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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醒来第一件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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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没听说过人死还能复生的,所以,这次醒来的,是鬼。
冯润跪在佛前,这样想。
《地藏经》已颂念百遍,为的是祈求佛的原谅。
原谅她深受佛陀死而复生的大恩,却不思修佛行善,反倒满心杀戮。
她怎么能不恨?醒来三日有余,可她却仍旧感觉那勒死她的吴绫还缠在颈上,在她吃饭时收紧,在她入睡时收紧,甚至连风滑过,她都会战栗。
高频的吞咽仿佛成了死而复生的后遗症,她不得不分出一只手捂着颈脉,以□□之厚实去感应血液的温热,使自己确信自己还活着。
为此,阿呼常用担忧的眼神望着她,并体贴地端来祛火润喉的药茶放在她手边。
阿呼以为她是因被禁足而心焦。
冯润总会顺势轻咳两声,接过药茶,一饮而尽。
无声的赞扬大大地鼓励了阿呼,阿呼会大胆地安慰道:“太皇太后是您的亲姑母,只要您诚心认错,禁足一定立刻就解了。”
这是阿呼常挂在嘴边的话,醒来第一日,阿呼便见缝插针的劝她去认错。
这也是冯润立刻就能知道今夕何夕的缘故——她此生,只惹恼过姑母这一次。
太和七年发生了许多事,但其中最重要的,要属林宫人生子。
四月,林宫人诞下后宫第一个皇子;七月,冯润冯沺入宫;九月林宫人依旧制赐死。
皇帝元宏恳求太皇太后赦免林宫人无果,后竟谏言废除“子贵母死”之祖制。彼时冯润刚入宫,一心想讨好元宏,也跟着在太皇太后面前说项,没想到,此举引得太皇太后大怒,皇帝被罚抄《皇诰》百遍,而冯润则禁足宫中,无诏不得外出。
她送玉观音,送亲手制的容臭、衣衫,全都被太皇太后驳了回来,再加上冯沺有意炫耀,她越发认定太皇太后是蓄意打压自己,给冯沺铺路。
又急又怒,偏无计可施,她只能让自己“病倒了”,“冯润”就在这时醒来。
彼时的冯润不懂得姑母大怒的原因,此时的冯润却懂得透彻。
太皇太后两度临朝称制,靠的就是“子贵母死”这项祖制,若由得拓跋宏废除此项制度,她要如何再将“新太子”控在手中,以图帝望?
动摇太皇太后立身之制,才是她经受雷霆震怒的根本原因。
想到此处,她不禁又怨恨拓跋宏一层,要不是听信他生子杀母,有违人伦的鬼话,她怎么会被关在此处任人奚落?
阿呼看她面露愠色,还以为她听到了殿门口的声响,忙道:“娘娘,小冯贵人又来了,奴婢已让人打发她走了。”
“什么?冯沺来了?”冯润当即起身。
还未等阿呼回答,冯润便突然笑道:“让她来见我。”
阿呼看她眼角眉梢全是压不住的喜意,虽不解她们姊妹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但到底没多说什么,只去请人。
冯润兴奋地颤抖,这真是瞌睡就遇上了枕头。
前脚,她还恼于被困殿中无法为自己报仇,后脚,能帮她出去的人就来了!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安跪蒲团,摆一个虔诚礼佛的姿态。
没一会,阿呼便引着冯沺走了进来。
一头璀璨的黄金珠宝,一身华丽的绫罗绸缎,冯沺还是那个冯沺。
冯沺径直走向冯润,“我的好姐姐,不是病了吗?怎的还念起经了?”
她语气轻慢,不加掩饰的揶揄让原本还不知怎么面对她的冯润一瞬放松许多。
冯润直视冯沺,笑而不语,只抬起双手,放在冯沺身前。
冯沺不满地咧咧嘴,但还是将冯润扶起,二人携手走到正厅。
“只是焦心罢了,吃些药就好了。”冯润提起茶壶,为她斟满,一时药香四溢。
冯沺捂嘴轻笑:“还以为姐姐是怕羞,躲起来装病呢?”话毕,她将茶盏挪到一边,道:“我可没烦心事,喝不来这药茶,烦请姐姐给我换一杯吧。”
冯润面色微变,指使阿呼:“给四娘换壶茶来。”
冯沺心情大好,稳坐片刻便由着侍女伺候,将披风脱下,一回头看到冯润盯紧这披风,笑道:“这披风是我外祖寻了数十只雪狐背毛方能制成,可还入得姐姐眼?”
