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色系列：克莱因蓝》AcePluvia

2、新家纪事

　　六号，他搬进了新家，宋凝声随即发现当时没看见，或者说看见了也不在意的种种问题。
　　房间真的太小了。一块区域紧挨另一块区域，像是病人体内彼此挤压的心肺。放学后，他回到这个一眼望的到底的房子，偶尔会幻视自己一眼望的到底的人生，当即瘫在床上不想动弹。挑房时加分的大树，在狂风暴雨来临时哗哗咆哮。宋凝声睡眠较差，一旦惊醒就难以入睡。如同浅水区的游鱼，搁浅后再难入水。没有阳光的日子里，房间又阴又冷，呆久了就会被强行冻结。除此之外，它的隔音效果也不好，夜晚十一二点还能听见周围的走动声，说话声，孩子的哭闹声，汇在耳边简直让宋凝声想点炸一整个世界……但这世上不会再有比它更好的房间，因为这是独属于现在、独属于他的房间。
　　宋凝声偶尔想到楼上那位自杀的逝者，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觉得理所应当。房东阿姨不会明白，很多人都不明白，人一开始所受的小小伤害，确实可以用创口贴加以掩盖；创伤大了，那就再打补丁。要是补丁无用，伤痕便一路行进，总有一天，它变成深不见底的窟窿，变成人生朵颐大嚼的黑洞，死亡就不能违抗，只能顺从。
　　宋凝声还没有顺从。他和死亡对坐，温吞地和谈人生的答案。他曾多次想要下桌，但又觉得不要着急。不要急，随时随地都可以否认生命的意义；再等等，也许命运就会施舍重启的契机。
　　为了这点渺茫的契机，他总是睡不好。在万圆小区的数个深夜里，他经常迷迷糊糊地醒来，半梦半醒中，以为自己还在三元里巷，以为自己年纪尚轻，还在读书。
　　意识到自己搬家之后，他全然清醒，睁大眼睛，看见外面夜空黑蓝宛如深海，飘浮在上，莫名沉重。有时风吹树叶，有时雨打窗前，他的思索被吹翻、被打湿，躯壳沉重，灵魂也不轻盈。宋凝声恹恹地不愿思索太多，只好重新躺入夜色，企盼从现实走入梦中。
　　梦境也不轻松。
　　一次，宋凝声梦见自己站在三元里巷的巷口，左顾右盼不知在守望什么，忽地一个高胖的孩子冲他过来，质问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滚啊！”
　　我才不屑与你这种小屁孩争吵，宋凝声想着，自己却开口了：“哦，好。”
　　好？
　　“好什么好！”小胖子大吼，震得脸上肥肉颤动，他几步奔来，用肥壮的身子把他撞飞在地。
　　倒地的痛感如此鲜明，宋凝声痛的皱眉，手撑在地上，一时半会竟爬不起来。世界彻底安静了，他也跟着屏气凝息。
　　有人在他身旁蹲下了，轻轻拉住他的手，唤道：“小声，小声。”
　　他望过去，看见一个清秀十足的孩子，朝他笑得心满意足。
　　宋凝声不住心酸，自己却违背他的意愿，回之一笑。
　　“我要走了，”那人接着说，声音如林下清泉，温柔可亲，“你快起来。”
　　好的，好的，我起来，我们一起走。
　　他想着，自己却完全没有动弹。
　　男孩有一对小熊一样发棕的眼睛，他用这双眼睛温温看他，没有责备，只是重复着说了句：“我走啦。我现在就走。”
　　不要，不要。我起来，我们一起走。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是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宋凝声觉得他好像病了，死了，绝望了，没有办法，只能紧紧盯住那个小孩。
　　男孩摇摇头，松开他的手，站了起来。
　　宋凝声看见他朝巷子外面迈开脚步，明明每一步都迈的那么慢那么小，但这个身影如此之快，转瞬之间就消失在眼前。
　　他走后，天空开始落雨，自己躺倒在一池水洼之中，满面的湿冷冰凉。宋凝声眉头一跳，挣扎地醒了。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半袋枕头已经潮湿。
　　要不要去打些寻人启事，复印上自己的照片、特征和联系方式，贴在三元里巷的门口？宋凝声瞪大眼眸，看着雪白的天花板不住流泪。如果有人回来，找不到自己，那该怎么办？
　　一种强烈的绝望攫取了他的心脏，巨大的空虚吞没了他。他塌在床上，如同砧板上任人宰割的濒死之鱼。一夜睁眼到天明，第二天，他把夜间的落魄一扫而空，神采奕奕、春风得意地去一小上课。
　　张贴寻人启事的事情他始终没有去做，不仅因为复印自己的寻人启事是一件十足的蠢事，还因为他清楚不会有任何人来。抛下所有不切实际，他只能活在实际之中。
