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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镜子,赌徒与木偶人生(1) ...

  •   起初,冉苒提议宋凝声除夕夜来她家吃团圆饭,宋凝声几番推拒,先是沉默,又道这不合适,最后说自己和贺天财有约,实在是不能来。
      冉苒多聪明,自然明白他的未尽之言。当下明白这种善意像是挟持,用步步逼近的好心去索得妥协。便转换口径,询问能不能见贺天财一面。
      这次宋凝声倒没那么抗拒,说会去问问,不久便给她发来消息,约定了这次见面。
      关于贺天财,冉苒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然而毕竟过了一个月,她已然想不起他的脸。只是心头依稀记得那一瞥的感觉,仿佛透过云雾看群山,半是恍然,半是清透。
      理智上,她并不了解贺天财;但情感上,她却在敲锣打鼓,早早开始了庆祝。如果说最初,得知宋凝声搬家的消息,她还心有忧虑,那么现在,冉苒总算得以放心。
      突如其来的改变,可以是放弃对生活的热情,也可以是重拾人生的信心。搬家的意义尚且不明,新的恋爱却预兆着好的转机,一个新的开始。
      冉苒自觉性情寡淡,缺乏热情,平日里和宋凝声不常联系。外人看来,只觉两人不过是点头之交,交情浅尝辄止而已。但在冉苒看来,毋庸置疑,宋凝声是她最要好的朋友。这是事实,而非观念。
      她很少袒露心扉,既不高声喧哗,也不手舞足蹈,证明宋凝声始终占据心中的一席之地。她只是时刻准备着,为好友的不幸施以援手,四面奔走。
      遇见宋凝声的那几年,正是冉苒人生颠覆那几年。她家境优渥,父亲冉渐华是世外中学的高级教师,母亲柴岫是外贸公司的销售员。父母感情很好,从不曾发生争吵。冉苒是家中唯一一个女儿,父母自然无比看重,将她视为冉冉上升的一颗新星,故取名冉苒。
      12月大时,冉苒开始尝试直立行走。婴儿摇摇晃晃迈出的第一步,是父亲冉渐华亲手扶持、引导的。那时,冉渐华看着婴孩欢笑时露出的乳牙,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他要冉苒以后走出的每一步,都按照他的轨迹,走上他的正途。
      3岁,冉苒就读于南城的一家双语幼儿园。冉渐华对她的期待也日益显露。要说好中文,字正腔圆;要讲好英文,口音纯正。每天晚上放学回家,冉渐华第一时间检验女儿的学习成果。记不住单词,说不好话,那就站在客厅中央,练好了再来吃饭。柴岫心疼女儿,坐在一旁的餐桌上食不下咽,却又不能多言。冉渐华则大快朵颐,吃得啧啧有声。冉苒站在中间,盯着电视上的幼儿教学视频小声练习。各样声音蹦跳而来,她只觉头晕目眩,快要被喧嚣压住唇舌。这便是冉苒对于世界最初的记忆。
      越是练习,冉苒就越是结巴、木讷。柴岫宣称要给女儿做语言训练,冉渐华是物理老师,自身英语也不好,便沉默地应允了。由于自家书房是冉渐华的专人场所,不容他人打扰,所以每天晚上,柴岫都带着女儿走进家中闲置的房间。母女两靠墙坐下,柴岫一边搂住女儿,一边给她轻声哄唱英文的童谣。冉苒依偎在柴岫身边,耳边是母亲轻盈的歌声,温柔如月亮投湖,漾出阵阵波纹。那时,语言不再代表喧闹,而是温热的静谧。
      总算挺过学前教育时期,此时冉苒乖巧、听话,逐一实现冉渐华的各式期待。她懂很多礼仪,举手投足间有平常孩子缺少的含蓄和大气,也随之失去了平常孩子自由的张扬与稚气。她的眼睛镇静,因为早已流够了眼泪;说话声朗朗,不疾不徐,每次开口都暗含上千次反复咀嚼的练习。
      冉苒就读的小学同样是南城相当好的私立小学,一个学期的学费就高达一万。除此之外,她还要参加各种各样的补习班和艺术班:数学英语和写作,舞蹈钢琴和毛笔……伴随冉家不断投入的高昂花销,冉渐华对她的希望也不断上升,他告诉女儿,自己对她的期望其实非常简单,就只是言必行,行必果而已。
      冉渐华最爱用的句式,也是最让冉苒心头一紧的句式:“在××事情上,能不能拿到第一?”
