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月见葵野

5、新一天

　　钱和因为她那句话一直到放学都闷闷不乐，白芷听只当没注意。她也不是很想和他一起出门。

　　晚上十一点多，已经洗完澡的白芷听才听到通过好友申请的提示音，头发都没有擦干就拿起手机解了锁。

　　除了夏晴也通过申请的提示，消息页面还有钱和问她为什么不和自己一起出门。白芷听想不出什么好借口，只随便回了个“有事”就想敷衍过去，结果对面的消息紧跟着就发了过来，连着一串。

　　[钱和：有什么事啊得周末去]
　　[钱和：我有话对你说，周六不行，那周日行吗？]
　　[钱和：周日我们去也行，但是周日就没有喷泉了，白姐，你跟我去吧]

　　钱和的消息一句比一句长，机关枪一样往外蹦。白芷听沉默了一会儿，很缓慢地打出了一行字。

　　[TING：我妈妈回来了，明天她要带我出去玩]
　　[TING：她已经很久没回来了，我很想她]

　　只有最后一句是真话。

　　同学聊天时有时候会提起父母的工作，在同学中间，白芷听说的一向是妈妈经常出去出差，很久才回一次家，曾经还引得别人羡慕。

　　“哇，出差哎，你妈妈做什么工作的啊？”

　　“这种工作的具体内容也不是能随便和你说的吧？阿姨学历一定很高，哪个学校的啊，这个能说吗？”

　　“问了你能考上啊？你先想想你能不能上高中吧。”

　　“你讨不讨厌！”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白芷听根本没有插嘴的机会。说的次数多起来她自己都快要当真了，真的说起来又不太自然，有种心虚的感觉：“学，校，是，北，京的，具，体……不，知道。”

　　本来就是随便聊聊，同学也就这么被糊弄过去。

　　知道白芷听妈妈不经常回家的钱和看到这句话也消停了一会儿，但纠结了很久还是有些不死心。

　　[钱和：你就抽出一个晚上呗！我有话跟你说，你真不想看喷泉吗]

　　白芷听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话能让他这么执着，想当没看见就这么切出去，过了两秒看见他又发了一句“行不行”，还是回了一句，不然估计他能在这催一晚上。

　　[TING：有什么话周一和我说吧，我对音乐喷泉不感兴趣，我妈会带我看]

　　对面一听这话，只回了一句“好吧那我也不去了”就下线了，白芷听看着他的头像迅速从彩色变成黑白色，有些泄气地躺在床上。

　　那句话说出去的瞬间，白芷听突然有些难过，也有些讨厌自己。

　　为什么一定要装，为什么要这样说才显得自己很幸福？她有些后悔了。

　　妈妈在的时候对她很温柔。
　　会给她买芭比娃娃和芭比的衣服，会给她买零食，会给她试公主裙。

　　但妈妈连高中都没有读过，也从来没读过大学，更别说从北京的大学毕业。她也没有做过会出差的工作，她只是个卖衣服的，忙碌的工作从来不允许她去看什么音乐喷泉。

　　妈妈也不会离婚。直到自己所有的幸福包括女儿的幸福全部断送，她也只会忍受。

　　她难过，又有些想埋怨，其实争取一下也许就能过上好一点的生活，哪怕只有她们两个彼此照顾。

　　“明天你出门吗，要不要我送你去？”

　　白芷听放学回来之后就从阳台到卧室翻了很久衣柜，最后挑出来了一套裙子放在了凳子上，白云秀也猜到了她是要出门。看着她洗完澡就要上床睡觉，白云秀又拿了把伞跟衣服放在了一起，“明天下午估计要下雨。”

　　“自己。”白芷听简短说了，她知道这就是她要自己去的意思，也没再说什么。

　　白云秀看着白芷听躺在床上有些不高兴的样子，问了一句，“怎么了吗？”女孩摇了摇头，看起来也不想说话，她也就说了一句早点睡，就关上了门。

　　躺了一会儿，白芷听终于想起了那条通过好友申请的消息，又坐了起来。床头的小灯上前几天画的小猫表情蹭掉了一些笔画，她干脆全擦了，打算第二天再画一个。

　　刚加上好友应该是要打招呼会显得礼貌一些吧。但是说你好又有些刻意了，白芷听想说得自然一点，想了好几种开场白都觉得有些奇怪，甚至去百度搜了一下问候语。

　　你好，我是派大星，上天派下来在你身边的那颗星。
　　很高兴认识你，未来我们一起奋斗吧！
　　历经风吹雨打，我终于认识了你，祝你永远阳光明媚，早安！
　　……

　　白芷听划了两下，逐渐失语地点了叉号，切回来打算自己想。想了两分钟后她有些自暴自弃，却听见滴滴两声，夏晴也先发了过来。

　　[夏晴也：告诉我时间地点]
　　[夏晴也：我明天直接去，不用等我]

　　白芷听原本有些期待的心情凉了下来。

　　对面发来的语气实在是太生硬，也没有任何语气词，甚至没有说要等她在哪里见面一起去，只说不用等他，看语气不是很想去的样子。

　　她打下了“你为什么”，又删掉改成了“你是不是”，最终停下了手指。她怕她把一整句都打完对方的回答是肯定的答案，那自己未免也太可怜了。就像钱和邀请自己出去玩的时候，自己在思考怎么拒绝。她好像突然懂了钱和的心情。

