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毒》冷冻冰

15、后悔

　　其实纪书文来到喀布尔前后的表现十分不一致。
　　程小璐只知道纪书文在国内机场时春风满面的模样，好像对任务胜券在握。可到了阿富汗后他却总是过分沉默。加上纪书文是萧裕白的上司，他的异常萧裕白不可能不知道。
　　但赵清衍发现的太晚了。
　　赵清衍早该想到的，如果不是在医院里见到负重卧底的叶倾然，如果不是隐瞒了什么过分沉重的秘密，她的上司怎么可能忽然变得不苟言笑？
　　纪书文拍开了赵清衍攥着他衣领的手，面对赵清衍的质问他无话可说，他看着她的眼睛，最终只是说道：“我以为你能分清轻重缓急，你现在该去找人，而不是在这里分出个谁对谁错不可。”
　　赵清衍立马站直身子撇过头不再说话，事实上她已经被这突然的一拍给拍醒悟了。
　　纪书文拿起手机，亲自联系了喀布尔警方。
　　程小璐把她和温玥曦的全部通话内容告诉了赵清衍，赵清衍此时脑袋有些混乱，通话内容她越听越觉得一头雾水，脸色也变得更加沉。
　　“我虽然大概猜到了，但你是不是该把你三年前做的事给交代清楚？”
　　程小璐抿了抿唇，面色并不好看，不过实际上在场的三个人，每个都摆着一张死人脸。
　　“三年前，温玥曦快死了……”程小璐平静叙述。
　　“程容宴，就是我大哥打电话给我，他告诉我，有一种十分昂贵的医疗器械可以救她，但是……程家不愿意花钱了。”
　　“什么意思？具体点。”赵清衍眉头紧锁，她知道温玥曦的身世，程小璐曾跟她提过，可她不知道程家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凉薄，“你们家不是……照顾了温玥曦十几年了吗？为什么忽然放弃？”
　　“没人愿意带着一个拖油瓶那么多年的，尤其是我爷爷。”程小璐语气里带着悲伤和无奈，她终于放下了她的扑克脸，“他们都想程家已经照顾温玥曦照顾了那么久，已经是仁至义尽，医生在温玥曦第一次发烧住院的时候就说过她撑不了多久，能活这么多年已经算是奇迹。”
　　“可我做不到不管她。”
　　“她明明能得救，我又怎么能坐视不理？尽管她总是让我感到……讨厌，却也让我喜欢。”程小璐觉得自己很可笑，这是她第一次对温玥曦说出喜欢这个字眼，可当事人却不在。
　　“我总想着她什么时候会死，可当她真要死的时候，我却不愿意了。”
　　程小璐停顿了一会儿，再次缓缓开口，“但我没有足够的钱。”
　　赵清衍觉得周围的空气像是被突然抽干一般，窒息又绝望，而那时候的程小璐又比她绝望多少倍？
　　“所以你三年前……”
　　“嗯，三年前我刚从国外留学回来不久，刚进入程氏。我父亲去世以后程氏一直由我爷爷代管，那时候我根本接触不到公司的核心管理层，我没有钱。”
　　“不管让我做什么都好，只要有钱就行。”程小璐闭上眼睛，“所以我从留学生朋友给的资源里，联系到了阿勒斯。”
　　“温玥曦也是真傻，她一直在电话里说欠我大哥的，欠程家的，她这话也没说错，只是她不知道最后放弃她的也是程家。”
　　“有了那台医疗器械后，她恢复得很快。可她一直觉得是程容宴救了她，所以身体好了以后又继续跟在程容宴的身边。”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她，救她的人是你呢？”赵清衍蹙眉不解道。
　　“那时候的我太过骄傲了，她变得那么恶劣，还……离开了我，我又犟，要面子，自负。”程小璐自嘲地笑了笑，“不愿意让她知道我为了她什么都愿意做。”
