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露水樱花 ...
-
和服像寥落的樱花,从一片永恒寂静的春天里飘零落下。
淡色的古服裁剪优雅,静静地遮盖了身体的曲线,不似西式的华服那样,热烈地享受和炫耀着人体的美丽。
东方的美总是含蓄又缠绵,万语千言,如水中涟漪。静静淡淡,花月不语。
菊川芝明将刺绣腰带揭开。他倏忽想起,伊藤雪洲的黑曜石胸针托付给他,自己把那漂亮的小玩意掖在腰带夹层里了。
雪洲正为他垫高枕头,让他倚住上身。芝明将腰带暂时叠起,卷住胸针所在的部分,轻轻握在手里。
“我尽量不看。”
和服下的裤装,是一种散开裤脚、褶如轻花的古法衣裳,不像现代衣装那样,可以较为粗暴地卷起或拉开。
在煤油灯淡橘色的灯照下,在这弥漫着苦涩药草味道的黑暗幻梦中,雪洲的身影像是古老画片中的昏黄剪影。他微微俯身,棱角深俊的脸庞从阴影中靠近。
芝明的心无声又剧烈地跳着。他微微抬眼,能看到雪洲那浓密的长睫毛,也落下小小蝶翼般的剪影,衬着他幽深的眉眼。
他漂亮得像一个长长的梦。
芝明却逃避开。他闭上眼睛,尽管目不能视的黑暗,让他更紧张。他摸寻着,将褪下来的和服裤轻推到一旁。
雪洲的声息,还有他肌肤上散发的温暖气息,芝明能特别敏感地察觉到。他靠近过来,将芝明上身的衣裳稍微整理,使衣角撩到一起,尽量垂落,挡住他的下腹。
一整个受伤的大腿,还有溅到腰身和小半侧腹的灼伤污点,都露在黑暗的空气里。
芝明的身形显露出来。他虽然清弱,但并不嶙峋见骨。肌肉线条和肌肤都很柔盈充实,只是不到健壮的程度。他很白皙。在黑暗的月色下,能看到身体线条随着呼吸轻微动着。
雪洲的手形透过药纱微微凸显,触在芝明身上。黏腻的脓血和微微翻卷的伤痕,散发着滚烫的刺痛。
芝明紧闭着眼睛。他不自觉地总是做捂嘴的动作,蜷起漂亮的指节,牙齿轻微咬着手。他尽量不去体会痛楚,而是去追寻和描摹雪洲的手形。
为狂言师精彩的剧演鼓掌,为他支撑身形,为他拨开黑暗的手……
“菊川先生,是要我和你说说话吗?”
在擦拭腰腹烫伤前,雪洲重新浸泡了药纱,药水浓度肯定会引起强烈刺痛。他低声细语,声息拂过芝明冒着细细冷汗的侧脸,让他感到一阵直入心底的微凉战栗。
“啊,伊藤君……”
芝明睁开眼。只要雪洲呼唤他,他没等细想,就克服了逃避黑暗的仓惶心境,试着睁眼看他。
雪洲单膝弯下,蹲低身形,擦拭着芝明的腰腹。那里轻堆着不曾褪下的上衣,雪洲的手轻动着,不时碰到衣褶。衣料、药水淡淡蒸发的凉意,还有雪洲温暖手掌游走的触感,都印在芝明的心上。
“我们进来的时候,我不是很快就确认这里没人了吗?说起原因……”
雪洲总是能聪慧又熨帖地找到话题。芝明曾说过,他格外喜欢听人充满知识和见闻的谈吐。
芝明缓缓眨眼。他凝望着雪洲的面容。真是成熟了许多,相较于五年前,雪洲一定经历了许多。
他倏忽感到一阵惆怅,近似轻微自责的空虚。只在心里无声惦念,而对雪洲这段时光的心事和经历毫不知晓,如果开口说想念之类的,他总觉得赧然。
他们都避开那点微妙的情思。雪洲也没有说明,他明知道宴会的名单,却没有专门去寻找芝明,是出于何种心境。
“那是因为这个小药店的格局很小,一眼可以看到全局。只有一扇入口的门,柜台四周再也没有门,这说明没有其他房间,比如与店铺相连的休息屋之类的,也就不会住人。”
芝明听着这聪慧的谈吐。他笑了笑,抬手揉去眼角汗泪混合的雾水。
就像沉眠刚醒的时候,有点迷糊地醒着神,用温柔的气音和最想要说说话的那人低语着。
“只是短暂的环视,伊藤君,你就能得到这些信息吗?”
