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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生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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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风关店之后,张悟就去旅游了。
张悟没想到会遇到林清雨的妈妈,她和三年前的模样大相径庭。
三年,让一个人衰老这么多吗?
她看到那张和林清雨有三分相似的脸,就快要控制不住情绪。
于是她快步转身离开。
陈素漪叫住了她。
“张悟,阿姨请你吃顿饭吧。”
上次见面也是这样,陈素漪请了她一顿饭,并且告诉她:“你和我们清雨不合适,我不同意。我不同意她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你应该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我们都需要体面。而且,你觉得你们俩真的能够永远在一起吗?”
“我听清雨说,你们俩现在吵着架呢,这不就从侧面说明,你们之间,存在很大问题吗?还有,我已经给他介绍了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结婚什么的都不是问题,林清雨也见过了,她说挺好的。”
“就是上周三,她肯定没告诉你,应该骗了你吧,用的什么理由呢?你比我清楚。”
上周三,是两人的周年纪念日。
张悟计划了好久,林清雨那天给她打电话,说自己有一个紧急出差,向后推迟一天吧。
她同意了。
可是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呢,张悟想不通。
张悟强装镇定,她直视陈素漪,“林清雨知道你来找我吗?”现在在她眼里,陈素漪就是给她一个下马威,不痛不痒,又不是林清雨的想法。
可是陈素漪嘴角带笑,她冷冷地说道:“她知道,还是她拜托来我找你的,因为她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
张悟瞬间就哭了。
“我不信!”
她近乎失控。
陈素漪没再多留,临走之前递给她一个手帕,“擦擦泪吧,小姑娘,你还年轻,何必执着。”
张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到了无风。
没有开灯,但她闻到了林清雨身上的味道。
黑暗中,张悟问她:“林清雨,你怎么不开灯呀,我最害怕黑了。”
她好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可是一开口就不住的颤抖和沙哑。
不可能什么都没发生。
一秒两秒,张悟没有听到林清雨的回答,相比之下,黑暗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第五秒,林清雨打开灯。
一个狼狈的、脆弱的张悟在她眼前,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脸上满是泪痕,妆全脏了,她肯定哭了很久。
林清雨把张悟拉到沙发上让她坐下,然后去拿了一个温热的毛巾,给她擦拭。
张悟很配合,她闭着眼,眼皮微动,泪还是止不住流。
林清雨一只手拖住她的脸颊,一只手仔仔细细地在眉眼处摩挲,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这是最后的时刻了,林清雨告诉自己。
张悟抓住了林清雨的手,她凑到林清雨唇边,亲了上去。
林清雨没有任何回应,张悟发狠地咬了她一下,一股血腥味弥漫在她嘴里。
随后她的脸埋在林清雨锁骨处,她搂紧林清雨,林清雨也没有制止,“林清雨,今天我遇见了一个人,她给我开了好大一个玩笑,害得我没忍住哭了。我有点儿委屈,林清雨,你能哄哄我吗?”
林清雨用尽了平生最冷漠的语气,“她没开玩笑,是真的。”
张悟的泪又开始流了,顺着林清雨的锁骨往下,一路流到心口,她哑着开口:“为什么?”
林清雨闭上眼睛,她说:“你真的想知道吗?说明白点就是我受够这样的生活了,受够了,和你在一起的生活。”
“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我只有你了。”
“你怎么那么残忍呢。”
这两句话是那么轻、那么轻,如同一层缭绕的薄雾,升腾在深秋的黑夜,而不是下过雨的清晨。
是了,下雨的时候是不会出现雾的。
林清雨:“对不起。”
张悟:“我不想听对不起。”
林清雨扶正张悟的肩膀,张悟不得不看直视她的眼睛,林清雨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不疾不徐:“有些话,确实应该当面给你说。你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你有摄影,有无风,有有趣的生活,有好多好多。我只是你长长人生中的一小段插曲,根本就不值一提。”
“小悟,分开,或许对我们来说,都好。”
“我不好,我不想分开。”张悟还是在挽留。
林清雨越冷静,说出的话越像刀,刀刀剜在张悟的心上,可是她又无法把这颗血淋淋的心拿出来给她看。
林清雨从沙发站起来,她俩没有了身体接触,张悟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存,张悟听见了她此生此生最难忘最心凉的一段话,林清雨说:“可是我,没有之前爱你了。我妈的说辞也好,外人的眼光也罢,你真的以为我会在意吗?”
