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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十一章 纠缠 ...

  •   竹徵大口喘着粗气,眼前却仍旧像是被红色的布蒙住了一样,一团团糊在她眼前,叫她看不清任何眼前事物。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这一切,蹚过去才算数。”他说。

      竹徵又想起了四年前。

      那时他不知什么原因,一个人跪坐在祠堂里。作为唐语蓁,她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约莫知道这整个裴府,无人真正关怀他。

      她是外姓人,入不了祠堂,只能在做客时偷偷溜进去,他当时就倒在祠堂冰冷的地面,年少将才并未落泪,却红了眼眶。

      那时她就说了这句话:“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一切随风去,我在这里陪着你。”

      这时,居然也叫他说出这一句来宽慰她,她心下有几分松动,那些声音却又冲出来攀扯撕咬着她,叫她无法有片刻停留。

      绑带之下和绑带之外,是两个全乎相异的世界,她却再一次听见了他清亮却颤抖的声音:“你要永久耽于过去么?”

      她听见这句话,方才像是被警醒了,骤然想睁开眼拨开身旁那些东西,那些攀扯着她的血红和残肢断臂,明明……

      明明可以过去的,悟已往之不谏,忆来者之可追。她无法将那些人救回来,却可以努力……避免下一次。

      那些血红像停滞在半空,不再缠住她,却也没有褪去,那指引她向前走的声音却没有退散,反而像是安定下来一般,默默说着话:

      “我刚上战场那一年,其实不是怕血,怕残肢,鲜活的肉/体刹那之间就变成一段一段的,却还是温热的。”

      “直到后来有一天,那……将军拎着我的领子,丢到人堆里,一夜里对着那片乱葬岗。却不单单是让我跟死人共度一夜,而是——从那堆人鬼都分不清的尸体里,找出白天那些曾打趣我,同我喝酒吃肉的那些人。”

      “自那以后我就不怕了,因为我不想再看见谁的手臂变成残肢,谁的鲜活变成尸体。”

      他的话缓慢又有力,像是在默念着反复摩挲过后的箴言,却又像在警示自己。

      而她听了这话,仿佛自山间迷雾之中走来,驱散满目血红,好像要抓住什么,又总是扑空。

      她眼前的一片片的红色消失,心里对那些画面有了分明的判断。她不能再做攀缘的凌霄花,一次又一次目睹这些人……死在她面前。绑带已解,困顿消散,接下来,就往前看吧。

      她复而睁眼之时,眼神就清明很多了,却没想到敛去那些红色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裴风鹤的眼睛。

      他的眼神太过青涩,酸涩和不舍加在一起,几乎都要让她认为这是五年前那个什么都不太懂,又不太在乎的少年。

      他动作上却用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姿态将她拢在怀里,双手垫在她的腰下,是一用力就可以将她的脸怼在他胸膛上的姿态。

      但他身体微微向前倾,若是他一用劲,她只能正好撞上他的脸。他的眼神跟此刻动作实在是不匹配,好像什么溺水的人,急切地寻找一块浮木,而抓住了又不肯放手。

      将将清醒的竹徵,在某一刻真的沦陷在了这方温柔乡里,一如她几年前想的,嫁给他也不错。

      这片怀抱确实给她圈出了一方小小天地,她从此两耳不闻窗外事,甘愿画地为牢,或许哪怕只是裴风鹤的表妹,也可以过得很好。

      她将目光投注在裴风鹤脸上,他好像也看懂她眼中的几分眷恋,此刻再盯着她时反而是柔软的,好像在鼓励她做什么选择。

      她却拨开那些杂乱的温情,从他的瞳孔中,窥见了自己的身影。

      她明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此刻在他眼里,却缩成了小小一点,几乎只能看见一片苍色,连带着她的面目也是全然模糊的。

      她倒映在他人瞳孔里的身影,只是渺小和模糊的影子而已。

      她这一刻忽地明白了,她做不了他的浮木,也无法将别人视作自己的依托。

      她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回去的路,就是为了找回自己真正的名字,而不是一个似是而非,又扑朔迷离的倒影。