      冉苒只能说:“可以的,爸爸。”
      回答只有五个字,冉渐华要的也只是这五个字。尽管这五个汉字的每一笔画都需要冉苒用尽浑身解数去琢磨、去描画,尽管这代表晨与夜的时时努力,日与月的从不停歇。
      冉苒是绷紧的弦,年纪太轻,并不控诉工匠的塑形,只是不断伸张,以探索所谓的极限,全然不知断弦的风险。
      四年级,冉苒与班上的梁晓钦成为了朋友。梁晓钦性情软,心眼好,常常带笑,处处可爱,自有棉花糖状蓬松的柔和。与之相处时不必担忧被戳伤的风险,她安全到没有缠卷棉花糖的竹签。女孩们彼此交心,像两朵轻云,娓娓飘向对方的天空,也心照不宣地发现对方与自己底色的不同。有的天空在下大雨,雨季漫无止境;有的则现出彩虹,虹光皎如日星。
      至此,冉苒的不幸才真正开始。
      世界原来是这样的吗?她很不解,原来世界是这样的。梁晓钦是很好,天然的钝感让她失去了伤人的能力。冉苒喜欢朋友这点,同时抛开友谊不谈,她借理智对此进行冷静的判断。
      梁晓钦的“钝”,是温钝的钝,也是愚钝的钝。不客气地说,梁晓钦很无能。随堂考试,她进不了榜首;书法比赛,她只能获得参与奖,即毫无价值可言的安慰奖;就连平平无奇的课堂提问,她也总要想个半天,百般费劲,最终交出错误的答案。
      平庸到可怜,无能到可叹。梁晓钦是材质简单的积木,技术再高超的建筑师也不能依靠她来大展宏图,所以,她本该最不幸,因为人们一眼就能望见她的结局。
      然而,就是这样的梁晓钦,活得比谁都快乐,都尽兴。她享有父母的爱,且无需为此担责,因而全无忧虑。她漫无边际地游走,因为爱无边界,她去往何处皆是自由。
      冉苒不明白错误的开头为何导向幸福的结尾,也不知晓爱为何对自己苛刻,而对旁人宽容。朦朦胧胧地,残酷的现实贴面而来。思来想去,冉苒选择闭上眼睛,绕远路而求索:你应该为自己的无能道歉,梁晓钦,你不能那么自私。
      多年后,冉苒回想此事,反刍自己当时的蠢坏——她心生痛恨,痛恨的却不是真相,而是揭开真相的那双手。
      返回那年。冉苒是五年级的学生了,即将小升初。冉渐华只给她一个选项,就是考上世外中学。父亲要她争分夺秒,把大手挥霍在社交等各类琐碎杂事上的时间回收。她的生活更加匆匆。加上心中无数,便借势远离了梁晓钦。一朵云尝遍了远空的风景,最终要回归自己的天空,无论寂寥。
      梁晓钦一定很迷茫。事实上,她多次来找冉苒,用温和的眉眼和试探的笑来挽留朋友。而冉苒面容平平,决心不容动摇,斩钉截铁地与之拉开距离。她逃走的速度太快,而梁晓钦天生迟钝,没能立马察觉停留眼前的好友只是过往残影。
      自然,冷战的最开始,梁晓钦看见她时,会下意识展齿露笑。随后,大笑缩为颤颤的微笑,不安如小鸟初离巢窠,不敢抖翅。最后,她定定地看着她,在惶惑中唤回笑意。
      梁晓钦后知后觉,她的笑和她这人一样,都是不讨冉苒喜欢的。于是,她再也不肯看她了。当余光闪过冉苒的身影时,梁晓钦的眼睛就立马避开她,她没法对她笑,也不愿对她显出伤心的情态。
      女孩们当初有多交心,此刻就越要变本加厉地封闭自己,好表示自己对过去的情谊多么不屑一顾。天真的年纪里,爱也单纯,恨也单纯,装腔作势之间,不留余地可言。
      同在一个班级,抬头不见低头见,若是这样持续到毕业,不知在哪一天,或许能迎来破冰的春天。然而幻想砸落在六年级的开学典礼上,在围聚成一团团以彼此交流假期的同龄人中,冉苒没有看见梁晓钦。此后,她再也没有看见梁晓钦。
      梁晓钦离开了。没说去哪里,没说去多久。冉苒不了解多远的距离算是离开的距离,但也知道命运诡谲,她们以后再难相见。就算能够相见,会是十年?二十年?又在哪条人头攒动的大街,我能一眼望见你的脸,辨出你我交好于从前?
      一切都完了。冉苒想。第一时间,她感到愤怒,觉得自己被她中伤。明明梁晓钦什么都没说。偏偏梁晓钦什么都没说。随后,她想以一贯的方式,即冷漠处理这件事情,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也并不为之失意。
      冉苒一向擅长绕远路来躲避痛苦,弯啊绕啊,一意孤行躲过现实,放纵自己迷路。只是这次并不如意,就像每个南辕北辙的寓言里,总会有人跳出来,告诉那个乘车的人驶往的方向错误。乔诗翩站在她的位前,质问她为什么要逼走梁晓钦。
      我没有。冉苒和她对视,故作平静地回应。
      你没有?乔诗翩反问她,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说没有!