她又补充:“我不会,想分开只是发现没有新鲜感了,不爱了,就是这样,你懂么。”
“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别再幼稚了。”
张悟也站起来,桌边的两人合照被她重重地砸在地上,相框上的玻璃碎了一地,她从玻璃渣里拿出相片,当着林清雨的面撕了,“行,我知道了,林清雨,我同意分手,我恨你。”
张悟转头就走,林清雨拉住她,“让我看看你的手。”
张悟:“你凭什么?凭你前女友的身份?不需要你关心。”
林清雨还是低头看了一眼她的手,大拇指破了个口子,她声音又温和下来,“床头柜上有棉签和碘伏,别忘了消消毒,照顾好自己。”
张悟想说很多,最后还是无言。
她再一次回到无风,已是三日之后。
店里一切如常。地上没有玻璃碎渣,什么都没有了。
江和在忙她的作业,见张悟来了,给她打了个招呼,“你来了啊老板。”
张悟脑子更乱了,“你每天都在吗?”
“嗯,前几天清雨姐还给我打电话说这几天让我仔细盯着,你有可能不在,怎么了?”
张悟淡淡地:“我和她分手了。”
说完她忽然想起来什么,匆匆离开无风,她回到两人的房子。
林清雨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搬空了,任何的痕迹也看不到了。
桌上留了一个小包,张悟打开,有一串钥匙、一张银行卡,银行卡上有张便利贴,只有六个小字“密码是纪念日。”
她把手机开机,没有未接电话,倒是收件箱里躺着一条短信,来自林清雨——“搬东西的时候你不在,我就自己进来收拾了,钥匙收好,银行卡里的钱就当是给你的补偿费,任你处置,祝你一切都好。”
张悟再回拨过去,是空号,她去到林清雨的公司,被告知林总已辞职。
自此张悟断了与林清雨之间的任何联系。
张悟比自己想象的要强大,她又雇了两个帮手,无风比之前生意更好。
忙了俩月之后,她意料之中的病倒了,病去如抽丝,过后,她像突然想明白似的,恢复了之前的懒散。
就这样,三年过去。
没有林清雨的三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为什么快要坚持不住了,为什么把无风关了,又为什么回到林清雨的家乡呢?
张悟不想知道其中的答案,或者说,不愿意承认。
她看着陈素漪,好半响,说:“不了,阿姨,我还有事。”
陈素漪说:“小悟,就当给阿姨一个道歉的机会。”
她没有再拒绝的理由。
没有去饭店,陈素漪带着她去了她的家。
这是张悟第一次来。
陈素漪买的菜也刚刚到,她说:“现在是真方便,不用出门,超市就能直接给配送。”
张悟有些局促,她“嗯”了一声。
陈素漪对她说:“不用拘束,林清雨她爸今天不在,家里没别人,你随便看看,你想不想去林清雨房间看看呢,那个就是,进去吧,别傻坐着了。”
这和张悟印象中的陈素漪一点也不一样,那次明明就……
“谢谢阿姨,那我去了。”张悟没有再推辞,毕竟真的挺尴尬。
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好奇,张悟都想亲眼瞧瞧林清雨小时候的房间是什么样子。
林清雨的房间很干净,有一个小书架,上面放满了她的荣誉证书和奖杯。
窗台上有几个花盆,张悟很熟悉,因为是她挑的,当时张悟还跟林清雨打赌,说这几盆都是我精挑细选的,一定能活很久。
微风拂过,白色的窗纱柔柔地摆着,几朵黄花在帘子后若隐若现。
书桌上有一个相册,张悟在看到它的瞬间,心情忽然很复杂。
是那张她撕碎的相片,被林清雨粘好,又裱起来了。
她为什么,还一直留着?