　　“可最后这些强装的体面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在她面前，我永远没有这些东西。”
　　“我太喜欢她了。”
　　程小璐想了想又补充道：“喜欢到即使她是一杯毒酒，我也甘之如饴。”
　　程小璐说话有些断断续续，思维跨度很大，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小时候一身大小姐脾气，还记得当时我喜欢坐在房间里看书学习，对于同龄人们的邀约总是表现得很不屑。”
　　“第一次见到温玥曦的时候，她看出了我不屑里的渴望，给了我一只纸飞机。”
　　“一只纸飞机，和一个虽然苍白却很明亮的笑容，我记了好多好多年。”
　　凌晨的金新月透露着一股萧条又诡异的氛围，道路两边的罂粟花花田在月光下冰冷又艳丽。
　　赵清衍驾驶着叶倾然给她的车开在最前方，后边跟着十几辆阿富汗掉配的警车和一辆救护车。
　　尽管她不想考虑那些最令人害怕的情况，但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
　　车里的三人各怀心事，没人说话。
　　这样沉闷的气氛直到车停在了赵清衍白天见到的废弃工厂前，才被纪书文毫无情绪的指挥打破。
　　纪书文下车，将警力分成了两路，一路跟着他进入工厂，一路跟着赵清衍一起到工厂后的断崖。
　　程小璐和赵清衍仍在车上，她们听到了纪书文的指挥，这才发现废弃工厂的后面是一座断崖。
　　虽然遥远，却因为附近没有遮蔽物，所以断崖边上的好几个人被一览无余。
　　目光所及，程小璐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温玥曦被面色阴鸷的男人制在身旁，那男人拿着枪指着温玥曦的太阳穴，以一个挟持的姿势正不断往后退去。
　　是鸩鸟。
　　而被挟持的温玥曦竟然站着……！
　　程小璐根本来不及去惊讶这件事，她现在更担心那个男人会把温玥曦怎么样。
　　程小璐坐在驾驶位上，同样看到了这混乱不堪的画面。
　　鸩鸟挟持着温玥曦，叶倾然站在他们对面，同样拿着枪对着鸩鸟，而叶倾然的周围又是一群围着她的马仔。
　　这样的场面维持着一种微妙又岌岌可危的平衡，只要有一个人动，平衡就会被马上打破。
　　赵清衍嘴里骂了一句，脚上一踩油门到底，朝着鸩鸟的方向开去，“我就知道她要作妖！”
　　看到朝着自己的方向飞奔而来的车，鸩鸟皱紧了眉头大喊道：“是谁！快停车！”
　　赵清衍咬着牙愣是没听，继续横冲直撞地朝断崖边开去。
　　“我他妈的说停车！听不懂人话还是咋的？！再不停我他妈一枪崩了这个人！”鸩鸟一边说，一边紧了紧被他锁在怀里的温玥曦。
　　赵清衍这才一个急刹车把车停住。
　　程小璐面色惨白，先行下了车。
　　她面无表情地朝着鸩鸟的方向走去，一步，两步，每一步都坚实有力，却似乎又如履薄冰。
　　一开始是走，慢慢的，程小璐跑了起来，视野渐渐清晰，温玥曦的模样被清楚地映入她的眼眸。
　　被挟持的温玥曦是无助的，苍白的，毫无生气的。
　　程小璐不知道这些天温玥曦是怎么被他们对待的，她心脏一疼，只觉得她消瘦了好多。
　　“别再靠近了！”鸩鸟气急败坏地朝程小璐脚下开了一枪。
　　程小璐没有停下脚步，她一步步地朝鸩鸟逼近，“换我吧，我来做你的人质。”
　　叶倾然被一群马仔包围着，枪口仍一错不错地指着鸩鸟，她朝着程小璐大喊道：“你是不是疯了？！不要过来添乱！”
　　“如何？”程小璐不理她，再次问道，“我和她一样手无寸铁，但我的命却比她值钱很多。所以，换我。”