冯润笑得勉强:“毛色清亮纯正、触手细腻温润,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冯润对这件披风的印象十分深刻——冯沺身死之时,正是穿着这一件。而她就坐在冯沺身旁,看着冯沺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鲜血一面侵染皮毛深处,一面沿着毛针淅淅沥下。
顿觉喉咙发紧,她忙端起茶盏,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那骇人的场景。
冯沺越发得意。
能让这个可恶的姐姐嫉妒到失态,是再痛快也没有的了。
痛快过后,她也肯大发慈悲,说一句知心话:“姐姐,此前我来探你,你总不见我。这次肯露面,可有要事求我?”
冯润咬了咬嘴唇,很艰难开口的样子:“是,四妹,我...我已知错,可姑母仍不肯见我。不知你能否帮我将心意呈上?”
冯沺却不肯接话,只看着她,意味深长的笑着。
冯润面色倨傲,声音微僵:“我也不会白叫你帮忙,我这有什么好的,你看中了只管拿去。”
话毕又慌忙补上一句,“姑母常说,咱们冯氏女,要同心同德,互相帮衬才是。”
似说了自己也不信的话一般,她眼睛乱转,一会看自己的手指,一会又看向门外,似期盼着阿呼回来。
冯沺如饮热茶一般熨帖极了,她恨不得立刻叫来三姐、五妹、六妹,一齐欣赏这可恶的二姐的窘态。
往常家中,冯润就没少借着美貌之便邀宠甩祸,如今风水轮流转,她终于要把那长在头顶上的眼珠子抠下来了。
“原来太皇太后说的话姐姐都记得,我还以为有了陛下,姐姐就都忘在脑后了呢?”冯沺还是想要刺她几句。“礼物不礼物的我就不要了,姐姐缺东西,还不是要去找常夫人要?常夫人又要去求父亲,转来转去,还不是自家的东西,没劲。”
冯润满脸通红,似羞似怒,嗫嚅许久终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冯沺捂嘴嗤笑:“还以为姐姐会有骨气的说‘不用你帮忙’呢。”
冯润“啪”得一下拍桌而起,“冯沺,你不要欺人太甚。”
“怎么欺人太甚了?不是你要我帮你的吗?既然你不欢迎我,我走就是了。”话毕,冯沺便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你!”冯润急道。
“哈哈哈哈”,冯沺乐不可支,“看你急的,我逗你呢。”
她踏着欢快的步子转回冯润身旁,像小时候那般头挨头:“我帮姐姐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冯氏女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姐姐须得时刻记得,须臾不敢忘!”
她目光沉沉,认真地让冯润不敢直视。
冯沺坐回榻上,嬉笑道:“我在这耽搁的够久了,姐姐快把东西拿过来吧。”
冯润抿了抿嘴,终究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走向佛堂,抱着一摞纸走了出来。
冯沺捡来捡去,发现都是一些经文,不由质疑:“就这?姑母可不缺这些。”
太皇太后礼重佛教,宫中女眷为太皇太后抄经者不胜枚举,这实在不算有诚意的东西。
冯润翻了翻,将一叠纸放在最上,伸出食指,点了点。
其上字迹由整到乱,似包含无限情绪,冯沺定睛看去,抄的竟是本朝道武帝前后的史。
冯沺犹不解,冯润却不愿过多解释,她认真地看向冯沺:“这事办成了,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你有事,我随你讨要。”
冯沺狡黠一笑:“那我若是要你不许跟我争皇后呢?”
冯润冷哼:“休要妄想。”
“假大方!”冯沺一看她又恢复成了以往那讨厌的样子就生气,扯过披风就飞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