      她面上冷下来,轻柔却坚定地扭了一下手,将自己的手腕从他拢着的手指中,轻轻脱离。

      她没有看他,或许是不敢,或许是不愿。

      挣脱之后,她看着自己手心的绑带,右手因为刚刚去拉剑锋,早已经被划破了,连带着手掌也被划破了皮,露出了一线血丝。

      她脑中还是会往外迸发出一些那时的记忆,此刻却已经心定了许多,敛目屏蔽了这些,暂且按在心里。

      “多经历几次就好了。”她想,连带着将自己左手的绑带也全部扯下来,残损的绑带落在地上,成了一条条短布。

      做完这些后,她勉强蹲起,双脚刚触及地面之时,感觉身后有一个人轻轻托了一下她的后背,原本不稳的身躯此刻才能保持好直立。

      她站起来之后,第一时间去看了一眼清宁,对方尸骨已寒,脖子上的伤口触目惊心,皮肉外翻,留下来的血几乎淌了半个地牢,熏得整间屋子里全是血腥气。

      清宁死之前,甚至没有闭上眼,她直直地瞪着一个方向,竹徵顺着她的的目光偏头看去,才发现那是整个牢狱中唯一一个窗口。

      此刻夕阳西下,日头上最后一缕光照在自戕的女人身上。染血的尼姑服被这光一照,金黄之下,灰暗之上,尽是血色,庄严与活力之外,竟全是悲戚。

      竹徵手指颤了颤,尽力抵抗着那些回忆,拖着身子向前移了几寸,将手轻轻覆在面目对方的眼皮上,替人合了眼。

      竹徵沉默了一会,直到身后传来人衣物摩擦的声音,她才问:“怎么办?”

      裴风鹤的声音也暗哑了,似是在这之中也花去了许多力气:“清宁自刎,必有后招,你还不打算告诉我幕后之人是谁吗?”

      竹徵猝然转头,对上的却是裴风鹤不再温情的眼睛,他褪去了那些连她也不知晓何处而来的温柔,此刻却像对待犯人一样,直直地盯着她。

      这转变太仓促,竹徵望着地上的尸体,却知晓,此时此刻她已经没有时间纠缠了,她必须拉拢裴风鹤,或者是,杀了他。

      裴风鹤原本离她还有些距离,此刻却一步一步逼近她,她紧紧掐着手心,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可以告诉裴风鹤关于木樨花纹的一切,只是说了他也未必信,而且容易牵连自己,她一步步后退。

      却在两步之后,背狠狠地砸在墙上,对方没有后撤,反而很快扬起手。

      竹徵在他扬起手时心跳如擂鼓,心里对他怀疑大过信任,刚刚蹲下来时藏在手中的簪子几乎就要按耐不住。

      他的手却只是轻轻垫在竹徵后脑勺之下,避免她的脑袋重重地敲上石壁,他也借此更近一步,同她四目相对。

      竹徵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这动作之下,她竟然从裴风鹤眼里看出一些不堪与伤心来。

      她忽而又觉得,他不是回到了初识的冷漠,而是在原先之上加了一份什么,浸散在这样昏暗的地牢里,悄悄在她心上打开了一个口子。

      裴风鹤几乎是将呼吸打在她额前,吹动了她脑袋前的那几缕碎发,一如她凌乱的心。

      裴风鹤好像是怕外面的人听见,刻意压低了声音,像是恋人低语般亲昵,却又添了几分委屈,像飞扬空中却飘忽不定的落叶,小心却又伤情:“你自己的事不告诉我,我亦不会问你,但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

      裴风鹤揽着她的手往前送了几分,她几乎是被迫与他的眼神对视上。

      名满天下的少年将军,此刻所有的傲气都已经褪去,只留一份脆弱又深切的眼神,她似乎听见自己内心悄然生出裂纹的声音。

      她翕动了几下嘴唇,终于还是无法说出一个字,裴风鹤抱着她,开解她,好像还在上一刻,她从梦魇惊醒之后,却成了他来质问自己。

      竹徵想告诉他,却碍于身份不能说,她心里的一切都化作都化作眼里难受又纠结的碧波,对视的每一秒,都像被搅乱了。

      她终究无法将自己的一切全盘托出,却也说不出拒绝他的话来,心里伤心与不堪并存,眼眶一下就湿了。

      她经此一役,面色已经惨白了,此时只有眼眶是红的,却仍像只孤立的鹤,不肯低头,依旧高高扬着下巴。

      裴风鹤看着她的神情,不愿逼她,却心下了然她做了什么样的选择,最后的一丝忍耐都被摧毁了,捏紧她后颈的手猝然放下,后撤一步。

      他也不忍再看她,声音都是前所未有的抖:“既不愿说,我不会逼你,这里我会收拾,叫人将你送到别院,你不要……再淌这趟浑水了。”

      他近乎是抽刀断水,将心里的一切都埋藏,说起这句话,竟也像是诀别之言,“本就是不可能的东西,断了也好。”他想。

      他不再看人,转身将牢门打开,迈步走出去。他每一步都像踏在内心的泥沼,不似锥心刺骨,却像钝刀子般,在他心上划了几道无名刀痕。

      连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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