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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目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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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无相修缮完房顶后,在刘麻子家里地上打了个简单的草席睡了一夜,天一亮便走了。
他打小便是个邪人,家里人总觉着把他留在身边终究对谁都不好,在七八岁时就被送到了山上的道观里边,一方面是去去晦气,以后好少点遭殃倒霉事儿;另一方面也好摆脱这个祖宗,算命先生说了,小孩命里克父母。
送上山以后,还特地对那观主叮咛了两句,不过说来说去,无非也就是“千万别让他随便下山”,“我们做父母的也不容易,送到这儿来也是天命。”
他师父陈一道只是叹了口气,还是把边无相给领走了,日复一日教导,夜半三更还会盘算着,这到底也是命,不能看着小孩一个人流浪在外边吧?
于是便不顾同门反对,收到了自己的门下,这一收不要紧,当晚就梦见八方神仙腾云驾雾赶过来,几棍子敲在了脑门上:“你可真收得好哇?要折寿了!”
果不其然,按理来说怎么着不是个百岁无量的,边无相一来,才活了七十多就羽化走了,陈一道的那些同门师兄弟眼瞧着机会就来了,前脚刚打点了陈一道的后事,后脚就把这颗独苗苗给赶下山了。
可怜这边无相没地方去,也不熟悉路,绕到日上三竿才终于进了城。
只是进城以后去哪儿呢?
他的装扮实在有些太过招摇了,大袍大衣,酒葫芦和发簪,看着浑然不像个现代人,在街上实在太过瞩目。
“大娘,菜市场怎么走?”
被他拦住的大娘吃了一大惊,上下打量了一番,狐疑着这人是哪儿来的妖魔鬼怪,嚷道:“你这穿得这什么呀?这会儿都要中午了,菜市场都收摊了,你过去干啥呀?”
边无相作揖道:“贫道过去摆摆摊子,混一口吃饭钱。”
那大娘见眼前这人打扮着实有些不人不鬼,但又耐不住心下好奇:“你是道士啊?真道士假道士?去算命啊?”
“自然是真的,也可以抓鬼,或者算算卦。”
大娘思忖了一会儿:“这样,你先给我算一卦,你要是准,我就告诉你怎么走,毕竟咱也不能乱把人往菜市场带,你说是不是?”
边无相笑了笑:“那自然是真的,不过我不做亏本的买卖,你想算点什么?我要是算得够准,您得给我拉两个客。”
“行!那没问题!不过我也说不上来算什么,诶——不如你帮我看看,我孙子以后怎么样?”那大娘说着,就把自家孙子的生辰报了出来。
边无相掐了掐手指:“你们家孙子从小体质就不好吧?这几天也该多注意一下,给孩子那么大压力,做什么呢?这孩子本来就争强好胜,你们好像都不满足,去看看脑袋吧,过了这一遭,往后便顺顺利利。”
大娘一听,棕白色相间的头发像是快要炸起来,拱了拱鼻子,发淡发白的唇露出潜藏在其中略微发黄的牙,眼周的纹一览无余,眉头的川字更是让汗水有了轨迹:“连点吉利话都不会说!现在这时代,不多学习,没有做人上人的精神,可怎么活!”
大娘说着,一甩手就要走,手上拎着的袋子噼啪作响,边无相缓缓将手伸上前去,仿佛状况之外:“活着很难吗?你还没有给我指路。”
大娘气得鼻子都要歪了,手向前一指,神色尤其不悦:“就在前面!你左拐就是了,看你这破衣烂衫的,呵,也对,没有上进心,怎么着都能活下去。”
边无相勾唇笑了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眸子看上去尤其冷清,转身向菜市场走去,右手的食指大拇指,两指间来回摩梭着,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这会正值中午,菜市场的人不算很多,太阳热辣辣在天上挂着,边无相找了个相对阴凉的地方,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腿一翘,上半身就躺了下去,两胳膊抱枕在脑后,大声道:“算命打卦,抓鬼抓精,不准不要钱,干不好也不要钱!”