　　[夏晴也：怎么了]

　　白芷听猜对面是一直看着聊天框，看到了她一直显示输入中才问的这句话。她无端地有些别扭，原本就因为想到妈妈有些难过，又一直觉得旁人答应自己的请求或者关心自己，都是出于不愿意拒绝一个身心都有缺陷的孩子，没有拒绝只是不愿意直说来刺激自己。夏晴也这几句话让她的这种想法更深刻了一点。

　　但她又不敢验证，她只想自欺欺人地装作看不出来哪些隐意。
　　于是她回复，“没怎么，明天我在新广场的牌子下面等你……小橙是什么意思？”

　　小橙是夏晴也的□□昵称。白芷听其实有点想把备注去掉，只叫他小橙，但这两个字像是小名，叫小名又显得奇怪。

　　[夏晴也：之前喜欢的一只小猫名字]

　　新广场的全名叫新一天广场，意义是每天都是新的一天。当下这个小城市正处于什么都要翻新一下的状态，每天都会有一些小小的不同。

　　广场的中间立了个石头刻的牌子，写着“积极面对新一天”，白芷听站在这个牌子下面，想起她第一次来这个广场时，看着上面写的话，想的却是她的每一天都没有什么变化，当下没有，未来也不会有，社会是进步的，但她不是。

　　好像她的生活并没有新一天。

　　白芷听想起她的语言障碍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严重，很久以前她还是可以好好说话的。最初是源于心理障碍，从开始有记忆起父亲就常常暴怒，总会牵连她和妈妈，她看过妈妈的身体，在洗澡的时候，她看着那不再光滑的皮肤上是一片一片的淤青，和一道一道的划痕。

　　说起来的时候妈妈会笑着说，为了她的幸福自己可以忍。

　　那时只有四五岁的白芷听却想说，可是妈妈，我也没有很幸福。

　　爸爸并不会因为白芷听是个小孩子就在她面前展露温和的一面。四五岁的时候白芷听还能说得很流利，只是声音很小。越到后来她越没办法完整地说完一句话，她开始讲话磕绊，拒绝沟通。

　　再后来妈妈死在白芷听小学毕业的暑假，爸爸被警察带走了，最后判了死刑。她的隐忍没有换来任何一个人的幸福，她自己，她的女儿。包括她没做错任何事的妹妹，还要在本就不容易的生活中加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

　　白芷听从小学开始就几乎没有任何社交，也不是被孤立，只是在别人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很少回答。她经常出门，但很少张嘴，和别人一起时靠别人说话，自己出门则是一个字也不说，从紧张得讲话磕绊到将两个字连起来都要费不少劲，至此从心理抗拒彻底变成了生理性的语言障碍。

　　再回到之前的话，社会是进步的，但白芷听不是。

　　她能感觉到所有事物的变化，包括一株小草长高了几厘米，但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她强迫自己做一些规律性的事，试图从规律中找到一些不规律，那会让她开心一阵。但机会很少，连路上的猫都总是两只一起在同一时间出现。

　　人人都说新年新气象，新学期新气象，新的一天新的心情，什么都是新的，白芷听只觉得自己一直在停滞不前。

　　于是她在新学期的第一天像往常那样出了门，走上了那条熟悉的路，觉得无聊，又没有办法。

　　夏晴也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白芷听眼神动了动，想抬手打个招呼，又因为昨晚别扭到现在的情绪，只是站在原地等他过来，并没有主动靠近，所幸夏晴也同样在第一时间看到了她，朝她走了过来。

　　今天他们可以直接用手机交流，不需要再拿着本子写字，交流会快很多。

　　[小橙：我没来过这，然后去哪里]

　　夏晴也拉开书包，从里面掏出了一瓶饮料，水蜜桃味的，小卖部两块钱一瓶。他拿出来之后先打字，点了发送。

　　[小橙：柜子里只有这个味道了]
　　然后递给了白芷听。

　　白芷听有些发怔，为自己的小情绪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今天人家没有一点不耐烦地站在了这里，还给自己带了饮料。

　　于是她咬了咬嘴唇，扯了一下夏晴也的衣服，向广场里走去。

　　这个叫广场又叫公园的地方并不大，也没有什么特别好逛的。而且还是在白天，没有节目和灯的映衬，显得就很平平无奇。白芷听第一时间先走向了一片草坪，草坪上有成片成片的小蓝花，四片花瓣，中间是一小块白色，向外晕染着淡蓝色，小花在叶子中散布着，又平铺开来，让人很想躺在上面。

　　这是她最喜欢的花。

　　在他们来之前已经下过一阵雨了。白芷听也是看到花瓣上的水滴才突然想起，今天是有雨的。小姨给自己准备了伞，她忘记了，只能暗暗祈祷一会儿不要再下。

　　白芷听蹲了下来，在花上摸了一把，满手的潮湿。水看着是很干净清透的，她随手在衣服上抹了几下，掏出了手机。

　　[TING：你知不知道它叫什么]

　　夏晴也如实回答了不知道，蹲在她的旁边，摸了一把淡蓝色的花海，女孩一副“我就知道你不知道”的表情让夏晴也笑了起来。

　　下一秒他就看着女孩抿着唇，掐下了一朵小蓝花挂在了他的头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