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月见葵野

9、雷雨夜

　　2010年夏天，很不可思议的，夏晴也的结业考试每一科都及格，顺利毕业了。这也许是这一年里最大的好消息。

　　淮宁市的夏天实在太热，夏钦拿了几千块钱出来买了一辆二手车。车子很小，也只是够三个人坐，多一个人都会拥挤。即便是这么一辆又旧又小的车，一家人也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庆祝。张敏爱喝了半杯白酒，脸颊有些红，哽咽着抱着夏钦，说会越来越好的，一定。

　　于是在下一个休息日，天气预报说是阴天，晚上有概率下雷阵雨的一个周六，夏钦带着张敏爱和夏晴也去了新开的一家游乐场，打算在天黑之前出园。

　　但游乐场里面的设施大多新奇，还有夏晴也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的鬼屋。玩起来便忘了时间，直到晚上八点才开始返程，路上已经下起了小雨。快跑几步上了车，张敏还爱意犹未尽地跟夏钦说着鬼屋里的惊险与刺激，夏晴也在后座上闭着眼睛，脑袋一晃一晃的，快睡着了。

　　张敏爱的声音从看到路上突然出现的女孩开始变调。

　　与□□碰撞的响声和轮胎急刹的声音刺痛了每个人的耳膜，包括追着女孩跑出来的女人，她发出了很尖的叫声。夏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张敏爱的表情，呆愣地扶住了她的手。车内外没有一个人动，夏晴也小心的探头看了看，只看到路上站着一个正在哭的女人。

　　雨大了起来，外面的人的身体已经淋透了，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夏钦手都开始颤抖，摸了几下才摸到了门把手，打开了车门。

　　女孩躺在地上，浑身被雨浇透了，没看见血。像是意识刚刚回笼，几个人才慢慢动了起来。张敏爱按了几下手机拨通了救护车的电话，才想起来回身看向夏晴也。

　　——在车里坐着吧
　　将夏晴也推进车里，扯过本子留下了很潦草的一行字，张敏爱关上了车门。

　　刚刚一直追着女孩的那个女人也像是才反应过来，蹲在地上边拨号码哭了起来，边哭边骂，畜牲，败类，什么都骂。又抬起头，说对不起，说不是在骂你们，今天都是意外……分不清是雨还是泪的水，都流进了下水道里。

　　张敏爱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别害怕……别害怕，我已经叫了救护车了，不管出什么问题我们都赔…你先别害怕。”

　　女人还是低声说着什么，张敏爱听不太清，只能紧紧攥着她的手。

　　几个人跟着医护人员进了医院，夏钦像是浑身绷紧的弦都松了下来，晕倒在了地上，眼睛闭上之前看到的是张敏爱惊慌的眼神。

　　晚上的医院更显得冰冷，只有刺鼻的酒精味，像是没有活人的气息。
　　比较好的消息是女孩伤得并不重，只是有一些软组织挫伤，腿上严重一些，脚腕也扭得有些重，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女人说自己姓白，是女孩的小姨。
　　“我们刚从公安局出来……对不起，家里出了点变故，孩子受的刺激有点大，我们也有问题，我追不上她…抱歉，检查的钱也没多少，我已经交过了。”

　　女人坐在椅子上，擦了擦眼泪。女孩的母亲死了，父亲被抓了，简单的几句话交代了女孩跑到马路中央的原因。女人刚停了眼泪，张敏爱又难过了起来，为女孩的遭遇，也为刚刚被送进病房的夏钦。

　　夏晴也在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里，对那个晚上的印象都只有大家都在哭。他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只记得她们的脸上都是一样的潮湿，像海水，像外面的天气。

　　病床上的女孩像是睡着了，脸上还有干掉的水痕。床头写着她的名字。

　　白。
　　…白什么？那个字他很陌生，但他记下了笔顺。
　　白芷听。

　　女孩睁开了眼，看向了夏晴也的方向，但并没有聚焦。

　　检查没有其他的情况，女人也无意追责。了解了事情始末的警察只交代了要多安抚女孩的情绪，心理问题是大问题，要多关注心理健康，不要导致轻生，等等。

　　女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张敏爱也平静了下来，摸着夏晴也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在他手心写了“没事”两个字。夏晴也点了点头，擦掉了她下巴上的泪珠。

　　女人带着女孩离开了。剩下母子两个人依旧在等夏钦的消息。看起来应该只是太过紧张导致的昏迷，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久都没有消息。

　　接近十二点的时候，医生从夏钦的病房里走了出来。

　　夏晴也看着他的嘴张了张，说了什么话，然后张敏爱跌坐在了凳子上。
　　世界又开始静止。

　　在夏晴也十二岁这年，在夏钦和张敏爱都认为生活会越来越好的一年里，又一个晴天霹雳降在了这个家里。

　　晕倒的时候大家都以为只是受了一些刺激，谁也没往深了想，护士也只是将他送进病房做了常规检查。但检查结果有些异样，很多数据都不正常，于是复查、筛查又花费了很长时间，最终通知了张敏爱，夏钦的检查有疑似肺癌的症状，需要提取组织切片做进一步的检查。