书桌另一侧,还摆着她们当时未拼好的乐高,张悟还以为林清雨已经扔了。
没想到,她也带走了。
陈素漪喊张悟吃饭的时候,张悟正在看林清雨的一本竞赛书,上面有她画的涂鸦。
“洗手吃饭吧。”张悟平生从未感觉到母亲的温暖,今时今日竟然体验了一回。
她去洗手,然后帮着陈素漪端菜。
这顿饭温馨平常,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
好像,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临走前,张悟还是问出了口:“林清雨过得幸福吗?她现在应该家庭美满,事业有成了吧。”
陈素漪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摇摇头,她说:“好孩子,我觉得还是应该给你说实话。”
实话刺骨。
张悟听完,手脚冰凉。
林清雨已经去世,因为胰腺癌。她们十月分手,十二月底她就不在了。
所有人都瞒着她的原因,也不过就是张悟曾经说过“要是有一天她的世界没有了林清雨,她绝对不会独活”这样的话。
林清雨是真的怕她心爱的姑娘干出这种傻事。
那次是林清雨出了车祸,张悟赶到现场只看到了一摊血。
她当时就晕过去了。
张悟看到病床上孱弱的林清雨,就好像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她强忍着办完手续交完费,在医院的走廊的尽头开始大哭并伴随着生理性呕吐,几个人劝都劝不过来。
林清雨是第二天才醒过来的,睁开眼就看到一个面黄肌瘦张悟。
林清雨的朋友跟林清雨开玩笑:“虽然是你出车祸,但受伤最严重是你的小女朋友。”
张悟伏在床边,林清雨用没打针的手抚摸她的发顶,“不都没事了,还哭什么呀宝贝儿。”
张悟一把鼻涕一把泪,“林清雨,你还疼吗?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醒过来了,要是那样,我也没法活了。”
林清雨拍了下她的头,“说什么疯话呢,生命在你眼里就是儿戏了吗?”
张悟抬眼看她,“生命不是儿戏。但是我知道,如果我的世界没有你,我不会一个人活着的。”
张悟没在开玩笑,她的眼神坚定,表情严肃,惹得林清雨直皱眉。
她又于心不忍,只能摸着张悟的发丝,声音缓慢又轻柔,像是横跨了漫长的一生,“那,我就尽可能多陪陪我的小悟。”
可是天不遂人愿。
林清雨体检报告出结果时,是陈素漪陪她去的。
可能母女之间确实有某中感应,陈素漪给她打电话说:“雨雨,妈妈昨天晚上做了个可不好的梦,你那边没什么事吧。”
林清雨还开玩笑宽慰她:“妈,我前几天还体检去了,明天出报告,要不你陪我去拿?”
