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色系列：克莱因蓝》AcePluvia

8、奥特曼的三分钟专场

　　敲了好几次门，都没有任何回应。明明约好这次见面了。宋凝声抿抿唇，站在门前兀自疑惑。随后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由于对方开通了彩铃服务，所以在电话被接起的前奏里，欢快的歌声填满了这段空隙，在空中顺畅地跃动，就像一场漫长的微笑。本来静悄悄的楼道活泼有了生气，好似那人一样。
　　宋凝声站在走廊上，尝试哼了哼那首歌。是首日语歌，他听不懂歌词，几近笨拙地哼了两声后便闭嘴放弃了。
　　响铃的这几声里，胸腔里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命运的手指在心上旁若无人地弹着钢琴，所有摄住当下的声音都从中传来。不久，钢琴声止，无人接听，他默默挂掉了电话。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零五分，也许是出去吃饭了。不打算再打电话，宋凝声低头按灭手机屏幕。光倏忽暗下去，心上的一点期望也毅然决然地凋谢了。屏幕上倒映出一张平静的脸。没有遗憾，也不见悲伤。
　　平日里示人的一张脸，和宋薇薇相似的一张脸，陪伴自己二十五年却极少端详的这张脸，此时一见却觉得十足看厌了。宋凝声皱了皱眉，把手揣进棉服口袋，手机也顺势从手心溜回口袋里。
　　楼道里安安静静的，各家的门都紧紧关闭，门内没有传来哪怕一声响动，似乎一切都被按下了暂停键，只有电梯旁显露的红色数字时刻变化，昭告世界和电梯照常运行。
　　在这里等一下他吗？也许不久他就会来了。犹豫的几秒钟里，宋凝声舌尖发苦，后背冷汗涔涔。
　　自尊像条恶狼，站在他的背后虎视眈眈，只要他一时糊涂，就会目眦欲裂，牙尖嘴利地冲他吠叫，扑倒，拖进阴影里狠狠撕咬，撕得他过去血肉模糊，咬得他未来手段尽失。
　　宋凝声扯了下嘴角，快步走向电梯。按下下行按钮的那一刻，逃离无力的愉悦感如水花迸溅开来。
　　不管怎么样，还是先回去吧。也许自己到家的那一刻贺天财也回家了，到时候再过来一趟吧。宋凝声深知这有点麻烦，但是不算最坏情况。
　　最坏的情况是他一直守在对方家门口，等待别人归来，如同一只摇尾乞怜的狗，等待一扇不属于自己的门大开，然后腆着脸、歪着笑，洒下骄傲的眼泪，流出尊严的口水，蹭进尖锐而携有逼迫之意的空间。真是快乐十足。
　　抵达家门口时，那股深重的恐慌总算离开了他。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也就是说，他已经很久没有和那双裂开的竖瞳对视了。
　　但宋凝声知道那条狼一直都在，忽近忽远，时隐时现，就像影子跟在他的身边。它有恨的牙齿，悲的眼睛，不甘的四肢，和一颗愤怒的心脏。它威胁他，也忠告他，既要他远离一切不幸的可能，又要他走进无数厄运的窄门。
　　宋凝声心疲力竭，安慰手指掏出钥匙，哗地开门，又啪地关门，动作迅速，只为把那条恶狼隔离在外。
　　房间里悄悄的没有声音，像是一个隐匿在城市里的秘密，吞没掉如糖果密集的所有不愉快。心上传来无可比拟的安全感，生命塌陷的地方鼓胀起来，尊严的脊梁也更显坚韧，这时他愿意歌颂世界，歌颂于不安中失落的一切。
　　宋凝声拖着步子，把自己摔到床上，身板霎时软如棉絮，他真正放松起来。大脑变成云层，思绪如风，轻快地吹开它们，露出记忆大片大片湛蓝的天空。
　　一双猫一样上翘的眼睛露了出来，左顾右盼，灵动地笑了。