　　期末考试很快来到。一小禁止本班老师监考本班学生，所以宋凝声虽然教的是四年级，监考的却是五年级的语文考试。考试时长一个半小时，看着很长其实发发呆很快就过去了。结束铃声响起后，宋凝声回收考卷，快步走向教务处。
　　一路上飘浮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看见的稚气脸庞大多在坦露笑靥。也有一些小孩在为试卷上不会的题悲伤，垂头丧气，眼神失光，但大家整体的情绪还是积极向上的，毕竟考试之后就是假期，假期就是懒觉、玩乐、和同龄人的社交以及单纯因长大一岁而被祝福佑护的新年。
　　宋凝声有点烦躁。没有了课和学生，他不知道该用什么填充黑洞、打发人生。
　　上一年的春节，他跑去24小时便利店打工，从晚上七点工作到次日早上七点半。
　　凌晨12点，电视台的主持人齐声恭贺大家新年好。门外恰逢其时传来烟火升空的嗖嗖声，一朵朵烟花在黑暗中绚丽开绽。
　　便利店除了他再无旁人，宋凝声推门走出去，仰面欣赏烟火，黑润的瞳孔印满烟花的色彩，他的眼睛和夜空一样明亮。
　　很快，烟花明了，暗了；不久，眼睛亮了，熄了。幸福如烟花消失在黑夜中，他突然觉得这一切都索然无味。
　　烟花只有一瞬的璀璨和无尽的黑暗，哪怕只是这样，也值得假意高兴吗？就像人，没有人会因为一时的幸福而永远幸福。
　　冰冰凉凉的雪花落在脸上，人体的温暖使它们迅速融化，宋凝声低下头，细小的水珠像泪流在他的脸上。
　　他冷着脸转过身去，重新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便利店。
　　刚坐下来，新的烟花又在空中闪亮，发出噼里啪啦的热闹响声。电视正上演小品，演员的动作夸张，观众的笑声飞溅。
　　便利店里还是没有来人，宋凝声独自坐在收银台前。听尽远空焰火齐鸣，此刻唯有孤寂无声。
　　上上一年的春节，宋凝声没给自己找活干，但也没呆在三元里巷的家里。他尝试刷刷手机，看看电视，甚至连语文书都细细翻动起来，却还是深感无聊，只好走出门去。在各大商场流连一阵，像读书般读透路人喜悦的脸，宋凝声胃里发空，请自己吃了火锅，权当祝贺他又活过一岁。
　　他不在乎年龄，也不关心流逝的时间，只是偶尔发觉自己存活在当下，不免为此诧异。
　　回家时已是深夜，不知为何疲倦至极。挨过一年，又是一年，不能细想无穷无尽的时间，因为他从来不想珍惜，也不愿热爱。
　　宋凝声躺在床上，片刻后起身，去洗手间里放水。热水以非常小股的方式流淌出来，葛朗台式花洒，吝啬又固执。但这只是生活在三元里巷里不顺心的种种事件中不起眼的一件小事，宋凝声垂垂眼，懒得去管。
　　想洗澡的话得慢慢等了，他站了一会，累了，躺回房间的床上，本想闭目假寐，假着假着就真睡了。
　　惊醒时，房间已发了大水。热水从洗手间漫到客厅，漫到卧室，要不是宋凝声终于醒来，它还会向外逃亡。
　　宋凝声穿上拖鞋，踏出去的第一步就差点摔跤，低头看到浩浩汤汤的洪水，他恍然明白，睡眠是人类进化中最该摒弃的大事。
　　没有办法，自己干的好事，宋凝声小心地走路，踩水时带出哗哗的声响。他麻木地想自己至少还能走路，不用游过去。
　　但他很快乐观不起来了，因为洗手间已经爆改游泳池，花洒也转变成宋江牌花洒，豪爽而大方。
　　他认命了，关掉花洒，扫去排水口前的杂物，去厨房拿了拖把和簸箕，一整夜地拖地和扫水。
　　清扫进入尾声时，宋凝声跪在瓷砖上，由衷佩服起大禹来。
　　伟大！他把抹布展开铺在瓷砖上。
　　智慧！他把因吸满水而鼓胀的抹布拿起来。
　　优秀！他把抹布上的水拧干，反复重复这一环节。
　　白手起家，建造除水帝国，他苦中作乐地想，其实大禹也不怎么样嘛，三过家门而不入，得亏他家没发大水，不然哭都来不及。
　　天空泛起鱼肚白时，地板总算干燥如初。不远处公鸡开始打鸣，跪坐在地的他闻声望向窗外，一边腹诽这年头还有人养鸡一边直起酸痛无力的腰来，在因动作太快导致的两眼一黑中，新的一年就以这样潦草、荒唐的方式无伞降落、安全着陆。
　　上上上一年的春节？忘记了，也不值得记起。
　　总之，今年的春节又该怎么过，宋凝声完全没有想好。就算是想好了，也只能得过且过。
　　计划和人生完全是两码事。按照计划，他应该生活如满月，难见亏缺，好运和爱连绵成地平线，希望一路蜿蜒。
　　按照计划，世界上应该有奥特曼，践踏一切的怪兽被带走，苦难被金光闪闪地拯救。他应该在幸福的时刻死去，绝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在不幸的当下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