?”
“不是。”
“那怎么在她那儿?”
“法律管不了那婆娘。”
之后席澜在涨头涨脑中,知道了王哥前妻叫张红婉,是这一代有名的商业女王,爱吃臊子面,是个狠角色,她脖子有两个大痣,王哥最爱她腰间的富贵肉。
恍惚中,还听见王哥说他俩是商业联姻,商业联姻下场都不太好。他说是她太过传奇,他留不住她。那猎鹰一般的女子,不会为他这样渺小的野禽停留。
王明钢给席澜打了个车,等他回到家后就一头栽到了床上。
恍惚中,邪火鞭笞中,他想,他要和被子醉生,和床榻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