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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好心人(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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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街道尽头,便是一道斑马线。已是深夜十一点,人影稀落如篱下黄花,来往不见车辆飞驰。四周悄然,步伐踩进雪里清脆有声。白雪下落,轻缓覆盖寂寞的街道。
空荡的街道就像一本仓促放回书架忘记折角的书,并不等待他们阅读。宋凝声没有多看,双手插兜,漫步走过斑马线。贺天财几步跳在他前面,动作敏捷,衣摆飞跃。他突然转过身来,神情自得,未语先笑:“你刚才一直在看我。”
“……不是一直吧。”
“别客气,也不用不好意思,”他耸耸肩,一副不必多说的样子,得意道,“因为我很漂亮,我自己知道。”
宋凝声看着他的样子,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贺天财想强调的不是“你”,不是宋凝声也不是任何欣赏他的人,而是“我”,是被欣赏的本体,是漂亮的,引人注目的,心知肚明的自己。
“对,你确实很美。”他回,因为没有目的,所以十分坦诚。
对方很满意,笑弯了眼睛。
“我小时候就很美。不止初中,小学,出生那会就是了。”贺天财侃侃而谈,“你知道出生的婴儿都很丑的,丑的像猴子。不,比猴子还丑。但是我就不一样。我出生那会儿,整个手术室的人都惊呆了。医生不吝赞叹,护士姐姐们抢着要抱我,因为我是她们见过的最好看的婴儿。我的脸没别人那么皱,眼睛比别人的大,哭一会就安静下来了。后来抱给我爸爸,他都不敢相信这是他小孩,你懂吧?因为确实好看嘛。”
婴儿不都一样丑么?宋凝声有些失笑,草草应和了。
“小时候,因为我长得可爱,跟个女孩似的,我妈就给我穿女孩的小裙子和小衣服,后来我长大些了,她担心对我造成不良影响,就要给我换,当时我还哭呢!女生的衣服多好看啊,又有花边又有蝴蝶结的,凭什么男生就没有啊。”
宋凝声点点头:“后来呢?”
“后来?当然换掉咯,不然我现在就该穿着裙子站在你面前啊。”
“这样啊。”
“那时候,我有一个非常非常执着的愿望,或者叫做梦想。我想要成为公主,你别笑啊,好吧你也没笑。是那种公主,住在五彩缤纷的城堡里,每天的任务就是化妆,扎头发,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穿着丝绸裙子跳舞。裙子背后有一个大大的蝴蝶结,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洁白的宛如月光。我时常坐在木板上玩这种游戏,但是,你知道,城堡里不能只有公主一个人,所以我四处征询,为公主找到了一个骑士。”他嘟囔道,“城堡最热闹的时候,还有很多很多子民呢,我们有集会,也有游行。也发生过一点冲突……就是有人会反对嘛,因为公主不该是男生。切,也不看看女生有我美吗!”
对方停止了讲述,宋凝声适时发出疑问:“然后呢?”
贺天财摇头,笑容发苦:“没了啊,这就是小孩的游戏,嗯,如果你要问这叫什么的话,我愿称它为公主和骑士的故事。就是这样。”
“嗯,很精彩。”宋凝声说,其实他清楚隐而不发的内容才是故事真正的核心,但是正如他不会分享自己的人生,自然也不会要求对方分享。
贺天财停下脚步,等宋凝声走近后和他肩并肩一起走。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他突然沮丧了,垂下眼睛说,“其实很没意思嘛,现在想想,这种游戏真的很无聊。”
“挺好玩的,我觉得。”
他感激地望了过来。宋凝声想,其实是他要感激才对。毕竟没有这人的讲述,或者今天没有遇见这人,想必此刻他正和往常一样,一个人走以往的路,经过以往的时间,一个人遗忘,一个人回想。死了又活,活了又死。
“谢谢。”他在心里说。
“我那还有很多小时候的照片呢!都特别好玩儿。”静了一会,贺天财又开始兴致勃勃地倾诉。
“从小到大都有啊。”
“对!我爸妈给我拍了很多照片,我还有很多写真呢,相册都攒了好几本。看到那些照片,我就会觉得幸福。”
宋凝声旁观他的快乐,忍不住也笑了:“很有意义啊。”
“你呢?你肯定也有照片吧!”
宋凝声默了几秒,敷衍道:“是啊。”
贺天财跃跃欲试:“有机会我也想看。”
“好啊,有机会的话。”
话题结束,他抬头,看见了百美美容院。纷纷大雪已漫过店面的门槛。本次护卫圆满完成。
终于可以告别了,但是贺天财弯着眼睛热情邀请他:“你要不要进来看看我的那些照片?”
