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廉价 ...
-
“哎,轻点儿轻点儿,这些设备是从意大利来的,搞坏了你赔不起的啊。”
“都说了别用拖的,你得扛起来搬,再拖都给你拖散架了!”
周末上午,阳光不明媚,空气不清醒。一日之计在于晨,宁涛的早晨算是开了个极为悲催的头。
原本计划好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然后约女朋友出门看个电影,晚上再一起吃个饭,没想被一通电话叫来工作室,说是今天就要腾东西,不得已只能赶过来盯梢。
棚里很多器材都是国外进口的,贵得令人咋舌,搬家公司的师傅大手大脚,宁涛一边爱护地给设备包上泡沫纸,一边留神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以免磕了碰了陈铭杰拿他试问。
大冬天的,竟也在室内热出了一身汗。
正猫在地上给纸箱贴胶带,推门进来个人,目光由下至上,先把来人的穿着打量了一番。
这么些年跟着陈铭杰,见过的网红模特没有一万也有一千,从头到脚一水牌子货,骚包又妖气,硬是给他进化出了一点儿时尚细胞,常走在街上遇到些好看的人就自动鉴赏起人穿衣打扮的风格,忍不住辨认衣服包包首饰上的品牌logo。
中长款宽领皮大衣,圣罗兰今年的秋冬最新款,经典双排口,如此挑剔人的版型,穿在其身上无丝毫之违和;中间的扣子没系上,却绑了条皮带随意打了个结充作腰带,普拉达金属三角徽,绒面牛皮,起到装饰和突出腰线,呈现优越视觉比例的效果;颈上一条黑驼两色的爱马仕双面山羊绒围巾,翻出来的些许暖色并不突兀,而是为整体穿着作出点睛。
俗话说人凭衣装马靠鞍,宁涛自认比较识货,凭这一身派头,他心中便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幻想,再想往上一睹其人相貌,结果是一张熟悉的脸。
“嫂……嫂子?”手上的动作停了,他站起来,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很有意思,宁涛不管大他一届毕业的陈铭杰叫学长,而是叫师父,也不管作为他师父对象的金礼年叫师娘,而是叫嫂子。
金礼年曾开玩笑调侃他,是不是因为“师娘”另有其人,这个身份自己德不配位?在知晓林霁的存在后,倒也一语成谶。
“吃过早餐了吗?我给你带了一份。”他把打包好的早点送到宁涛手上,“街对面那家上海生煎,还有豆浆,我记得你喜欢。”
“我靠……谢谢嫂子,我今儿这一大早就过来了,还真没顾得上吃。”说完他便一口塞了半屉生煎进嘴,咀嚼得不停还不忘口齿不清地招呼,“嫂子你进来吧,门口那儿师傅们搬东西进进出出的,一会撞着你。”
金礼年跟着他往里走,看了眼周围的忙碌景象,疑惑道:“楼下做什么搞这么大阵仗?”
“哦,师父打算把这一层卖了,前段时间找着接手的,今天就打算把一楼给清出来。”
“为什么?”金礼年蹙眉,想了想,“他最近有什么地方急用钱吗?”
