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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百美美容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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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凝声收回目光,垂下了眼睛。
再抬眼时,他一眼望见名为“百美美容院”的店面。思维的白光如闪电疾速劈下,惊醒了一整个童年的夜晚。
他记得自己坐在地板上,反复摆弄从三元里巷的巷尾捡来的一朵山茶。
那是宋凝声偶然发现的花。
在半坍圮的墙角,一株山茶花树瘦削挺立。在丛丛橄榄绿的枝叶里,他一眼发现了那朵大花。
此后上学,宋凝声走出筒子楼,习惯性左瞥,第一眼看见的是朝阳下仰首的山茶;放学,他面迎残阳,山茶花被余晖晕染,和他遥遥对望。
这种陪伴一直坚持到花朵落下。宋凝声蹲在那堵残墙旁,小心翼翼地用纸将它包好,轻轻放进自己的书包。
在那个夜晚,客厅昏黄的灯光照出无数家具的阴影。山茶花的影子哀哀地落在地板上,花瓣因为缺少水分和阳光而萎靡。
明明开的那么好,为什么要落下呢?为什么要枯萎?
宋凝声不明白所谓花期,只是茫然地将它旋转,眼见它的花瓣在光中一次次挥展,发出微不可察的叹息,隐喻了他的人生。
而她在小的可怜的卫生间里进进出出,水流声哗啦,淹没了孩童的心脏。
她化好浓妆,拎好包包,甩了甩自己细细的卷发,拎起缥缈的裙角,就要走出门去。
宋凝声放下花朵,抬起头来。嘴巴踌躇地蠕动,喉咙却像塞满落下的山茶花,发不出任何声响。
宋薇薇拉开大门,老门不堪重负地吱呀作响。
她回头望了儿子一眼,没有嘱咐也没有要求,踩着高跟鞋走向外面漆黑的楼道,背影冷酷得像是再也不会归来。
她“喂”得一声叫亮声控灯,随后用力关上门。
平日里朝夕相处的摆设变得陌生,黑色的影子匍匐在地,冲他张牙舞爪。天花板强势地向孩童倾斜,带有压倒性的粗暴。头顶的灯泡上,飞蛾振翅,冲撞着扭曲了灯光。四周静默无声,过度的安静异化了家的形象。
宋凝声小声喘着气,感到胸膛空空荡荡,以至于难以言喻的悲伤都能将它撑起。
垂着脑袋,半眯眼睛,他慢慢走到沙发旁,缓缓拉起放在上面的书包,生怕惊动什么。
书包很沉,鼓鼓囊囊,里面放着一年级的教材,拿起时颇有实感。
他用双手抱起书包,重新坐回地板上。胸膛被书包保护了,一时感到非常安全。
宋凝声呼出口气,动作幅度大了许多,他大着胆子把屁股挪到最开始驻守的领地,那块地方的瓷砖比其他瓷砖温热。
做完这些事情,他的眼睛重新回到门上。心里有个不敢说出的猜想:母亲会永远不回家,他会永远留在这里。一个人。
他不知道永远一词自带夸张,自带虚假和顺其自然的中断,只能感到它的漫长超过生命,遥远到他差点流出眼泪。
但他还是忍住了,因为如果宋薇薇回来了,看见儿子脸上的泪痕一定会大发脾气。
所以不要哭,不要叫,只要等待。他等待着。高悬的心脏至始至终没有落下,他的等待比任何花期都漫长。
钥匙的声音终于响起,宋凝声急急打开了门。
她回来时心情好了很多,脸上有笑容,手上有化妆品。
走过儿子身旁时,她终于愿意拿正眼瞧他:“还坐在这里干什么?滚去洗澡。”
灯光下,她的脸洁净而颇有光泽,注意到儿子停留在脸上的眼神时,她得意地笑了:“怎么样?好看吧。百美真挺不错的,我下次还要去这个美容院。”
“原来这家店还在开啊,”冉苒感叹,“好久了吧?我上初中的时候,班上还有女生来这里做美容呢,你还记得吗?好像是那个,莎莎?”
“这我倒是不清楚了,”宋凝声迟疑几秒,“不过我也记得这家店,当时生意挺好的吧……我,”他顿了一下,像是被自己的话语绊了一跤,又急忙站稳了脚跟,“身边人就有来这里做美容的。”磕磕绊绊地说完一整句话,舌头已经半麻了。
因为在“我”字身边紧急截停了妈妈的词汇。这是一个人的战争,宋薇薇就是那颗地雷。不自觉咧了咧嘴,这场失误让他分外尴尬。索性冉苒没有察觉,至少没有表现出来。
真不敢想象,长达12年没有喊过的称呼,会在这条街上差点脱口而出。也许这就是老街的魔力,不由分说就将人卷入曾经,完全漠视个人意志。这也是他厌恶南城的原因,没有人会喜欢在时刻具有陷入污泥风险的沼泽地里走路。
眼睛再次扫过美容院,这次宋凝声注意到一个粉发女孩正站在门栏上玩冰雪。
她穿着粉色的针织毛衣和褐色的直筒裤,粉色头发落下来遮住了半张脸。手里握着两个圆圆的冰球,她弯下腰,膝盖微折,半跪入雪。动作毫不迟疑,落落大方。
少女仔仔细细地将两个冰球一上一下小心摆正。一个简陋雪人在雪地里诞生了。她点点头,大概是满意极了。
他们即将走过她时,那人突然抬起脸来,笑眯眯地说:“是啊,暂时不会关店的。”明朗的男声,说话时喉结还在滚动。
原来是男生吗。宋凝声没忍住自己的惊讶,扬了下眉毛,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黛色的眉毛犹如弦月,弦月下是一双皎然有神的眼睛,会发光似的灼亮,黑夜中莹莹浮现的猫的眼睛。微笑的唇,闪烁樱花色的晶莹,晶亮的是乖张,莹洁的是狡黠。
粉发男子的眼神也像猫的身姿,又轻又快地掠过他,随后在冉苒身上定住了:“要不要进来看看?就当回忆自己的初中生涯啦。”
冉苒一愣,先是一笑。“原来是男生,”她摇了摇头,“算了,我的初中可没什么好回忆的。”
“哦,这样啊,”他站起身来,无比轻松地拍了拍膝上的残雪,“无所谓了,人一辈子要回忆的事情就那么多,不是初中也有以后。对吧?”
冉苒看着他如猫般上翘的笑眼,不由呆了一下。克制住别过脸的冲动,她道:“那当然了。”
“那么,”他冲两人挥了下手,姿态熟稔,仿佛大家相识已久,“慢走。哦,对了,还有,新年快乐!”
冉苒眼睛亮亮地笑起来,宋凝声也礼貌地冲那人笑了一笑。这一笑已是告别。两人继续冒着雪踏向这条老街。
“他可真美,对吧。”冉苒说,不想画蛇添足,所以没有指名道姓。
宋凝声想着以前的事,魂不守舍地“嗯”了声。
即将走出十浔路的时候,他不知为何回过头去。洋洋洒洒的冬雪中,那家小店半隐半现,已经看不太清。余光里,他瞥见那人仍旧倚在那里,没有动作,唯有明媚的粉发在雪中飞扬。兴许他的眼睛也望了过来,但这样寒冷的大雪,足以让所有目光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