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瀚清

2、2

　　　　在那天过后的很多年，我都会想起她那天被风吹起的长发，和那只毫不犹豫、向我伸出的手。当一个人走到穷途末路的时候，本已觉得万念俱灰，人生到了最低点，再没有翻身的可能，可事情却突然峰回路转，枯木逢春，像奇迹一般又在灰烬中生出一丝光亮来。很多事情在经历某个很重要的节点时，当事的人往往不会觉得有什么重大的变化，但当他们再回顾起那一天的时候，却发现所有的事情，从那天起都截然不同了。我也是一样。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那个时刻对我人生起到的作用，我也只是任由她的手牵着，把我拉下了天台的边缘。
　　我能感受到她牵着我的那只汗涔涔的手在微微颤抖。在我被于蝶从上面拉下来后，能看到她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
　　她在担心我吗？我的心里生起了这个有点荒谬的想法。
　　然而我还是不相信，不相信她刚刚说的爱我，更不相信这种事情竟然会发生。可是我心中还是存了一丝侥幸，只要是有一点可能性，我都不想死的。于是我只好沉默着，等待着她的下文。
　　“你总算愿意和我好好说话了。”于蝶眼角又挂上了那种让我熟悉的、温和宽容的笑，“上次我们这样单独见面是什么时候，大学时候吗？”
　　她的话勾起了我的一点回忆，我心中一痛，然后飞快地驱散了这种感觉，“于小姐，叙旧的话还是少谈吧，你还有什么其他条件就一起摆出来吧，只要我能做得到的，我都会尽力去完成。”
　　她看出了我不愿意谈往事，于是也敛起了脸上的笑意。“除了结婚，我当然有别的条件。”
　　果然还是有其他条件啊，我早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我暗暗感慨起了自己刚才的天真。“什么条件？”我问道。
　　“未来的一年时间，你和我在一起，我去哪你去哪，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做一切的事都听我指挥。放心，我不会折磨你的，让你做的都是你可以做到的事情。”她脸上又浮现了一种和刚才不同的笑容，这次的是一种胜券在握的、有点俏皮的笑。“一年之后，你就可以和我离婚，假如你想的话。如果你决定离婚，我也会给你一笔足够让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钱，以后不再骚扰你。除此之外，我不会再有其他任何的附加条件了。”
　　我沉默了，沉默的原因不是因为这个条件太难，反而是听起来太简单了，以至于我让我有点难以相信。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么以德报怨都不足以形容她的行为。我难以理解她，废了这么大的力气，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最后的要求却仅仅是这个？
　　她低头看我垂着的脸，问道“怎么样？你答应吗？”
　　毫无疑问，我对她的提议心动了。当然从如今的情况看来，我没有答应以外任何的路可以走。“我答应你。”我回答道。
　　她听了我的回答自信地一笑，“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我很熟悉的那种光彩。“你别担心，我会说到做到的。”
　　说到做到？我很想完全相信她，但是我还是担心这是一场骗局，我怕她不过是先给我希望，然后再把它掐灭，让我感受这种绝望的落差，以此报复我当年对她做的事。如果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于蝶自然不会这样做，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已经变成了这样一个堕落的人，而她呢？她又变成了什么样？我不敢想。
　　今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太过突然，急遂地打破了我一直以来生活的状态。让我想起了我们当年度过的那些岁月。我长久地把这些岁月深深藏在内心深处，只要一有露头的倾向，我就把它死死按回去。那时候的我和现在的我对比太过明显，故而我只要一想到那个善良、正直的小孩子，内心中就会闪过剧烈的近乎疼痛的羞耻。但是就在今天，我一直用来挡住眼睛的叶子被拿开，不得不去面对那座沉沉压在良心上的大山。