在雪洲的轻语下,芝明的注意力分散开来。等他反应过来,感到战栗痛楚时,伤痕里的碎肉已经被棉签棒剔走了,雪洲正在涂愈合药水。
药水特别刺激,像是浓度过高的薄荷。芝明嘶了一声,皱起眉眼。他的眼波太清澈,总要化成泪光似的。
“我的训练内容。所以我说过,有我在,菊川先生不要担心这个游戏。”
雪洲没有慢下动作,因为担忧病人疼痛而拖缓包扎,痛苦反而会蔓延。
他抬高腰身,撑着一侧跪低的腿脚,绕着药纱给芝明包扎。
“……菊川先生,抬起来一点。”
芝明心底的伤痕正在震动。坦呈肌肤的微凉触感,比伤痕的痛楚更激起他隐秘的回忆。他的感官有点迟钝,腿颤了颤,勉强抬起来一点,让药纱可以绕过去。
雪洲没有催促或询问。他只是默契地及时抓住这颤抖的空当,利落地做好包扎。
芝明并起腿,轻微蜷缩,肌肤在床面上蹭过一阵褶皱和沙声。
“稍微动一下,看看膏帖有没有贴稳。”
雪洲在芝明腰腹的烫伤那里贴了小片膏药。芝明吞了吞气息,稍微转身,腰腹那里有点刺痛,是膏帖的边角稍微扎着肌肤。
“……谢谢你,伊藤君。”
芝明轻轻颔首。他的清雅礼节,在隐含痛苦意味的情形下做出来,脆弱又漂亮。
“其实我是自作主张,稍微加浓了一下镇痛药水,让疼痛可以尽快变成较为迟钝的麻木,这样基本不会影响动作,哪怕幅度大一点。”
雪洲的语气里,还是不由自主地带上怜惜,出自真心的。
他将衣裳捧过来,轻盖到芝明腿上,自己背过身去,拧着阵阵闪烁的煤油灯。光线更昏暗下来,流露出实体般的柔和孤寂。
和服上的绣花轻轻摩擦着,不得不勾勒出穿衣服的动作。雪洲没有看过去,却能想象到芝明系腰带的手势,流畅又秀气,打得出古雅的花结来。
“虽然不太搭配,但是为了行动自如,换上这个吧。”
雪洲将轻便皮鞋推近些,俯身把散落在床上的药瓶拨到一边,以免硌到芝明。
因为被嗅盐激烈地弄清醒过,芝明还是不太受得了那种刺激,呼吸间还有苦涩的残味,咳嗽了几下。
他的话语混着轻咳,一面挪身,试着抬起包扎过的那边腿脚去穿鞋。
“我会努力的,伊藤君。”
雪洲微微睁眸,做出一个含有微笑意味的疑问表情。
“我是说……我的体格和性情,当然不适合冒险。但事已至此,刚才我答应过你,要和你彻底合作,去救清一郎和孩子们。我会……我会努力的。”
芝明双手撑着床面,试着站起来。他还是怕痛,但是咬咬牙克服过去。
“我相信你做得到。菊川先生,你感觉到伤口轻微发麻了吗?那种类似微微发热的钝感,把疼痛掩盖过去了。”
芝明走动了几下,回头看着雪洲,认真地点点头。
“即使是奔跑或者其他大幅度动作一下,我想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雪洲摘下煤油灯,和芝明一起穿过黑暗的小店,准备打开那扇通往危险游戏的门。
“所以……看来是一定会有打架或者奔逃的惊险遭遇吧。”
芝明轻语着。他说这话,并不是出于对自己的担忧,而是心事重重地描摹着宝贝儿子清一郎,所可能正在遭遇的险境。
“打架动武之类的,菊川先生,就更不用担心了。”
雪洲轻笑一声,把门打开一条缝,侧身观察。芝明默契地从他这里学到了,在可能潜伏危险的环境中,要先隐藏身形,侧身观望是最有效的。
雪洲熄灭油灯,留在屋内。两人一起悄悄溜出去,沿着河边往大拱桥那边走。
芝明回想着雪洲刚才的话。其实……有点耍帅呢。
这却很符合他了。他还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啊。
马上调整心态,投入正事之中,就是芝明对雪洲的莫大帮助。
他想了想,“伊藤君,我观察了一下,十九世纪末的伦敦街道并没有指路牌这类设施。我们怎样确定去白皇后区的路?”
雪洲正要说话,两人忽然像一对敏觉的动物般——比如雪狼和狐狸——同步被身后远远传来的马车声吸引。
芝明马上四下寻找,却没有藏身的地方了。他不由得紧张地圈住了雪洲的手臂。
“是巡警马车。没事,菊川先生,我们现在是完全融入这个世界的。没必要掩藏的时候——大方地显露人前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