当年工作室搬迁以后就定在了这儿,一栋三层的小洋楼,总共有六百多平,坐落于一条文化风情街,几乎所有当地像陈铭杰这样搞艺术的文青都聚集在这一块儿,为这片区域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与整座城市的冷心冷面格格不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推崇艺术变成了潮流,富足者以此寄托壮志豪情,宣泄诗情画意;穷困者以在所不惜寻求真谛为理由,掩饰自身潦倒落魄;自然不除外一片痴心与热爱者苦苦追寻理想,以丰富精神世界。
好像但凡与艺术沾上点儿边,体面的会更加体面,寒酸的也不会太过难看,横竖吃这口饭都不亏,于是乎这片地价被炒得很高,以陈铭杰工作室的规模,一层楼少说也能卖七位数,更何况是商业价值更高的一楼。
如今相让于他人,金礼年免不得忧心其意图。
“没听说他需要用钱啊,”宁涛插上豆浆猛嘬一口,坐都没得坐的条件下站着还能吃挺香,“可能就是工作室规模太大,力不从心了吧,谁让你们现在也……”
他平时缺心眼儿惯了,话不过脑,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时候已经说一半了,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一指楼上:“今天有个拍摄,他这会在上面呢。”
金礼年没在意。他和陈铭杰分手有三个星期了,共同的朋友间该不该知情的估计全知道个遍了。
“力不从心”这一说,他莫名不是很赞同,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分手绝对不会影响陈铭杰自己的事业和未来的生活。
“好,那我先去找他。”他拍拍宁涛的肩,转身上了楼。
二楼摄影棚正在布置,主体是白棚,加入了一些深海蓝丝绒的元素呼应主题,哪儿都支着柔光箱和背景架,模特团队带来的服饰铺了满地,本人坐在化妆镜前和经纪人闲聊,等待造型和摄影双方沟通。
得亏摄影区面积大,否则这场面大概连下贱的地儿也没有。
这次负责协助拍摄的人手比金礼年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多,他猜测这是模特那方的安排,陈铭杰向来在这方面亲力亲为,人多眼杂难免有分歧,容易干扰他的思路。
可显然这次他拿不到主要话语权,同意了模特团队带上大量人马。
二楼从未如此嘈杂且热闹,每个人进行着各自的分工,忙得脚不沾地,一群人在金礼年面前走来走去,眼睛快要花了,依旧精准把目光投向了与设计师在工作台旁探讨造型方案的男人身上。
陈铭杰的长相偏粗犷硬朗那一挂,浓眉隆鼻张性强,气质上很有美国西部文化的味道,常叫人先入为主认为其应该有一台哈雷。
这样的脸就适合在酒馆里拿着扎啤四处搭讪,开放的谈吐和带有颜色的玩笑烘托出一种专属于成年人独特的暧昧氛围,就连空气中也散发着荷尔蒙的辛辣刺激。
金礼年沉沦当时的感觉——有时和他做/爱甚至仿佛自己是欧美动作片里的主角,同样被他严肃的工作状态折服,稍不留神便无法自拔,目不转睛。
直到有人来到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刚刚还在同模特说话的女人拧着秀眉上下扫了他一眼,警惕地问:“陈老师今天只拍我们,你的经纪人和谁对接了?”
金礼年心绪不宁,不明白她的意思,茫然地看向她的眼睛,一时忘记回应。
女人声线尖锐,音量也不小,顿时引起了棚里其他人的注意。
最先望过来的是陈铭杰,怔了怔,然后面色不悦地朝二人走来,没来得及说话,女人率先开口强调:工作合同上明确了这一整天只能为他们这边拍摄。
“他不是。”回应的口气冷冷淡淡,带着不耐烦,对女人也对金礼年,“你过来。”
把人带出摄影棚,在门口质问:“穿成这样来工作室想干嘛,跟模特抢风头?”
“我……不知道你今天有工作。”本来想解释,又觉得没有意义,“家里没有人,我想你应该在这儿就自己过来了,抱歉没提前说一声。”
“拿东西?”陈铭杰摸了根烟咬住,“来晚了。你留在这儿对东西我全扔了。”
“我想跟你聊聊。”
“分手炮都打过了,还有什么可聊的。”像是想到什么,他凑近金礼年,俯下身,刻意将嘴里未点燃的烟往其身上吐,压低了声音道,“还是说,姓肖的满足不了你,开始想爸爸了?”
金礼年下意识偏过头,抿了下唇,重申一遍自己的诉求,询问中携带乞求:“可以吗?”