旁边正是个卖菜的大爷,手上抓着两张硬纸板,呼啦啦朝着自己扇风:“你专干这一行啊?”
“嗯,就指望靠着这个吃饭。”
“那你这才二十出头吧?真不是出来忽悠人的?这可是因果钱,你忽悠人,天就要惩罚你。”
“我不忽悠人,大爷您就放心吧,诶,你有酒吗?”
边无相的余光找到了大爷摊子后边儿的白色酒篓子,里面大概还装着些,但又不好明说,便又开口发问。
大爷哈哈大笑,将那酒篓子一把薅了过来,粗糙黝黑,发着棕色的手抓着酒篓子,胳膊上显得有劲:“小伙子眼真尖,不过这就是个烂酒,走一个?”
边无相拿出了自己的葫芦,想着这开口到底还是小了些,直接倒还是容易撒,皱了皱眉,自己先发笑了:“大爷,有多余的杯子吗?”
“我就自个儿的杯子一个,要不然你上那超市,拿个纸杯子?”
边无相掂了掂自己的葫芦:“那就下午再喝,中午不回去啊?”
“不回去,我家离这远,骑着三轮车,一骑就是三四小时,等卖完再走。”
边无相将坐直的身子又躺了回去,翘着二郎腿,枕着胳膊:“算命打褂,捉精捉鬼,不准不要钱,干不好不要钱!”
一直到下午太阳快下山,那个喝酒的大爷也没有把菜卖完,圆茄子一个个都被照得发亮,边无相时不时嚎一嗓子,也只是有人驻足一下,并没什么人照顾生意。
不过他似乎不急,那大爷将东西都收拾到了车子后面,车后面满是灰土,上面铺着两个大化肥塑料袋,尘土气很重,还凝结着一些土块。
天色越来越晚,菜市场几乎都快没人了,傍晚是一整天里,最后一批好货好卖的时间,过了这个点,这些卖菜的也基本收拾回家了。
“还不走啊,小伙子?”
“还不,在等人。”
“等生意啊,那你估计难,回头你上古街那边摆摆,点生意保不齐好点。”
另一个摊子上,把一切东西都收拾好的大娘路过边无相时打了个招呼,蹬着自行车也走了,今天的生意似乎还不错,远远还能听见那大娘在唱歌。
边无相看着天上,将自己的胳膊与身心都舒展开来,原来自己已经在山上待了那么久,都忘了山下是什么样子,连菜市场都要问问人。
自己好像个丧门星,好像哪里都留不住自己,不,是哪里都不想留自己。他原以为山下是家,没想到本应该安然成长的熟悉地界,是他最不熟悉的地方,以前他也跟着自己的父母到菜市场买菜。
父母现在又是什么样子了呢?
算了,管他们做什么呢?
山上是家吗?好像只有师父对他好,人们都说自己是个克别人的命,当初谁都不愿意让师父把他留下,或许师父的死,真的是自己造成的。
真的是这样吗?
师父。
“哎呦!可算找到你了!你你……”
边无相半睁开一只眼睛来,一脸困倦的样子,看清楚来人后,脸上便清醒了很多:“大娘,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你是中午那个吧?中午是我太…你也知道,村里乡里人嘛,不说啥讲究,我孙子,先不说了,你跟我看看我孙子去!”
大娘说着,就要扯着边无相的一袍袖子往一边走,边无相抿了抿嘴:“孩子怎么了?”
