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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冉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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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0日,学校放寒假了。宋凝声没做计划,在家中无所事事,磋磨岁月。幸而冉苒的牙医诊所也早早放了假。两人是初中结识的好友,自然要在空闲时见一面,闲谈一番。
约在十浔路的餐馆里,两人一起吃了顿饭。
“你真搬家了?”冉苒有些惊讶,神情警惕,如临大敌。
“对啊,新房子还挺好的,价钱还很便宜,离学校又近。”宋凝声故作轻松地笑笑。
冉苒没了吃饭的兴致,放下筷子问:“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啊,就这样吧。”宋凝声很潇洒的样子,“随便混个几年?一直混到三十岁?”
“在南城吗?”冉苒不愧是多年好友,一针见血,“既然家都搬了,还要呆在这儿?”
宋凝声欲笑而不能,欲哭而无泪,嘴角的笑凝固了,像是放置太久不再新鲜的鱼汤浮起的油晕,一片斑驳。
“不知道,”他坦白说,“但我总会离开这的。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再见上一面了。”
“走了,又不是死了。”冉苒的眼睛明锐地探过来,杀出语言自带的暧昧浓雾,逼到宋凝声面前,炯炯的。
宋凝声几乎溃不成军,只好讪讪笑道:“也对,到时候也要常联系。”
冉苒垂下眼睛,隐去重重忧郁,拼捡破碎一地的好心情,重整旗鼓:“我最近在相亲。”
“相亲?”宋凝声有些惊讶,“现在吗?你还那么年轻。”
“是么?”她弯弯眼睛,难得显出一副活泼的模样,“我永远年轻,好吧。”
宋凝声连忙投降:“那是!”
“最近遇见一个人,觉得挺好的,”她说,“其实我对成家看的挺轻的,结不结婚都无所谓。不过现在既然遇见了,总要考虑一些未来的事。人生长远,有个彼此扶持的人也不错。”
“那是,”宋凝声献上真心实意的祝福,“跟自己的心走吧,冉苒同学,我坚决支持、捍卫你的幸福。”
“可是我担心你啊,”冉苒抬起眼来,眼眸很平静,风雨欲来的黯淡,“你知道吧,我一个人无所谓,但是你一个人可以吗?宋凝声,你真的考虑过自己以后的生活吗?你有什么规划或者打算吗?”
宋凝声愣了下,玩笑道:“怎么没有?老师那么稳定诶,等我退休了,领领退休金,跑到养老院老老实实地等死,不然就流落桥洞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现在是现代,又不是原始部落时期,不需要那么战战兢兢吧。”
“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冉苒却不肯粉饰太平了,一字一顿,寸步不让,“我说,你根本就不在乎吧,你谁也不在乎,包括自己。”
宋凝声表情一僵,面容即刻漠然了。时时含笑的眼睛冷下去,如有实质,薄如刀锋,在他与冉苒之间划出无形的界限。他当然知道好友在指点什么,但问题是他的人生尽管糟糕但也骄傲。他的微笑光鲜亮丽,他的妥帖滴水不漏,一切一切用尽全力的伪装,都只是为了遮掩自己可悲可笑的寸寸自尊。
“不在乎的话,我早就去死了吧,”宋凝声盯着餐桌上冷掉的菜淡淡道,“但是我现在还坐在你的身边,和你一起聊天,听你的无端指责。冉苒,我们可是同辈诶,你可不能教导我。”
冉苒也不说话了,脸色淡如加了冰块的白水。她平时本就不苟言笑,偶尔笑时,眉眼如亭亭而立的水仙,柔软与傲气兼备。现在沉默了,眉清眼静,更显凛冽。
宋凝声有意让此事过去,抬眼望她,和缓地笑。
冉苒知道这是他递的台阶,但不代表他的让步,不由露出苦笑。他们两人年龄相当,性格相仿,一旦认准某事就咬定青山不肯退让。
宋凝声外相柔和,平日里言语带笑,像一杯不烫不冷的温开水,靠近靠远都适宜。只是淡淡的水蒸气浮上来,他的性情笼在水汽中,朦朦胧胧,模糊不清。