陈铭杰没立马回答,方才还充溢着讥讽与嘲弄的眼神变了。
无声地骂了句脏话,算是答应下来:“拍完再说。”
所有准备工作就绪,模特造型完毕,在灯光下尝试摆了不同姿势。金礼年坐在休息区观看,认出这位模特是粉丝数量高达百万的时尚博主,凭借标新立异的审美品味在网络上受到关注,一炮而红。
即便走的不是颜值路线,镜头放大下仍能甩其他靠脸出圈的网红好几条街,表现极其生动。
优秀的作品需要摄影与模特共同作出努力,陈铭杰在拍摄过程中运用了色彩与光线巧妙的融合突出主题,为每处阴影赋予美感,使自己的想法碰撞在模特的表现力上,镜头定格下的每一个瞬间都是那么典雅,尽显美学。
于摄影师和模特双方而言,这无疑是一次相当愉快的合作。一拍即合的默契令金礼年隐隐羡慕,势均力敌的业务能力让经纪人十分满意,心情大好,在结束了一整天的拍摄后,不辞辛劳拉过金礼年问对这一行感不感兴趣,就算不做网红自己手中也有其他资源。
又说他条件其实不错,美中不足是相较那些一米八几的男模差了点儿个头,但做个平面模特完全足够。
尚未张口,陈铭杰已替他回绝,将剩下的收尾工作交给宁涛,和金礼年一起离开工作室。
八点过后,部分酒足饭饱的人讲究养生,通常会选择结伴亲朋好友出来散步,亦或是单纯出来吃喝玩乐,这时大排档纷纷营业,夜宵摊风起泉涌,牛杂买三斤送一斤,进店消费酒水畅饮,抓住的就是这波人流量,人声鼎沸中弥漫着十足烟火气。
挑了间人少的店坐下,烤鱼生蚝小龙虾一样不落地点上,青啤拿了一箱,菜还没上,陈铭杰先一口气灌了两听。
说要聊聊的人是金礼年,这会却不说话独自陷入了回忆——如同当下,永远擦不干净的油腻桌面,坐起来摇摇欲坠的塑料板凳,他和陈铭杰就是在这种环境中认识的。
众人大声攀谈,喝酒划拳的背景音下他们的邂逅实在算不上浪漫,而金礼年喊数十喊九不中也着实倒霉。
52度的牛栏山一杯接着一杯干,同桌的人都看不下去了,或许是他倔,谁也劝不动。
陈铭杰坐在隔壁桌,朋友怂恿他过去“英雄救美”,他就站起来给金礼年那桌的人挨个发烟,问自己能不能替他和大哥猜两把。
那人喝到兴头上,觉得多来个人也多几分乐趣,欣然同意。谁料局势骤然倒转,轮到对方接二连三地喝,每回陈铭杰赢了就迅速给人满上,“咔”的放在其桌前,毫不含糊,完全是给金礼年报复回来的架势。
小酌怡情,逼人痛饮便伤感情了。大哥起初喝得还很高兴,此时红光满面,舌头都大了,倒不曾把不满显而易见的挂在脸上,只是大声嚷嚷着,不让陈铭杰和自己猜了。
“那你来。”陈铭杰冲金礼年抬了抬下巴,手掌神不知鬼不觉爬上他的大腿,也不装了,打定主意是要让那大哥难堪,“输了的我喝,赢了,就让他喝个够。”
金礼年到现在也没告诉他,那晚被他灌了快两斤的“大哥”是自己的甲方。对方热衷夜市的气氛,他投其所好把应酬的地点订在了这里;对方崇尚酒桌文化,那么划拳他就该输,不听劝的一直喝也是他自愿自觉。
从来不存在什么运气不好,能遇到一个可以为他挡在前面的人,他格外有幸。
后来两人顺理成章地睡了,金礼年以为项目要吹了,第二天老老实实跑到肖董面前认错,愿意承担所有责任,承诺挽救一切过失。
事实上他不需要为默许让不认识的男人替自己“出头”这一过错买单,“大哥”是个讲义气的人,很赞许他当晚酒桌上的诚意,大发慈悲地不计前嫌,项目上他反倒立了功,感情上也有所收获。
事业爱情双收犹如在昨天,转眼间物是却早已人非。
陈铭杰拆开面前的消毒餐具,说:“要聊什么。”
“我听宁涛说,你把工作室一楼卖掉了?”
“金礼年,陪大老板酒喝多了,现在是对谁都用上那套迂回战术了是吧?”