“我们家小孩……”大娘话还没说完就先哭了出来,呜呜咽咽地推着电动车:“你上车,给你带过去就知道了。”
边无相老老实实上了车,大娘把车骑得飞快,袖子扑啦啦地响,里面都灌满了风,边无相把胸前的衣领往中间兜了兜,紧了紧,咂嘴心中暗想:得亏今天中午没喝上酒,这风高低要惹得人肚子疼。
村里面的道除了修得平整的那些,拐进去的巷子里的那种道路还是有些坎坎坷坷的,电动车一路都在噔噔当当响,得亏边无相的脸瘦削,不然脸上的肉总要颤两下。
大娘将车停在门外,还险些因为太着急骑过了自己的家门,车一停,边无相就从车座上下去了,果不然,他刚下去,就听见那大娘一边锁车,一边嚷着:“快下快下,进去看看先。”
边无相把院落里深色棕红的大门推开,发出沉沉的闷响,踏着步子朝里边走去,大娘紧跟其后,又快步走了两下,走到边无相前面去,将身子微微侧着,打开了里面的房门,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你快看看吧,今天我们家奇儿本来还在好好看书,突然就嚷着说‘头疼!头疼!空气臭死了!’从凳子上就翻下去,我带到村里那个老医生那看,老医生给把了把脉,说可能是中邪了。”
大娘越哭声音越大,抽泣得几乎快要呼吸不上来,半跪在小孩的身边,紧紧抓着小孩的手:“你快救救我们家奇儿,你……”
“嘘,您先冷静。”
边无相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正色来,眉目的张扬不恭都收敛了很多:“交给我,你会蒸馒头吗?这会儿也没有没关的馒头店?”
“会会会,会蒸馒头!”
“你去蒸一个佛手的馒头出来,再折半根生姜,放到白瓷盘里,办完事情以后会管你要这个东西,动作快一些。”
边无相把那大娘支开后,冷笑一声,他早就看了许久,神色愈发不屑,冲着那小孩身后背着的鬼开口道:“现在真是世道太好了,一目五都出来了?”
那五只鬼咿咿啊啊叫着,小孩的身后站了出来,收起了刚刚嘻嘻笑笑的嘴脸,唯一那只有眼睛的鬼在五鬼的最前端,离小孩最近,只见它深吸一口气,贴着小孩的皮肤,一路向上抬头,几乎要把小孩身上的所有精气都吞到肚子里去:“哎呀,真香啊,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这小孩死了以后,我还能保他一个瞑目!”
说话的这只鬼声音格外虚无缥缈,让人有些分不清究竟是男人的声音,还是女人的声音,其他四只没有眼睛的鬼纷纷附和,从嗓子里冒出尖尖的声音来,像是爪子抓在玻璃上,几乎要将人的耳膜撕裂,破出长痕来。
“这世道没有什么大的瘟疫了,给不了你们发挥的余地,就来吃人的慧根,真不知道是该说你们肚子空,还是该说你们脑袋空。”
边无相虚空画了一道符,一掌重重的拍在了那五只鬼的身上,有眼睛的那只自然躲闪最快,其余四只没有眼睛,又彼此相连,生生挨下了一击,浑身黝黑的气,仿佛有了具象化的体,这具五体相连的“气”就这样爆裂开来,一下子炸掉了四边的皮,那四只没有眼睛的鬼浑身都被那符纸灼烧着,啊啊大叫不断,那声音又长又细,彼此相和着,仿佛是四个人的嘴都被强行撬开来,将一把细长的银勺从中伸进去,声音很快又顿了下来,像是被什么噎住了一样,就好比那银勺伸到口腔中去,一路下至喉腔,盛出了一泡血来。
四只鬼连咳不断,唯一那只有眼睛的倒也是只聪明的,装着样子在那咳嗽,迅速将自己的身子向后退去,那四只鬼还没缓过来,就被强行拖拽着往后拉去。
那只有眼睛的鬼将自己的气稍稍屈起来,嗓子眼里冒着粗气,周边分散的气紧紧抓着床边的柜角,看上去可怜极了:“啊——!!”
边无相来了兴致,笑道:“怎么?这是帮你那四个好兄弟挡了我一道符?”