　　张敏爱像十二年前一样，期盼着只是医生的误诊，其实只是一点小小的问题，他们还是会像以前一样辛苦却幸福。
　　三天后，她还是拿到了肺癌的诊断书。

　　也许人太幸福就是会被嫉妒的。
　　张敏爱在夏晴也的本子上又写了一次。

　　吃完饭收拾碗筷的时候，夏晴也抬头瞥见了窗外灰色的天空，越往远处颜色越深，也刮着很大的风，路边的树枝摇晃的幅度很大，很多叶子被吹到窗户上，短暂触碰一下又去了别的地方。

　　看上去即将到来的雨并不小。夏晴也把碗放进橱柜里摞好，扯了块卫生纸擦手。

　　虽然不知道下雨是什么声音，但雨点掉在地上的瞬间，他总会感到窒息。他觉得那很痛，大一点的雨点砸在他手上有多疼，雨掉在地上就有多疼，地面也疼。

　　如果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雨天……

　　他并不喜欢雨天，沉闷闷的，并不明亮，会让他想起两年前的夜晚，那晚妈妈的眼泪总会压得他喘不过气。

　　除此之外，他也觉得到了下雨时人们也会匆忙起来，因为大家总会想起没关紧的窗户，没收起来的衣服，以及没带的伞。

　　夏晴也看了一眼每个房间的窗户都是紧闭的，才放下心准备去烧上热水洗个澡，回头就看到了门板上挂着的天蓝色的雨伞。

　　家里只有这一把伞。原本还有一把，在一次出门丢在公交车上后也没有再买新的，都是用这一把。

　　自从夏钦出了事，给他治病已经花了许多钱，包括原本攒下来准备给夏晴也做手术的钱。但加起来也不多，用完了存款自然是卖车接着卖房，最后住进了家里老人在县城留下的旧房子里，夏晴也也转学到了离现在住的地方更近的学校。

　　那辆只开过一次的二手车也卖了。张敏爱去上班去医院都是走路去，要走半个小时多，没有伞是一定没法回来的。

　　夏晴也推开单元门，撑开了那把伞。

　　灰暗中唯一的一抹天蓝色。

　　“怎么过来了？”张敏爱从开水间出来，端着一杯水，转过弯来刚好看到夏晴也从楼梯上来。刚和夏钦说完话的她下意识说出了声。夏晴也自然是没有反应的，他低着头只看着地面。

　　张敏爱看见他手里拿着伞才知道他是为什么过来，把水杯递到了他眼前，接过了伞和他一边肩膀上的书包。

　　夏晴也不常来医院，夏钦也不想让他来。攒了那么多年给儿子做手术的钱最后却不得不拿出来给自己治病，夏钦对夏晴也更多的是愧疚。最开始夏晴也还经常放了学陪张敏爱来病房给他送饭，来了几次夏钦就不让他来了，来了他也只是装睡，从来不和儿子有任何交流。

　　“但说到底也是好不容易才来一次，你就不想我们的儿子么？”张敏爱坐在床边握着夏钦的手，那只手连带着胳膊接了不少线，只能平放着，他蜷了蜷手指，接着睁开了眼，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夏晴也。男孩有些紧张的样子，夏钦只看了他两眼就看向了窗台上的那盆绿萝，说：“想，但是……”

　　但是还是我拖累了你们。夏钦的话并没有说完。

　　夏晴也长高了不少。不是没话找话，他的确是很久没有这么看直直站在他面前的夏晴也了。初中的男孩大多长得都快，夏晴也又瘦，看起来已经有些大孩子的模样了。

　　面对已经长大的孩子，以这副样子出现在他面前也实在是太过狼狈。毕竟除了愧疚，他更不想让夏晴也看见自己这样脆弱无能的样子。

　　夏晴也见爸爸没有再看自己，也就拿着书包坐到一边的桌子上去写作业了，他同样也不知道如何面对那样的爸爸。他是说不出心疼这样的词的，也不能表现出来，这也会让夏钦的负面情绪更强烈。他只能每次都隔着窗户短暂地看一眼就离开，今天他没办法，他要等妈妈一起回去。

　　“晴也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张敏爱说。
　　这件事她还没有和夏钦说过，说起来带着些笑意：“我还没见过那个孩子。他们周末一起出去玩儿，还摘了一堆蓝色的花放家里，明明小区里也有，还不少。”

　　夏钦也是照常点头，看着桌子旁边的背影，发出的声音有些沙哑，又咳嗽了两声：“平时多给他书包里放点钱吧，出门了得买点东西，交朋友也要……”

　　张敏爱轻轻地答“嗯”，又摸了摸男人的手掌。原本经常干活的手是非常粗糙的，两年下来之前留的茧子也掉了不少，有些像男人年轻时的触感。

　　说了没几句话夏钦就催妻子带着孩子一起回家了。窗外的雨已经有些大了，天再黑一些路就不好走了。

　　“没什么事就隔一段来一次，别总来了，下了班回家睡一会儿。”夏钦总这么说，张敏爱也总答应，只是他也知道第二天张敏爱还是会来。

　　张敏爱留下一句“早点休息”就关上了门。

　　走到医院大门时雨丝已经非常密集了。张敏爱把外套紧了紧，钻进了夏晴也的伞中。她其实也不知道夏晴也什么时候长得比她高了那么多的，不知不觉他已经可以帮自己打伞了。

　　她看着夏晴也有些遮脸的头发，夏晴也也感觉到了，眼神对视的一瞬，他的伞偏了偏，张敏爱的心也痛了一下。

　　和顺着伞骨架滑下来的雨一同落下的是夏晴也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