　　鸩鸟的目光在这两人之间来回望了机会，他似乎发现了什么，阴笑道：“好像我怀里的这个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啊？”
　　“她可讨厌我了——”温玥曦急忙开了口，“怎么会重要？”
　　“嗯，很重要。”程小璐的目光从鸩鸟转移到了温玥曦的身上，“她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我们可以谈条件。把她放了，你要什么都可以。”
　　鸩鸟眯了眯眼，下巴朝着叶倾然的方向道：“我要她先把枪放下。”
　　叶倾然听着把枪握得更紧了，“不可能。”
　　“叶倾然！”程小璐喊道。
　　“不可能！你脑子是被驴踢了吗，竟然会以为我把枪放下，他就会把温玥曦还给你了？！”
　　鸩鸟哈哈笑起来，这笑声持续了将近半分钟，里面充斥着戾气和嘲讽，“看，这不就谈崩了？”
　　温玥曦的手心被交叠在身后，上面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她知道程小璐的到来已经打破之前那点几乎都要没有的平衡，她也知道自己现在要是不做点什么，程小璐和叶倾然都会死。
　　但她现在毫无反抗之力。
　　温玥曦闭上眼睛，无奈地笑了笑。
　　渐渐的，她似乎听不到程小璐她们在争论什么了，好像是要叶倾然放下枪，又好像是要车钥匙。
　　赵清衍好像也赶过来了，她的声音很有特点，很清澈的感觉。
　　她还听到了好多脚步声，大概是警察吧，除此之外，她只能听到身后断崖下滔滔的江水声。
　　温玥曦睁开了眼睛，她朝程小璐的方向望了望，程小璐没再继续往前，局势又僵住了。
　　那就好。
　　温玥曦想，谁都别再尝试做什么改变了，让她来做就好。
　　反正只是一条苟延残喘的命而已。
　　反正她也没想过自己能活着离开金新月，她早就想弄死鸩鸟了。
　　几乎是一瞬间，温玥曦反手搂住了鸩鸟的肩，用整个身体的力量按住他一起朝后倒去。
　　他们站在断崖边上，身后就是滔滔江水，温玥曦笑了笑——
　　谁也别想死得舒服。
　　鸩鸟面露惊恐，他没想到温玥曦会做出这种同归于尽的动作，他想抓住些什么东西，然而这里是断崖，周遭空无一物，只有与他一起滑落的碎石，以及得逞地笑着的温玥曦。
　　那是程小璐再熟悉不过的画面，可眼前的一切却不是梦境，她朝着断崖处跑去，她伸出手想去拽住不断下落的温玥曦。
　　叶倾然周围的马仔们一下没了首领，顿时开始骚动，他们想上前把失控了的程小璐拦住。
　　旋即一声枪响划破了寂静的夜空——赵清衍朝空中开了一枪，周围的警察一拥而上，“都给我停下动作，不准动！”
　　叶倾然也向着人群不停地喊：“搜救队呢？快去救人啊！”
　　温玥曦在落入水中的一刻前看到的就是断崖边朝她伸出手的程小璐，她也试着朝她伸手——
　　可惜了，够不到。
　　她们之间的距离太远太远了。
　　程小璐的眼尾处好像发红，她好像哭了。
　　温玥曦想，她从来都没有见到如此无措的程小璐。
　　她忽然有点后悔了。
　　是她太冲动了。
　　能见到这样的程小璐，她才发现自己也没那么想死。
　　但现在说这些是不是来不及了？
　　温玥曦想到了小玫，程小璐曾经养的那只雪纳瑞，她和小玫的死法完全一样，所以这算不算对她的一种惩罚呢？
　　也不知道程小璐最后到底相信了没有，小玫真的是溺死的。
　　凌晨的黑暗过去了，那轮新月已经隐匿在了天空的另一端，一轮朝阳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