冉苒和他相识已久,几眼几语就能摸透他生命的脉络。这狭窄且不留退路的小径。
今年还能看见他,来年呢?后年呢?冉苒闷闷地想,胸腔满是即将丧失的空落。她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而命运是写好剧本的悲剧,她没法扼制路的跌宕、梦的下坠和爱的分崩离析。
“你怎么了?”宋凝声皱起眉来,担忧地问,“你是不是不舒服啊,要回去休息一下吗。”
“没有,”冉苒回过神来,挥挥手,摆正脸色对他说,“我也是。”
宋凝声一时迷茫,又听她道:“我也坚决支持、捍卫你的幸福。”
“如果你做了选择,下了决心,我也会尊重你的想法。如果你是因为放下期待所以选择搬家,那么我希望你能找到新的期待。满不在乎也无所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能做到的,对吧?”冉苒语气平缓、坚定,一鼓作气道,“等到那时,我还是你的朋友,还是会在你身边。”
宋凝声一愕,好友由衷的关切压得心脏发疼,他无所适从,也承担不起。他张张嘴巴,却给不出任何承诺。她说得对,他满不在乎,他丧失期待,但她不知道,他能活到现在,绝不是因为某年某月某种幸福的支撑,而是因为心上时时呼啸的尖锐的不甘。
那点不甘在人多时,寂静时,梦醒时如荆棘疯长,那点不甘让他满怀愤恨、心有疑云。明明支撑到了现在,却还是一无所有,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点去死?宋凝声总是怀疑自己的愚蠢,怀疑自己无意义的坚持。
他霎时深感挫败,随即为冉苒乐观的、轻松的、只需言语就能传送的期待恼火起来,他想反唇相讥,想不吐不快,但言语的瀑布临到界限却突然干涸了,他咽下苦楚,咽下愤怒,咽下渴求怜悯却也不屑怜悯的心。让它们从咽喉重新流回血液里,它们有时躁动,有时平息,以此组成他动荡的生命。
“谢谢。”宋凝声最后说。
吃完饭,他们顺道去街上逛逛。大约在下午两点,天空飘下鹅絮般绵软的白雪,落在屋檐和他们的发间。
走到十浔路的路口时,他们看见一群孩子半蹲在路边玩仙女棒,年龄有大有小,高矮胖瘦不一。
瞥见有人走近,他们纷纷仰起脸来,五官各具特色,各有舒展,眼瞳却近乎一致,干净地不含一丝杂质,比希望更希望,比纯洁更纯洁。
注意到大人们的目光,有小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也有小孩没有动弹,呆呆地回望他们。
忽然,一声询问如同三八线划开两方的相互打量。“谁有打火机?”一个扎着两个小麻花辫的小女孩歪了歪头,“借我一下啦。”
“他有他有。”几只手同时指向了一个男生。
“我才没有打火机呢,”男生故作严肃地板着脸,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凶道,“小孩子玩什么火!”
不待同伴们露出带有责怪的扫兴神情,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但是,我有火柴啊。卖卖卖……火柴的小女孩……”他哼着歌,把火柴从兜里掏了出来。
稚气的手指划亮一根火柴,随后四五根仙女棒蜂拥而至。
火柴点亮了这些手里紧抓的烟花。一团团烟火梦一样绽开。
微小的光芒照亮孩子们微笑的眼睛与嘴角。仙女棒燃烧时发出的悉索声响,抛砖引玉般引起阵阵迸溅的欢笑。
冉苒站在他的身旁,像被笑声推动般微微凑近了些。探头看了一会,她轻声说了句:“真好。”声音小小,生怕惊动幸福的青鸟。
宋凝声扭头,直面她眼里明晃晃的温柔之意。尽管心里明白,一切希望都虚无缥缈,一切纯洁都与己无关,他也还是对好友回以浅笑,对这个重度割裂的世界献上贺词:“真好……”
雪下大了,很快在地上积累出薄薄一层厚度。两人踩着新雪,一前一后地行走。
路过一家新开的衣服店时,宋凝声望着橱窗里白亮的灯光出了会神。十浔路说是南城的老街,近些年却也变了不少。老店面们已经改头换面,或是闭门不开。
今非昔比的南城,光鲜亮丽的南城,粉饰太平的南城……
在所有变与不变之中,宋凝声分不清哪些与他有关,哪些又应该漠然;就像在远去的往昔里,他不知道自己拥有过什么,又失去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