一目咳嗽了许久,声音像是从中间剖开,要从中取丝的藕,那么分裂,那么尖锐:“该死!我都挡了这么多,我的四个好兄弟,怎么还是伤到了!”
话说着,声音就哑了下去,光听声音,大概说话尤其用力,边无相冷笑看着前方的一目五,那四只鬼几乎都说不出话来,可怜巴巴喘着粗气,还忍不住在心中感叹着什么“老大真好。”
至于那一目,样子轻松得多,身子悠闲的倚靠在桌角上,分散的黑气撑着柜角,倘若有人的心态,大约目光也是轻蔑的,嘴角估计也是含笑的。
“一目,慧根属你吃得多吧?”
没等一目说话,其余那四只鬼中的其中一只便开口:“吃多点又怎么样?老大有一口肉丸吃,我们就有一口肉汤喝!”
“你不想做那个一目吗?你不想做那个老大吗?我可以把他的眼睛挖下来给你,你看你要不要?”
边无相擦了擦自己的指甲缝,接着又补充道:“你看,做老大吃得最多,有眼睛的就是老大,你们下手的对象也都是一些不大善不大恶的普通人,也没有什么挑战性,你为什么不做那个老大呢?”
一目明显慌了,原本还小小的眼睛骤然睁大开来,眼皮都快要被撑开撕裂,瞳孔奇大无比,将整个屋子都映在其中,无数的血丝从两边的角内拐了出来,很快就覆盖了整个眼白,眼白又很快被瞳孔遮盖,血丝将通孔分裂成无数小块,巨大的恶臭味怦然袭来。
“放屁!我的兄弟们才不会听你这妖言!”
边无相笑了笑,眼神如同稚子一般清明:“没关系啊,我知道你们兄弟情深,怎么会自相残杀呢?只是这老大的名头……我可以给你摘下来,我还可以给别人安上去,我想给谁安就给谁安,谁和我说他想要我就满足他。”
“不……”
一目的黑气猛烈颤抖起来,黑气最浓的胸腔处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其他四只鬼都浑身遍体鳞伤了,浑身的黑气都被烧成白烟,削了好几层的皮,别说发出这种格外有气势的声音了,连刚刚那句辩驳都几乎用尽了,所有的气力。
“我想……成为老大。”
其中四只鬼里边,一直都没说话的,体型最瘦小的那只开口的声音格外小,但字句却很鲜明,边无相眼底闪出精光来,苍白却有劲的手鼓了鼓掌:“值得夸赞,那就让你做老大。”
一目一个转身,一个甩尾,这五只鬼从一开始的并排,变成了一个圈,唯一的那一目狠狠一巴掌打在了最瘦弱的那只鬼身上,几乎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我不用你成为老大,我就可以把你杀了!让你魂飞魄散!跟着我有什么不好?我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
“没有……”
最瘦弱的那只鬼身上的黑气往脸上移了移,似乎是在小心捧着自己的脸:“没有……没有!”
那只小鬼声音骤然大了起来:“我要成为老大!我也要吃慧根!每次你们分,分到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做苦差事总有我,慧根是我从他的丹血里掏出来的!”
“那我也要做老大!是我探查这么久,终于挑选到这么一个合适的人选!”
“老大的明明是我吧?难道不是我叫你们看准时机的吗?如果不是我掐点放哨,像你那么犹犹豫豫,这辈子都……撕拉!”
刚刚那只说自己探查已久的鬼,猛地向另一边冲去,差些把一目也翻倒了,鬼气与鬼气之间的撕裂音是那么的明显,砸进了边无相的耳朵里。
“你是要和我们决裂?”
最小的那只是受了什么启发,是最靠边的,只要往相反的方向将自己分裂出来就好了,如果自己是单一的一目,而且他又是有四鬼经验的,慧根都是他一个人的,他可以吃最大块的,可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只是这撕裂实在过于疼痛,像是水烧开了的声音,又像是衣服拉链猛地向下拉的声音,起初还算顺遂,可是越撕裂越撕不开,越撕就越粘。
一目的眼睛通红,恶狠狠盯了半天的边无相,苦丧着脸:“你们真的要离开我?我有哪里做的不好吗?吃的不够,还是喝的不够?”