金礼年哑口无言。
如果他没爱过这个男人,对方的话或许不会像一把无形的刃,准确无误地扎在他心口上,又一点痕迹也不留,令他找不出任何证据哭诉,只能承受着曾经最亲密的人给予最沉痛的一击。
双手略显无措地握着餐具里配套的玻璃杯摩挲,里面的茶水已然冷却。
“我知道你无法接受自己……被背叛,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沉默给彼此提供了一些缓和的时间,金礼年重新开口,“你有情绪找我发泄,我不会有意见,但你去刮肖凌的车……”
“又他妈是为了那姓肖的。”陈铭杰手里的啤酒罐拧得变了形,语气轻蔑,“是,我就刮他车怎么了,老子杀他的心都有了,刮车还他妈便宜他了!”
金礼年想说“可你就没想过他要是追究会怎么样”,他又猛地将捏扁的易拉罐往地上一砸,目眦欲裂地瞪着金礼年:“你还记不记得去年被我发现你大半夜在和前男友聊/骚的时候你怎么说的?你他妈说你不忍心看他每天一条条地给你发信息,老子要去找他还拦着不让……”
“对前任不是挺维护么,怎么着轮到我就没这待遇了?合着我就他妈贱是吧?我就他妈只有被戴绿帽的份,你到处在外头找男人偷汉子,爽完了又回过头谴责我怎么没对你那姘头客客气气的?我他妈欠你的啊?!”
陈铭杰骂到这里的时候,服务员没眼力见的过来上菜,也不知是存心想偷听还是怎么的,上个菜磨磨蹭蹭,愣是把他骂人的内容给听完了,未了还觑了金礼年一眼,扯了扯嘴角。
一个人无法掩藏自己的厌恶,这种唾弃的眼神一般很明显。金礼年无心去在意自己此刻在旁人眼中究竟是什么形象,叹了口气道:“阿杰,这是两码事。”
“去你妈的两码事!你不就看那姓肖的有钱,还是你老板,开罪不起才来找我算账么。”陈铭杰自嘲道,“以前怎么没发觉,你他妈就是个见利忘义的婊/子。”
同甘共苦,谁都能做到。金礼年从不以陪一个男人吃过多少苦,跨过多少道坎坷把自己刻画得多么伟大,也不在乎对方究竟有没有将他在这段感情里的付出看在眼里。
但被定义成陈铭杰口中的那个角色,还是令他痛彻心扉。
“我不是为了钱,跟肖凌是不是我老板也没关系。”
“人肖凌什么身份啊,明辉的太子爷,你说你不是为了钱,这话说出去有谁信?”陈铭杰冷笑,“不为了钱,难道因为爱啊?”
原本只是想挖苦,可下一秒他看到金礼年的表情,似要承认,又于心不忍,脸上的笑容僵硬了。
“……你爱他?”咬牙切齿地问出口,在得到他的默认后,陈铭杰握紧拳头往桌面上用力一锤,暴跳如雷站了起来,额角的青筋胀起,“你真的爱他?”
坐在店门口揽客的伙计见状朝里喊了一句:“里面的,吵架归吵架,砸坏东西要赔的啊!”
金礼年痛苦地闭上眼:“我们好像扯太远了。”
两人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再去纠结什么爱不爱的问题,不是很可笑吗。
陈铭杰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这个睡过那么多遍的人,不由感慨,自己这两年到底被他这副温柔的表象迷惑到了怎样的程度。
他当然体己,事事周到的贴心是林霁那种麻木不仁的人多久也学不会的,即便是两人最困难的那段日子,他从来没有过一句抱怨,甚至为了可以让更多人订阅他们的频道,会专门翻留言区了解那些人想看什么内容,尽管有为难,仍尽力配合。
不是能忍,而是他情愿。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能有这般使男人情有独钟的体贴,多半也是受过他人调/教,被驯化出来的,最廉价,也最唾手可得,今天能够交给他,明天也能够交给其他男人,和出去卖的婊/子没两样。
婊/子当然对你温柔以待了,可婊/子对你有真心吗?
婊/子是最他妈薄情无义的。他早该想到。
“反正就是叫我别再去招惹那姓肖的是吧?”陈铭杰坐下来,想清楚后,反而毫无牵挂地抄起筷子,夹了块烤炉上的鱼放进碗里,漫不经心地挑着刺,“行,我答应了。”
“这下聊完了?”他说,“那就滚吧,你在这倒我胃口。”
那根刺如何也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