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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长兴将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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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裳云看着林循溪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语。
“皇后娘娘……”一旁的婢子青丝忍不住唤了声。
章裳云回神,“回罢。”说罢,又深深看了一眼紧闭的崇政殿门,才在青丝的搀扶下缓步离开。
就在章裳云转身离去之后,“吱呀”一声,紧闭的崇政殿门突然打开了。
“粼源国师,粼源国师留步啊,国师大人!”
茂福快步追赶上林循溪,笑得很是和善,“这天寒地冻的,陛下怕冻着您,特地让奴速赶着来给您送披风呢。”说着,将手中明黄色的披风呈上。
此人身形圆润,雪地里稳稳当当地小跑一节,却丝毫不喘,这内侍总管果真是个伶俐人呢!
林循溪并未伸手,瞧了眼那披风,正上面便是那狰狞的龙首。
若真想给,方才于殿内便给了,哪能等到现在?她嗤笑一声,这是警告她呢!
茂福见她不接,又往前递了递,“国师大人?”
林循溪看了眼章裳云远去的身影,淡声道:“劳烦内臣代本国师谢过陛下好意,只是本国师惶恐,不敢动陛下的东西。”说罢,拂袖而去。
举着披风萧瑟雪中的茂福嘴角微抽:粼源国师,恕奴眼拙,实在瞧不出您的“惶恐”。
巳时一刻,一顶软轿停在了观星楼前,抬轿人轻声唤了句“国师大人”,而后只见玉手纤纤,凝脂皓腕,轿帘应声而掀。
观星楼并不只是一座楼,而是一处地界,坐落于昌吉街的府宅虽匾额上书“观星楼”三个字,却只是外院,穿过府宅的内里是一片竹林,竹林深处矗立着一座九层之塔,那才是真正的观星楼。
林循溪方才进门,便听院中楼上传来女子戏谑的声音,不似寻常女子的娇柔清脆,略显粗劣:“生是让我等了半个多时辰,粼源国师好大的官威啊!”
林循溪抬眸看向二楼栏杆处,笑道:“比不得长兴将军,连早朝都敢缺逃。”
楼上倚栏而立的女子明目皓齿,马尾高束,一身红色劲装,英气逼人,正是北澧首屈一指的女将,前永安帝亲封的长兴将军,薛明颐。
薛明颐直接一个酒壶砸下来,“本将军分明身有不适,方才告假,公然污蔑朝廷命官,该打!”
林循溪脚尖轻点,一跃而起,一把接过酒壶,旋即翩然落地,就着壶嘴,满满灌了一口,踱步上了二楼,看着栏边那恣意的女子,“早就劝你,天气阴寒,少饮冷酒,你偏不听。”
薛明颐一手接过酒壶,一手把玩着手里的和田翠玉杯,笑道:“你不懂,这温酒醉人,冷酒醒人。再者,我岂是真的不适?不过是犯了懒,如今朝中有你这位同帝尊的国师在,我便是真的逃了早朝,谁又能奈我何?”
见林循溪摇头,但笑不语,她自顾饮尽杯中酒,咂嘴,嫌弃道:“你这观星楼的酒太淡了,比不得我将军府的烈,更比不得忠义侯府的醇。”
薛明颐幼时双亲俱失,为林循溪外祖忠义侯所收养,后来镇国公夫妇常年驻守边关,林循溪也于忠义侯府长住,两人遂是总角之交。
林循溪安座于席,拨了拨炉中炭火,“论酒量,我是比不得你的,小饮怡情罢了。”
薛明颐摩挲着玉杯,垂眸看向林循溪,意有所指道:“小饮怡情自是雅趣,可莫要学那借酒消愁的莽举。”
林循溪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浅啜几口,道:“既想问,直言便是,我还能瞒你不成?”
薛明颐失笑,可不是瞒她吗?
前永安帝昏聩,尽信谗言,贪污受贿之事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中风气早已污浊不堪,贩官鬻爵,屡见不鲜,官官相护,奸佞当朝。
今新帝即位,不见收敛,反倒愈加猖狂!此次贪昧赈灾银两,更像是给新帝及新任国师的下马威。
近几月,她一直于城外军营操持军务,昨夜亥时,打马自营中归来,途经茶肆,方知贪污案已结,三十七位官员落马,百姓于此事拍手称快,只是……
薛明颐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轻声道:“循溪,贪污案,你插手了。”
当迷乱麻木成为常态,众人昏沉作乐,清醒就是最大的罪过。
朝堂当真没有清醒之人吗?不,清醒之人大有人在,只是他们都太过清醒了,清醒的知道棒打出头鸟!何况此案节外生枝,福不详,祸难消。
于是作壁上观也便多了几分心安理得,静待这场君臣博弈的结果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但僵局总要有人打破,而此人动辄便成众矢之的。
林循溪搁下茶盏,像是陈述事实,“明颐,此案由太师一手推进,只是太师年纪大了些,为防万一,我遣安进去随同护卫罢了。”
安进乃忠义侯府的良将,老侯爷心系外孙女安危,特予来保护林循溪的。
贪污案可不只有贪污一案!薛明颐乜她一眼,知道她避重就轻,也知道她绝不会袖手旁观,便顺势不再多言,只就贪污一案道:“谁不知安进是你观星楼的人?何况坊间早已传遍,贪污案之所以结的如此快乃是借了国师大人你的势!”