　　贺天财。宋凝声先是想到他，随后意识到自己正在想他。没有阻止这忽如其来的思想，他懒懒地任风吹拂。
　　“我们谈恋爱吧。”有天晚上，贺天财站在酒吧门口对他说。
　　那时宋凝声正抬头看灰蓝的天，一只灰鸟恰在这时掀动翅膀掠过头顶，闻言他转移视线，看向贺天财。虽然此前从未预料到这个时刻的到来，但他并不为之惊讶。并非是他对自己的魅力胸有成竹，而是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自然。他和贺天财本在各自的河流上漂泊，而当河流注海，他们便注定产生交汇。只要河水顺其自然地流动着。
　　该怎么回答，才是当下的问题。宋凝声静静地看着他，他也默默地回望过来。两人的眼神彼此交融，各自的思绪向四方流淌。
　　宋凝声敏锐地发觉，对面的眼睛闪烁着点点光辉，如同星光落入湖面。显而易见，那不是人造灯光，而是贺天财独有的神情，难以撼动的骄傲之光，无论何时，不管何地都永不熄灭。他笃定自己不会被拒绝，不会陷入尴尬之境，因而光芒四射，大放异彩。
　　如果自己说不，这双眼睛会露出什么神情呢？宋凝声心不在焉地想，随意一瞥，看见那只灰鸟停止飞翔，在电线上落了脚，简直是逗号写入横线里。
　　“好啊。”不知怎得，宋凝声说，说完，才后知后觉自己允诺了这段关系。其实他并不关心什么眼睛的神情，也不在乎河流的走向。只是眼看这一切顺其自然地发生。
　　手机响了。会是贺天财么？说曹操曹操到？宋凝声捞出手机，看见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下方提示它被342人标注为骚扰电话。恰好无聊，他手指一滑，选择接听。
　　“您好，是宋凝声先生吗？”
　　“我好。”
　　“啊？是这样的，您是在我们商店消费的第520位顾客……”
　　“啊这样吗，好巧。”
　　“是啊，而且当时刚好是我们的周年庆，您被选为幸运客户……”
　　“幸运顾客，我吗？是我吗？”
　　“不是你妈，是你，先生。”对方被打断多次，有些不耐烦了，“您可以免费来本店领取……”
　　“太好了！”宋凝声叫道，“谢谢你们！”
　　“……一盒价值一千的茶叶和一部新出的水果手机，您看您什么时候来？如果不方便我们这边可以直接兑现，您的银行卡……”
　　“咳咳，等一下，”宋凝声诚恳道，“你知道吧，我是小学老师，本来打算备课来着，结果接到了你的电话。”
　　“哦哦，老师啊。那挺好的。”对方拔高了音调。
　　“是的，挺好的，所以……可以麻烦你背一下五年级的语文书吗？”他睁着眼睛胡言乱语。
　　“什么？”对方茫然了。
　　“因为我下半年就要教五年级了，需要提前备课。”
　　“这……宋先生，这不是为难人吗。”对方道，“您打算什么时候来店里领取你的礼物？我这边要登记一下。”
　　“礼物的话，我打算生日去取，毕竟生日才有礼物啊。”
　　“好的好的，您生日是在什么时候？”
　　“我想想啊，”宋凝声静了几秒，忽地笑了，“可惜我不过生日。”说完，他挂掉了这个电话。
　　房间又恢复了安静，寂寞如剑尖直指向他。宋凝声瘫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珠转到左边，又遛到右边。眼里，无数轻盈的灰尘在空中熙熙攘攘地飘浮，按照随机或命定的轨迹起舞。一粒微小的灰尘不知何处而来，自由闯入他的视线，从东面浮到西面，立住不动了。
　　宋凝声放缓呼吸，本想默默注视一阵子，眼睛却无意一眨，让那粒灰尘融入了万千浮尘之中，再也捕捉不到了。