宋凝声强忍不耐,微微一笑,想要婉拒他。百美美容院的灯牌恰在这时映入眼帘,灯牌上流动的光辉,让他想到宋薇薇白皙的脸上明艳艳的笑。炫目的绽放的光辉。
脑子里,宋薇薇在说,“怎么样?好看吧。百美真挺不错的,我下次还要去这个美容院。”
百美,百美美容院。
有关她的寂寞和害怕失去她而流的眼泪,有关她的恨里偷生,有关她用尽全力却抓不住的美丽,和她曾经抓住过的幸福,哪怕只是收费的片刻。
“好啊,”宋凝声说,“我也很想看看你的照片。”
他和粉发店主一前一后走进去。贺天财啪地打开了灯,大堂的一切都一览无余。几张木桌散乱地摆放着,桌上还有一盘瓜子。木桌旁有一个大大的垃圾桶,里面有一些一次性产品和护肤品的空盒。靠墙摆置一张铺着淡绿色盖布的大大沙发。往左往右都各有两个房间,有的门锁上了,有的门半掩着,从夹隙中可以看见里面放着一张崭新的白床。
“现在没什么人来了,”贺天财路过桌子,伸手抓了把瓜子,“所以有点乱,别介意。”
“以前人很多吗?”宋凝声跟在他身后问。
“很多的,”贺天财回忆道,“我记得每次我放学,爸爸妈妈都在忙,有时候我连饭都吃不上呢。当时这条街上开美容院的人挺多的。我家的顾客最多哦,因为妈妈很实在,所以店里的口碑很好。大家都夸我们这性价比高。干净、便宜又好用。”他指了指自己的脸,笑说,“我现在用的护肤品都是店里用的呢。”
他的脸活脱脱是最好的证明,宋凝声点点头:“挺好的。”
所以在那些夜晚,宋薇薇会穿上那条宝石蓝的荷叶边裙子——裙尾飘逸像是鱼尾,她最爱的裙子。带上几圈珍珠项链——真的珍珠,圆润洁白,散发出细腻的微光。踩着洗净的帆布鞋——她“上班”时必须穿高跟鞋,于是在休闲时间里她拒绝了所有带跟的鞋子。心情愉悦地关门,下楼,走在人群中。她会是最耀眼的中心,因为她不再用尽全力展示自己的美丽,而是让端庄的五官在风中懒懒舒展,不刻意,不精心。她快乐时最美丽。
终于来到店里,她有点累了,但她不会显露出来,只是冷淡地笑,细细的眉梢像弯月的尖端,不宜讨好。会遇到人多的情况吧?那样只能等等了,她在靠墙的软沙发上坐下,身子不会瘫软,背挺得比青竹肃正,两手轻搭,翘着腿挑着眉检视进出的人群。每个人都看进眼里,每个人都不必看进。她拥有着这样的时刻,她享受着这样的时刻。在那些时间里,她抛去了所有令她生厌的人、事、物,她只为自己,她无比自由。
此时此刻位于此地,也许宋凝声应该为她高兴。但他木木地站直了,劳累吃力,像个快倒下的木桩。没有办法,她朝世界放了大火,宋凝声只得心如死灰。下一秒,心口有了反应,吃惊之余,他俯身爬行,十指颤动,费劲拨开那些年代悠久的累累积灰,才发现里面尚余寥寥火星,滚动着燃烧着,并不温暖,直烫的他心口发痛。他又想死了。
剩下的时间里,贺天财似乎在为他展示自己儿时的照片,好像确实很多吧?因为他讲了这张还有那张,摊开这本还有那本。宋凝声灵活地回应了,疑问、夸张又赞扬,他对自己的状态很满意,虽然他看后即忘,忘后不想。
贺天财也很满意,他把宋凝声送出门,边走边说:“所以我一直相信,世界上最珍贵的其实是我自己。”
“对啊,当然了,我也觉得。”宋凝声不住点头。
贺天财歪了下头,澈亮的猫眼微微弯起来,里面倒映出柔软的碎光。他忽地凑近了,同时,一种淡淡的青柠檬香气飘了过来。猫也吃柠檬吗?宋凝声呆呆地想,然后,脸颊一软,粉发店主亲了他。
宋凝声一点也不明白。真是搞不懂,搞不懂宋薇薇那么憎恨小孩为什么还会生下他,搞不懂上一刻还在大雪里笑着等他的男生为什么下一刻就要逃走,也搞不懂这个陌生的粉发男人为什么要亲他。
又愤恨,又悲伤,又迷茫,荒诞的心情在这一刻到达了顶峰。宋凝声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们,”贺天财也看着他笑,“明天还见面吗?我觉得和你相处很愉快呢。”
宋凝声笑得弯下了腰,贺天财没想到他那么高兴,有些不知所措。终于他直起身来,擦掉笑出的眼泪,干脆道:“好啊,我也觉得很愉快啊。”
“那太好了!我们说定了。”
鸡尾酒已经喝完了,贺天财小口咀嚼起墨西哥烤鸡塔可。塔克很久才吃完,他也还是没有来。贺天财起身,走出了酒吧。
他们的恋情并非由那一吻来决定,但确实和那一吻息息相关。在亲吻他的侧脸之前,贺天财已经喜欢上这个人了。
喜欢上一个好心人,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如果可以,贺天财真想爱上他。爱上一个好人的话,大概就不会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