“安进代你说的那句‘此乃人祸而非天灾,天灾可预,人心难测’早便传进上清了。”
也是这句句出自“国师”的肺腑之言引得慌乱暴怒的灾民冲进各个府衙,给了安进浑水摸鱼的空子,倒真摸到了些还未来得及销毁的证据。
林循溪看她,有些疑惑道:“坊间都在传这些?”
短短几日,西北之事竟能传遍上清,只怕是有人故意为之。
薛明颐:“此事于你好坏参半,如今你在百姓心中声望大涨,倒也能让那些个人掂量掂量,就是不知是轻视多些还是忌惮多些。话说——”
她话锋一转,颇有些惊奇道:“你与赵齐山那老头怎么回事?他竟愿与你握手言和了,据我所查,替你造势的也有太师府的人。”
赵齐山今年七十有五,三朝元老,为人古板,对女子为将、参政之事十分之忌讳,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学究。
闻言,林循溪笑得很是无奈,“太师只是固执了些,于国有利的事,他是半分不肯退却的。”
只是固执?薛明颐撇嘴,不予苟同,“那老头对你我之偏可都要捅破这天了!每回见面都是吹胡子瞪眼的,偏还不能还嘴,生怕给他气得归了西。”
林循溪笑着给她倒了杯茶水,道:“酒不满意,尝尝这茶。”
薛明颐看着缭绕的热气,突然沉默一瞬,既而叹息一声,道:“上清世家盘桓已久,此次拔除章氏,剩下的那些老狐狸怕不是要联手了。赵齐山德高望重且年事已高,动他划不来,只怕会将矛头指向你。”
说着她透过雾气看向对面之人的眉眼,“循溪,安进传出的话倒是没错,你能预灾祸,可能避过人之险恶?”
册封国师的圣旨宣词道:“以测观星辰之势预央央北澧之未时,予民福祉。”
薛明颐不知从小看到大的姑娘何时有了这等能力,但她不说,她便也没问,只是未宣之于口的忧虑却日渐加深——若为真,天下万没有纯然的好处,都逃不过一句此消彼长,预测之能的代价会是什么?若为假,必然有失策的那天,届时又当如何?
林循溪坦然回视,她唇角带笑,声音放得很轻,“明颐,用心险恶之人是我也说不定呢?”
人善人欺,马善人骑,恶人需得恶人磨。
薛明颐端起茶盏做敬酒状,她哑了嗓音:“求之不得。”
凤栖宫
银霜炭烧得正旺,殿内恍若暖春,章裳云只着寝衣倚在床头沉思。
殿门轻响,青丝看着床榻之上那日渐消瘦的女子,咽下喉中酸涩,快步走上前,缓声道:“娘娘,午时了,当传膳了。”
青丝连唤几声,章裳云恍然回神,她摇头,淡声道:“本宫实在没有胃口。”
回想起今早林循溪的举止言谈,章裳云字斟句酌,思至某处,道:“青丝,去查今日辰时前,何人到访观星楼。”
她与林循溪无甚私交,且林循溪平日并非多言之人,今日竟贸然提及府中人,联至那句“谋利而为”,其意不甚明晰。
青丝道了句“是”,行礼退至殿外,吩咐人去打听。
一方无意遮掩,一方有心探查。
不一会儿,一小内侍踏雪而来,顾不得拂去满身雪渍,微微欠身行礼,便急忙凑到青丝耳旁。
几句低语后,青丝转身进殿,关好殿门后,快步走至章裳云榻前,俯身低声道:“娘娘,是长兴将军。”
长兴将军,薛明颐。
章裳云先是不解,冥思几许,突然想到了近日的一些传闻,继而美目瞪大,惊诧之意溢于言表。
她不由轻喃出声:“她怎知……”
青丝见状,担忧出声:“娘娘,可是哪里不妥?”
章裳芸摇头,思衬片刻,吩咐道:“青丝,去求道陛下口谕。”
青丝不解,“娘娘,奴婢愚钝。”
章裳芸不自觉的抓紧身上锦衾:“刑狱,我有要事需向父亲求证。”
青丝走后,章裳芸独自望着炭炉怔怔出神。
十四年前的深冬,临近年关,匪盗猖狂,百姓不堪其扰,帝命定威侯夫妇领兵三千,前往寒玉山剿匪。谁知军中出了细作,三千兵将埋骨雪山,无一生还。后忠义侯上书请命,率军前往,不足一月,大胜而归。
次年初春,定威侯府无故大火,燃尽了薛侯府最后的人烟,御林军奉命搜查之时,于一处废弃井中发现了被乳娘藏身其内的薛明颐。那一年,薛明颐六岁……
此事一出,于当年也是件轰动上清城的大事,少不得为人津津乐道。百姓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只觉得是定威侯府时运不济,平白遭了人祸天灾。只是为官朝中,哪个不是成了精的,这哪是什么天灾,只怕是定威侯府挡了某些人的道了啊!问是哪些人?不可说,不可说啊!
孤女独留于世,身旁虎狼环伺,上位者无视,精明之人尽显精明,有心无力者空余怜悯,这世道,四面寒风凛冽,活路难寻。
终是忠义侯不忍昔日部下之唯一子嗣受此磋磨,请得旨意,将薛明颐带回了忠义侯府。
代价是四十万北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