陈素漪当即就同意了。
两个小时的车程,陈素漪自己开车来的。
B超有点异常,林清雨被告知需要再仔细检查一下。
陈素漪握紧林清雨的手,“不要怕。”
她们都往好的地方想……可为什么偏偏。
确诊的那刻,林清雨比往日还要冷静,她知道陈素漪更难受。
林清雨抱住了自己的母亲,“没事的妈妈,你先不要慌,没事的,我现在还挺好的。”
她不敢想象张悟知道了会干出什么傻事,一定不能让她知道,最好,最好现在就断了。
她请求自己的妈妈帮她。
陈素漪从小和林清雨的相处方式就像朋友一样。小的时候,她告诉林清雨:“雨雨,妈妈是你交的第一个朋友,你可以永远信任她,有什么事情,你愿意和妈妈分享,妈妈就愿意倾听,妈妈永远都会做你的倾听者。”
还没确定和张悟的恋爱关系时,林清雨说:“妈妈,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陈素漪刚想说自家女儿什么时候开窍了,就听到她又说:“她是个女孩。”
陈素漪心下一惊,也没有干预,“嗯…挺好。”
林清雨说:“我有很多顾虑,我怕我们之间没有一个好的结果。”
陈素漪还在电话那头说:“现在不用想结果的事,你爱她就行了,也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
“对,我爱她就行了。”
这一爱就是七年。
陈素漪有些后悔,为什么不早点见到张悟,第一次正式见面就如此伤人,实在是不太好。
她按着林清雨给她的地址找到了无风,张悟刚给人拍完一套室内写真。
从二楼下来就看到了休息室坐着一个优雅的女人。
“你好,张悟,我是林清雨的妈妈。”她如是介绍。
张悟放下相机,乖巧地说了句:“阿姨好。”
把客人交给前台的一个姑娘接待之后,她温声询问您是来找林清雨的么。
陈素漪在心底叹了口气,她说:“我是来找你的。张悟,阿姨请你吃顿饭吧,一会聊。”
那顿饭可以说特别糟糕。
陈素漪对她说了重话,看着泪流满面的张悟,陈素漪也心疼,但是别无他法,最后强撑着递给张悟一块手帕。
她出了餐厅那道门就哭了,林清雨在外面等着她,她又握住母亲的手,“妈,给我两天时间,我处理完所有的事情,就回去治疗。”
林清雨不放心张悟,一直跟在她后面,张悟没做什么,只去了两人平时经常逛的公园。
同样的长椅,同样的景色,张悟一个人坐着,林清雨耳边传来细碎的啜泣声。
林清雨有些后悔,当初的承诺太早——承诺给张悟一个家,承诺给她最好的一切,承诺永远会陪着她。
张悟全心全意的相信,可现在,她突然离开,张悟该怎么办才好。
她的张悟,该怎么才好呢。
她的心真要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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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悟感觉自己又做了个梦,虚浮着,下沉着,她被撕碎又重新组装。但,还挺平静的。
张悟有一瞬间的耳鸣,她又想呕吐了。
她也想哭,竟然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了。
陈素漪抱住了她,像母亲安抚女儿一样,安抚着她。
张悟低声说:“阿姨,其实林清雨很久之前就说带我来见家长,可是我太胆小了,我害怕得不到祝福,我太害怕了,不敢做很多事,我……”
陈素漪:“没关系的,阿姨还是要给你说声对不起,那段日子很难熬吧。”
“林清雨这么做,就是希望你能好好的。她很爱你,从始至终,都爱你。”
从林清雨家里出来,张悟手里多了很多东西。一个小花盆,几串手链。
她还背着林清雨上学时的书包,里面装着乐高、几本书,还有许多封信。
林清雨从回家治疗起就开始写信,随着病情加重,笔迹也越来越潦草。
陈素漪问林清雨要不要把这些东西给张悟,林清雨说别了吧,别让她知道了。最后又说,或许可以挑一个不急不躁的日子读一读,如果她还愿意的话。
如果她幸福,这些就永远不必了。
如果她痛苦,这里面或许有答案。
陈素漪把这些一并交给了她。
“这个盒子里有几张存储卡,里面有一些视频。”
“我想,雨雨是想让你看的,别留遗憾。”
遗憾已经够多了。
张悟没有在这座城市多停留,也没有再去别的城市,她回到家,拼好了积木,把花盆摆在原来的位置。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她拆开林清雨的信,读第一封。
她没哭,也没笑。说不清楚什么感觉,心底好像飘着一场连绵的雨,带着永恒的潮湿感,淅淅沥沥,无休无止。她的心脏从此湿漉漉,然后停在多年前的深秋。
永远没有办法消散。
张悟想,下次还是等个雨天再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