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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请你吃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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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村九月落的第一场雨在这个凉夜毫无征兆地落下。
暴雨如注,顷刻间地面坑坑洼洼,形成了数道雨帘子。
学校统共就这么大,何西曦和栾正兵分两路,她去食堂和后山再去寻人。
栾正则去了那几栋教学楼,逐一排查每间教室。
何西曦打着伞,顾不得水坑湿了鞋,来来回回找了几圈,愣是没看到人。
最后,她绕回操场,骤然看到逸夫楼四楼的教室亮起一盏灯,很快,栾正的身影从楼梯中出现。
他关了举着的手电筒,眼神示意紧随其后的男孩。
男孩揉着惺忪睡眼,呆滞着脸,穿着皱巴巴的夏季校服衫。
何西曦她赶忙上前检查了廖城上下的衣物,确认并无伤势,悬着的心方才落地,
随后,她拍了拍他身上沾着的灰:“告诉何老师,你之前为什么不在寝室?”
雨势渐小,从里面出来的廖城仍感到冷意,直缩脖子:“我,我之前在寝室很热,就去四楼教室吹风扇了。”
“下次热可以来找老师说。”
宿舍确实没有安装空调,风扇也没有,常常有学生是靠开窗通风睡着。
但显然,廖城在这晚热得辗转反侧睡不着,就趁宿舍门没关上锁之际溜了出来。
这时,保安室里的门被推开,保安大爷皱着眉给大门那叫唤的短发中年女人开了门。
来的人是半夜骑着电瓶车的廖城奶奶,疾步过来搂住廖城问个究竟,然后说:“跟奶奶回家睡。”
何西曦实在感到抱歉,耽误人家老人专程跑一趟。
对方鼻子里哼了一声,给廖城穿上雨衣。
一老牵着一小就这样离开。
雨淅淅沥沥,依旧不停歇,何西曦转过头。
昏黄的路灯裹着地上,一切变得水溶溶。
她这才注意栾正身上那件白T恤溅了些水渍。
猎猎的风中夹着雨,他虽撑着伞,但头发也有些濡湿狼狈,有些疲倦地按着眉心。
她抬眼,又低眉看了看自己还披着人夹克,赶紧要脱下来归还。
夹克厚实的布料搭在手上,她递了过去:“栾正。”
这是自重逢以来,何西曦第一次很认真地喊他。
还挺郑重和感激的口吻:“今晚找人的事谢谢你了,也谢谢你借我衣服。”
像是她为过往种种那些不自然的扭捏感到难为情。
栾正不接,只垂眸:“你继续穿着。”
“啊?”
“不然待会又穿着件单薄衣服晕路上了,算谁的责任。”
“……”敢情是觉得她会碰瓷。
何西曦此时又不好懈怠他,只能抱着他的衣服,“那我回头送到县城的干洗店洗过后再还给你?”
“嗯。”
栾正没所谓地点头,大步流星撑着伞往雨雾里走。
她默了默,在水汽迷蒙里无可抑制地晃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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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里何西曦第一次见到栾正也是在飘着雨丝的夜里。
那会儿高二,她刚决意学编导不久,比身边其他艺考生进度慢,她去上小课也上得勤。
有一回集训晚上,何西曦老师的那个小区楼出来,习惯性抄偏僻小路去地铁口。
小巷冗长漆黑,偏那天路灯坏掉,又下起淅淅沥沥的雨,她背包书包匆匆地走过。
空荡荡的街道本来四下无人,可走过一段,突然冒出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跟着。
她假装无意地回头一瞥,便看到个啤酒肚中年男人,满脸横肉,走起路来倒是很快。
她左转进另一个街道,那人也一路随着。
四周的店铺也闭了门,耳听着那人的步子离自己越走越近。
何西曦的心慌到不行,假装无事地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给何爸何妈。
无奈忙音的时间比她想象的要久,何西曦飞快跑进另一个拐角,正好看见雨雾氤氲中停着辆黑色轿车。
车窗恰是降下一半,雨点攀爬上玻璃,雪肤星目的面孔像副静止的油画,成为她难忘的一瞥。
何西曦想也不想,一个拉手扯开车门,她跌跌撞撞,就这样裹挟着满身的风雨钻进车子后座。
有急切的风扫来,本来阖目休息的男生陡然睁眼,车内流泻的古典乐戛然而止。
四目相对。
何西曦猛地对上一双双冷琉璃似的眸子,本就慌不择路的她心咚咚跳个不停。
她急急地道了句抱歉,然后压低声音说:“不好意思,刚刚外面那个男的一直跟踪我,感觉是个坏人,所以我不得已才上你的车。”
她一面弯腰躲着拿眼睛看街道那个男人,一面双手合十拜托他帮忙。
他皱眉打量了眼狼狈的何西曦,对于她的论调嗤了声:“我就不是坏人了?”