四只鬼听了这话都怔了怔,灰色的瞳孔依旧如同一滩死水,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声音和话语都具有欺骗性,他们还是被骗了。
“哈哈哈!既然你们要离开我,那我就送你们灰飞烟灭!离开我?离开我!”
一目笑得越来越癫狂,臭气弥漫了整个屋子,边无相从药包里拿出了艾草,用火柴划了划火,将艾草燃开来,两番气味就在空中这样彼此相抗。
“做了鬼也不知道洗洗身上,那四个看不见也就算了,你真是腌臜。”
“你!啊——”
其余那四只鬼在臭气里面几乎看不见神色,臭气如火钩,那四只鬼就如同是泡沫,烧焦烧灼熔化的声音不绝于耳,先是最小的那只,那些黑气逐渐被吞噬而尽,露出了最开始的死状,是一只被无数白条裹着的团状,白条被逐渐燃烧殆尽,里面是已经枯瘦的女婴,躯体小小的,皮肤又干又棕,像是姜块,像是砍断的老树干。
只是这可怜的女婴还没成长,就已经被断了生路。
那臭气在艾草艾气的净化滋养下,并没有烧到女婴的身上,女婴的眼睛紧紧闭着,嘴巴大张着,迷蒙的白气里,似乎还能看见脸上干痕的泪。
看不见的火势越来越大,慢慢将二只鬼也烧尽了,边无相几个凌空步踏上前去,动作轻柔了许多,把女婴怀抱在怀里,一边的衣袍半开来,牢牢地护着女婴,仿佛是最安然的美梦乡。
第二只鬼已经看不出来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了,似乎游荡了很久才终于被那黑气裹满全身,无数的虫蚁,蚯蚓发干吊在它的躯体骨骼上,被看不见的火一点一点烧成了灰,在白气的迷蒙里散成了薄纱,紧接着变得星星点点,最后慢慢消失不见。
第三只鬼的黑气怎么都烧不破,边无相恍如神人,目若点漆,眉眼低垂:“你的执念是什么?为什么这么重?”
第三只鬼不说话,只是呜咽哭个不停,一开始的声音如同鸭叫,如同吱呀的木门,慢慢的,也许是意识逐渐清醒了过去,哭声仿佛是初临人间的婴儿,紧接着又被覆盖上了经历的层次,生命逐渐抽枝,青年的哭声呜咽嚎啕。
“我……我是……笨孩子。”
这句话如同是直戳心头的箭,让那一目的身躯为之一震,失口道:“不!你不是!”
第三只鬼却好像没有听见:“我想成为聪明的孩子,我想成父母的骄傲,我想要自己动作快一点,我想要自己少优柔寡断一点!我想学好每一门功课,我想……”
边无相从小就被送到山上去,虽没上过学,但也勤读书,师父也常夸他悟性好,有大智慧,他没有打断第三只鬼的话,目光却缓缓移向了那只一目。
一目的黑气中幻化出两只爪子来,死死地扼住自己的眼球,血丝越来越浓重,彻底将眼球崩裂开来,像沾着黏腻汤水的果冻,四处崩裂到了地上。
“你不是!你不是笨孩子!”
一目彻底从那四只鬼中脱离了出来,但他还没有习惯失去眼睛,整个人跌跌撞撞的,朝着空气大怒,口中不断重复着“你不是!你不是!”说着,还将胳膊伸出前去,想要抓着第三只鬼的肩膀使劲晃一晃,可是什么都抓不到。
边无相看着失去眼睛的一目被桌子穿透身体,身体穿过柜子,穿过床,任何东西都再也没有办法可以为他所触碰了。
苦到深处,便不会再苦了。
伤到深处,便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触其心,触其身了。
第三只鬼的灰色瞳孔里,突然有了那么小小一块的光亮,那是边无相取了一块眼球,施了法术镶摁进去的。
第三只鬼就这么看着失去眼睛的一目跪倒在地上,他突然狂奔起来,明明只有那么一些距离罢了,可他偏要用跑着。
快一点!