　　来不及哀叹……也根本不必。也许在某个下着大雨的晴天，或是某个艳阳高照的雨天，他和这颗微尘会再次遇见；也许一个人本质是一粒灰尘，交换眼神，凝视片刻，以无声作为背景音，没有掌声和观众。你需要做的只是按捺住心动的速度，勒令住思想的托付，随后眼睛一眨，眼见那人不知所踪。谁知道呢。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光是这么安静地躺着，他就已然快要腐烂。宋凝声为挽救自己做努力，当即直起身来，却和床头柜上展开的奥特曼卡册不期而遇了。他不由一愣，胸膛里那簇荆棘的尖刺大剌剌地竖直了。
　　心脏被穿透，迟钝地抽搐着，宋凝声没忍住，呆呆地发问：“你怎么想？你支持我吗？这段新感情……”
　　当然没有回响，奥特曼卡册不可能会说话。宋凝声回过神来，脸上像泪落下的哀切立马倒灌流入眼眶，他深感可悲，不免冷冷地嗤笑起来。
　　“我真是疯了，”他说，“你有什么用？连怪兽都打不走，根本是假的。”他的声音低落下去，像在自言自语，他又躺下了，这次身体灌了铅一样沉重。有东西扎扎实实地压在身上，压得他肋骨发痛，却又无法挣脱。
　　他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感知到薄弱的精神承受不住躯体的将来，宛如大厦将倾。总有一天地动山摇，日月无光，时间终于穷尽，一切归入尘土。而宋凝声选择束手就擒。
　　他睁大眼睛，近乎匮乏的童年忽地重现。那时日子平淡，有关奥特曼的电视剧就是生活最大的消遣。电视的每一集都会出现一个怪兽，面目邪恶，姿态狰狞，吼叫着践踏城市，肆虐地毁掉所见的一切。
　　很难说怪兽为什么要这么做，毕竟它不以吃人为生。不过也许就像人类踩死蚂蚁那样，强权对弱小的颠覆，往往只是顺手为之。
　　面对邪恶势力，当然需要正义与之抗衡。奥特曼就是正义的代表，光的化身，来自遥远的M78星云，大驾光临地球，降伏怪兽，拯救人类。
　　战斗过程往往波澜迭起，战斗结果往往皆大欢喜。宋凝声一边衷心地献出自己专注的眼睛，一边暗自期待与奥特曼的会面。在他心里，奥特曼无所不能，能够解决所有涌入生活的纷杂不顺。虽然在看电视剧时，他常常不自觉地为无所不能的奥特曼忧心忡忡，毕竟他们能呆在地球上的时间太短，只有三分钟。时间一过，胸前的能量指示灯一红，他们就不得不离开地球。
　　所以宋凝声总是感到害怕，害怕他们还没有杀死怪兽，就飞回了自己的星云。每一次观看战斗，他的心里都波滔翻涌，因为太过恐慌，所以看到结局时的和平，才更加感到劫后余生的幸福。
　　那时他崇拜奥特曼的强大，他们自带的璀璨光芒占据了幼童的视线中心，只是在某些时候，他的余光里也会撞进那些闪烁的红灯。
　　只有三分钟。地球被拯救的时间只有三分钟。哪怕主角是奥特曼，哪怕他们无所不能。
　　拯救与被拯救的时间是受限的。但是人生那么长，三分钟的拯救到底能改变什么呢？小时候，他认真地思索这个问题，觉得奥特曼带来的光芒看似短暂，时效却长达一生。哪怕只是三分钟，也足以让自己的人生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他曾那么天真地笃信。
　　现在，宋凝声25岁，一个人留在南城，与童年的预期背道而驰，且不打算回头。生活不需要孩童崇拜的眼睛，所以那双眼睛为起伏的残酷不断明灭。他曾将时间作为资产，以此贷走和未来相关的全部希望。他犯下一场豪赌，经年累月地进行华而不实的形式主义抗争，落得心无一物，赢得四面皆输。他终于明白了生活的真相，那是留有余地的无情。
　　在远离M78星云的地球上，一时的幸福不代表永远的幸福，一瞬的拯救不代表永远的拯救。
　　三分钟过后，没有劫后余生，只有虽生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