何西曦瞧他穿着笔挺的燕尾西服,模样雅正,深邃的眉眼陷在昏暗中,却有几分混不吝的随意。
她发誓自己虽然是颜控,但依然诚恳地说:“你看着你面善的,是好人。”
他双手往后交叠,懒散靠着椅背,轻慢扯唇:“那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坏人?”
何西曦啊了声,思索片刻,从包里掏出一张佳南高中的校园卡,连带身份证递给了他。
证件照是何西曦十五岁照的,扎着丸子头,蓬松的高颅顶,典型头包脸,婴儿肥未褪的面颊白皙圆润,两眼跟滴水葡萄似的透亮。
笑起来露齿,有点像小松鼠似的傻气。
恰巧此时,有个西装革履、戴着眼镜的男人从外面买了几瓶水回来,回到车里诧异地看了眼坐在后座的何西曦。
在男人开口询问前,他的目光堪堪从那张证件照的地址上挪开,语调懒懒的听不出情绪:“贺叔,送她回香山路。”
男人为难:“阿正,不是说买完水马上去乐团演出吗?”
栾正手指于座垫上啪嗒轻点,仍旧是万事无心的模样:“我这位校友说我是好人,你要阻止我做好人好事吗?”
……
后来何西曦真的被送回了家,临下车前,像是出于教养,栾正随手递给她一把黑色的长柄伞。
她还在若有所思他口中那句校友的真实性。
直到在隔一周的返校,何西曦在开学典礼的主席台上见到了他,衬衫熨帖,最上方的扣子松垮地系开,看似认真实则随意地念着发言。
又在学校后门的7-11看见刚打完球的他,汗湿了头发,运动过后蒸腾着热气的眼睛很明亮,捏着很快喝完的可乐罐,以漂亮的抛物线丢进垃圾桶。
总之见到他的频率在生活里无形飙升,她也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孤陋寡闻,才迟迟把栾正这号风云人物对号入座。
他身边的人如过江之鲫,何西曦连找个接近的借口都很难。
终于有回她以找社团学姐的名义,带了那把伞途经国际部那一楼的七班。
朗日晴空,她在窗外看见少年姿态随意地往后靠,戴上耳机在随意翻着本地理杂志。
他有些百无聊赖,锐利的眉眼浸润在阳光里,有点像是撕漫脸,何西曦呆愣地迎上他漫不经心打量四周的目光。
她颇为惊喜地睁圆了眼,鼓起勇气,垂在两侧的手正要抬起来打招呼。
只是短暂交错,不消一秒,栾正便闲散地移开眼,收了收胳膊。
下一刻,后座的许之滢撑着桌子,高挑纤细的身体探向前面,伸出葱白的手拍了拍他。
少年偏过半个侧脸,回身开始同女生说话,不知是听了什么笑话,唇角弯弯。
隔壁教室找完人的赵翩翩走过来,挽着何西曦的手,好奇顺着视线看了眼:“这不是我们学校艺术节扛把子栾正和许之滢吗?国际部有名的金童玉女。”
何西曦问了句:“很有名吗?”
赵翩翩点头:“对啊,他俩一直是表演的合作拍档,一个弹一个唱来着,咯你看——”
教室内的人流交相走动,几个人追逐打闹,身影窜过许之滢那边。
她被几个闹成一团的人夹在中间,身体重心不稳差点摔倒。
低头看书的栾正掀了掀眼皮,伸手挡住后面几个玩闹的人,不悦的眼神似是警告,那几人瞬间安分地四散。
何西曦离他们几米远,但她看见他薄唇一张一合,应该是对着许之滢说:小心点。
很快,里头的栾正起身,被人簇拥着走出教室,一群人正讨论晚会节目的安排。
何西曦定了定神,上前一把将那把长柄黑伞递到了栾正面前:“谢谢你那晚借我的伞。”
周围有人起哄,栾正只淡淡点了个头,便不甚在意地收了过去,然后与何西曦擦肩而过。
旁的多余眼神也没有,似乎都不记得她。
那时何西曦感到一阵胸闷,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在赵翩翩瞠目结舌之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身边,“栾正同学,待会儿可以请你吃饭感谢下吗?”
语气有些急,声音也有些小。
不过栾正倒是听到了,他头也不回,高冷地撇下两个字:“没空。”
其余人司空见惯般施以同情又八卦的注目礼,何西曦讪讪回了句哦,又说:“那下次呗。”
这回声音更低,低到地底下了。
可留给她的仍只有一个挺拔落拓又决绝的背影。
彼时的何西曦算不上心动开窍,只是觉得在他那吃瘪了。
却不曾想这样的挫败感可以持续长达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