再快一点!
两只鬼就这样抱在一起,呜呜呀呀的流出血泪来,血泪交融在一起,对于微小的生灵来说,那是跨不过去的血河。
“你是笨孩子!”
“你是蠢笨的孩子!”
红色的长河混着痛苦的言语,将两只小鬼周身的黑气几乎快要撕裂而去,他们就这么紧紧抱着,一目红色的眼泪打落在第三只小鬼的身上,不,不是打落。
他们都已经没有实体了,又哪里来的泪水呢?那不过是他们的执念,那些执念相互砸在彼此的身上,却又因彼此都已经是亡魂而无法切实地触碰到这份执念。
也许这早已经不是一份执念了,执念尚且稚拙,有执念未必是坏事,恐怕这早已经成为了一份伤痛。
那红色的泪水掠过他们的身体,向地上砸去,和常人连这份红色的泪水都看不见,在外界看来,那里什么都没有。
红血泪流到后面,慢慢泛起了黄,仿佛是已经流尽了,只剩下一些脓水,仿佛是把昔日陈旧的伤全都一并排出,那些伤早已经成了疤,成了膏,所有的无力感,所有的不甘心,所有的无援无助,所有的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悉数都从那空空的眼眶里滚落挤出。
两只小鬼的眼眶,虽说空空的,却盛满了污浊。刚刚镶嵌进去的那颗眼珠子实在太小了,合着那些脓水一并滚了出去,不知道到底去了哪里,黄色的膏体混着红色的血丝,杂乱无章的小飞虫尸体都在他们的眼眶里,争着拥着从脸颊上滚下去,可是刚落出去一些,眼眶便又很快被盛满。
边无相看着面前的这两只小鬼,目光却放在了第二只鬼的身上,刚刚明明已经化作星星繁点消失的那只鬼,忽而又被重组了起来,被那些滚落出来的污垢捏合成近乎人的形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浓烈的恶臭。
“你是他们?”
“不,我不是他们。”
边无相挑眉一笑:“你不是他们?你源自他们。”
“源自又如何?孩子同样也源自父母,但真正追根溯源,从来都没有源自。”
一堆堆黄色的污浊构成的这个近乎人的形象,整体都向下耷拉,仿佛是混了一大锅的泥浆,说出来的话,却要比雨后的空气更通透:
“我也想过,但我不是他们,我也没有源自于谁,我就是我,我是世人。”
“什么?”
边无相眉头蹙了蹙,有点没听懂是什么意思:“你当然是独一的。”
“是啊,我说独一,也说我是世人,我不是单一具体的人,但所有单一具体的人中都有我,都不……接受我。”
“或者倒打一耙,说是我迷了心智,很少有人会平衡好我的存在,这样的人真的好少……我不该满是污浊的,我也应该是明丽的,顺其自然的。”
那污浊的物将话语慢慢说着,身体也一点一点向下流淌而去,像是有一个巨大的火炉太阳灼烧在他的头顶,那些泥浆慢慢的成了泥水泥汤,却也越来越褪去浑浊,颜色愈发的明晰。
那是要比白色更沉一些的雾色。
人在雾里,不见外物,就会恐惧与渴求。
人在雾里,恐惧与渴求,就会不见外物。
人在雾里,雾在人里,
不见外物,方见外物,
既见外物,可明本心。
一目同那第三只小鬼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一切的污浊全都褪去,最终留下了干干净净的躯体,第三只小鬼已经沉沉睡去,一目如同生前一般,白净稚嫩的脸,脸上尚且还有两只明亮的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
“边无相,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都忘了我叫什么名字,我一向都叫自己笨小孩,人们也都叫我笨小孩,或许我不笨,我只是贪玩了一些,或许我是笨的,连自律都做不到。”
“这和笨不笨有什么关系?”