　　从我记事起，我家里就萦绕着一种轻松、温馨的氛围。我父亲搭上改开的春风，成为了一名企业家，故而我小时候家里很少谈到金钱的困扰。我的母亲是家庭主妇。我小时候常常见不到父亲，只记得他每次回来都很晚了，我从房间里出去迎接他，他把给我带的吃的玩的放下，打开灯，暖黄色的灯光下，他抱起我就房间里转圈圈，母亲在一旁看着我们俩笑。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我母亲就一直在家陪着我，在我残存的记忆里，母亲的怀抱很温暖，有一种温和的花香，可能是香水的味道，我说不上来，我甚至悲哀的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那个味道了。
　　在这种家庭氛围里，我很少感到难过和孤独。到了上学的年纪，我如很多富二代家庭的孩子一样进入某所私立小学。我和于蝶分在一个班里做了同学，这也是我们两个缘分的开始。那时候于蝶家庭条件远远不如我家，只是普通中产的条件，现在再想来，多半是她家里想以孩子为线，搭上上层社会的人脉，然后实现阶级跨越的目的。
　　时隔多年，我已经忘了第一次和她见面的场景了。和她不熟的时候，我只记得她是一个很高冷、学习成绩很好的同学。二年级调座位我们做了同桌，我才和她慢慢熟络了起来。熟了之后我才知道这个看起来很高冷的同学，其实很可爱很善良，高冷只不过是她不善于言辞带给别人的错觉罢了。
　　于蝶家不是很富裕，供她在这上学就用尽全力了，所以她吃的穿的比起班上大部分人都差很多。有一次她穿了一件红色的衣服，某个女同学看到后说“这不是那个奢侈品品牌出的衣服吗？能值好几万，上次我妈不给我买，让我看看吧。”那个同学说着就要去摸她的衣服，于蝶想躲开，却还是被那人拽到了，这样一躲一拽，那件衣服就“次啦”一声被撕开一个大口子。
　　那个同学有点尴尬，但是还是嘴硬的说“什么啊，原来是冒牌货，你早说啊。怪不得质量这么差。”于蝶在原地羞愤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站在旁边看到了这一幕，火气立马就上来了，冲着那个女生就是一顿骂“你把别人的衣服撕烂了，别人还没说什么，你倒是嫌弃上别人了，嘴长了不会道歉只会喷粪。你家里就是这种教养吗？一天天就只会研究那几个牌子，学习差成那样几科加起来还不如人家一科高，我看你这智商也就告别学习了。”
　　说完这些话，那个女生直接被我吓哭了，我看她还愣着，就又逼着她给于蝶道了歉才放她离开。那天剩下的时间，我又把自己的外套借给于蝶穿，一直在她旁边护着直到她回家。因为此事她第二天偷偷带了一个小蛋糕给我，放学路上我们两个一起分了吃了。
　　从那次之后，我们两个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好，逐渐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她喜欢读书，巧的是我也喜欢，于是我便先读，读完了再从家里带来借给她，她读完了我们再一起讨论情节。那时候我们先读课本上的推荐书目，后来觉得太没意思，就一起看小说。那时候的于蝶读了《飘》之后和我说，她很喜欢女主角斯嘉丽，可惜她在看这本书的时候被父母抓到，当着她的面把书撕了，让她专注好好学习。第二天她顶了一双肿的跟核桃似的眼睛来上学，我看了很心疼她。
　　那时候我们两个学习成绩差不多，但是我为了让她和我多讲点话，故意挑了一些题不会让她给我讲题，等她讲完题后再以此为借口给她送点小东西。那时候我们之间的情感还很洁净，我只是一看到她就觉得很高兴鼓舞，一想到她亲切又温柔的笑脸，和那乌黑的如同缎子一般的长发，以及她那洁白修长的手，心里就洋溢着快乐。后来想想，也许我当时就喜欢她，只是我当时还不是清楚罢了。
　　那真是一段绚丽如童话般的日子，如果不是那段日子的美好一直支持着我，我也许还坚持不到如今。我还记得四年级时的语文课，老师让我们写下每个人对未来的三个愿望，我还记得我当时写的是：
　　1.长成男子汉，挣钱让妈妈开心。
　　2.和小鱼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3.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后来这三个愿望变成了三支利箭，从我遥远的童年时光直直地射过来，最后不但没能射中箭靶，反而刺穿了后来的自己，留下三个、无法合拢的、血淋淋的窟窿。如果知道结果是这样，我宁可当时不要有这个期望。我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