“人们都这么说,学不会就是笨,只知道玩就是笨,其实我并没有只知道玩,但我总是学不会,学用筷子比别人晚,还总被说‘连筷子都不会用,手势都摆不正,能做得了什么?’,读书写字也比别人慢,总是被说:‘别人都学会了,为什么你学不会?别人都学一次就好了,你为什么要学十次?’”
边无相眯了眯眼:“但你有在学,不是吗?”
他说着,要伸手摸摸一目的头,那双苍白有力的手停在他头上少许的地方,微微拱起手背,一下一下地虚空抚摸着。
“是啊,我太贪心了,我太笨了,我太想走捷径了,所以我提出了吃慧根的办法,但其实——”
一目的一只手中忽而幻化出一样如同人参一般的东西,另一只手中则幻化出了已经软烂掉的果子。
“我将他的慧根盗取而来,却怎么也下不了口,或许人都有自己的节奏,我无非只是要慢一点。”
边无相点了点头,用自己苍白的手接过了慧根,细细打量了一顿,慧根慧根,外面是泛着淡黄色的皮,形状如人参,最上处顶着类似小枝苗一样的东西。
那个慧根蓬蓬然,无数的潜力蕴藏其中,无数的慧思饱含在内,只是周边还有些灰蒙蒙的。
揠苗助长,力不从心,总会让人生病的,即便是无法捕捉到具体的所谓智慧,也一样,越渴求便越痛苦,越努力就越酸涩。
边无相面前的一目痛苦捂着自己的脸,清白干净的眼泪从眼眶滚落,反而眉尾扬了起来:“我送你们去投胎,也算是因祸得福,你也让这小孩有了喘口气的时间。”
福祸相依。
边无相目光投放到了那个大娘的孙子身上,那个叫奇儿的孩子昏着倒着,双目死死紧闭着,身侧还有着厚厚的书。
墙角的篮球看上去已经蒙灰了。
一目带着那几只小鬼同边无相告了别,天上不知究竟是哪位神仙接应了他们,白皙泛着金光的手于半空中出现,柔和得如同游鱼。
随着身形的远去,远处远方,自有啼哭。
大娘端着刚刚做的佛手馒头还有生姜,在门外站了许久,直到边无相冲她挥了挥手,才急吼吼地进了门。
“大师,我们家孙子还有事吗?这些是要干嘛的?要我再做点什么吗?”
“没事了,睡一觉就好了,我们尊重一下他自己的路和步调吧。”
边无相的余光扫了一眼还冒着热气的佛手馒头,目光又落回到奇儿身上,他的脖子间挂着一条红绳,上面是雕刻做工极好的文殊菩萨。
室内白光莹莹,菩萨若垂泪。
“生姜你给孩子放在枕边,放个三天丢掉就好了,压压惊,佛手馒头给孩子吃掉吧,以后顺遂无忧。”
大娘连声应下,边无相的目光依旧落在那个孩子身上,刚刚他去过他的元辰,那里灰蒙蒙一片,无数的书本代替宫殿,密密麻麻堆叠的的卷子可比参天的树,绝断的崖,奇儿只有一个角那么大,总是在抬头望着,一刻不敢松懈,向上爬着,汗水和血痕被天外迷蒙的鼓励与催促遮盖。
而在这一切里,最大最庞伟的,是无数书卷后面翠玉般的文殊菩萨像。
那像背着身,发丝精秀,身躯巍峨。
不忍心观面前人。
随着背过身的那一面看去,文殊菩萨真正下视的,长路漫漫,条条曲折,各形各色,安然迥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