      冉苒知道,乔诗翩是在设问,她的心里早有答案,冉苒就是那个罪人。便摇摇头,不做声了。
      好,那我问你,梁晓钦走那天,你为什么不来!你知道她哭了吗,因为你!
      什么?!冉苒大愕,心揪的同时反唇相讥,你怎么知道是为我哭啊?再说,我又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都给你家里打电话了,你还不知道?你装什么装!
      冉苒被她的话一举击破,苍白着脸说不出话了。
      乔诗翩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想到梁晓钦和冉苒要好时甚至把自己抛在一旁,半是讽刺半是可气:你把我的朋友抢走了,但你又不好好珍惜。遂冲天翻个白眼,甩着马尾辫走了。
      当晚,冉苒回到家,家里只有柴岫一人。冉渐华和其他高校老师一起吃饭,还没回来。冉苒直问母亲电话的事,柴岫完全不知情,见女儿心神不宁,满脸失落,便好言让她先吃饭。冉苒拗不过母亲,只好潦草吃了几口,放下筷子继续等待。
      使人觉得漫长的并不是等待的时间,而是始终高悬的心脏。终于盼到父亲回来,冉苒身子没动,目光在他身旁走了一圈,才深呼一口气,迟疑地问:“爸爸,你接到晓钦的电话了吗?”
      冉渐华轻轻地耸眉,望着她不以为然地笑了:“怎么?”
      “就是,就是……梁晓钦……”冉苒猛地咬住唇,她说不下去了,她捂住眼睛,哭了。在父亲的笑中,她已经得出了真相。啪唧,啪唧,她恍惚听见心脏破碎的声音。这一秒,比任何时刻都漫长。
      “怎么啦?你怎么啦苒苒?”柴岫忙俯身来搂她,“梁晓钦怎么了?”
      “没事,你让她哭。”冉渐华风轻云淡地把大衣挂好,随意在沙发上翘着腿坐下了,“就一个同学走了,也至于你这样。冉苒,我小瞧你了啊。”
      “她……打电话!你,你为什么不说!”冉苒边哭边问,“是来找我的,她是来找我的!你凭什么不说……不告诉我……”
      柴岫拿纸巾给女儿擦眼泪,但是女儿的眼泪如此之多,刚刚浸满整块纸巾,又滔滔不绝地流满脸庞。她眼眶随之一酸,只好停住动作,紧紧地抱住冉苒。
      冉渐华眯了眯眼睛:“哦,太好了,柴岫,你听见了吗?从小养到大的女儿,为一个外人问我凭什么。好啊,那我告诉你凭什么。”他从沙发上起身,一步步走向母女两,高声宣布,“凭你上次的总排名不是第一,凭你的古筝比赛没拿奖,凭你和她开始玩之后走了歪路,玩心大起!”他冷嗤一声,“冉苒,就你这样,考得上世外中学吗?你告诉我?几十几百万的学费我都会为你出,而你又能为这个家做什么?”
      冉苒开始尖叫,一声又一声,急促而尖锐,像小鹿撞进长满倒刺的捕兽夹。她感到胸中有野火在燃烧,浓烟滚滚,呛得她不住流泪、咳嗽。她挥动四肢,想要推翻桌子,砸掉碗筷,撕掉纸张。随便吧,随便毁灭什么都好,不能只有她一个人心碎。但是柴岫抱紧了她,她无法毁灭这个世界,只能在妈妈的怀里横冲直撞。
      柴岫在丈夫和女儿针锋相对的措辞中理清了事件起源,蹙眉瞪向丈夫,挣扎地开口:“你太过分了。”
      “行,我过分。”冉渐华停下脚步,冲她们摊了摊手,微笑了,“我负责给你们赚钱,负责给你们兜底,保证你们衣食无忧。柴岫,你找不到工作的时候,我托关系把你送到外企。想想呢,你经理多照顾你啊,他女儿可在世外啊。而冉苒,你的艺术班、补习班、夏令营、冬令营,都是我在出钱。吃、喝、玩乐、出行哪样不要我花钱?到头来一句,我过分。”他温声说。
      柴岫惊恐地看着他,不说话了。
      “搞毛啊?!柴岫,你就这么教你女儿?!”冉渐华的眉毛如热油遇水,霎时迸溅开来,嘴角也狰狞地扭曲。面若青兽,形同恶鬼。吓得冉苒身子发抖,呆呆地忘记落泪。
      从这个夜晚开始,或者,从梁晓钦的离别开始;从认识梁晓钦开始,或者,从自己的出生开始。一切的一切,都注定会被颠覆。冉苒不再探求催生爱的条件和消磨爱的原因,这太复杂也太难懂了,她选择彻底否定爱,这样更简单,也更一了百了。
      绕了那么远的路,她还是回到最初的起点,直面了所谓的真实。冉渐华最爱自己,只爱自己,他把柴岫当成LED灯,让冉苒成为镜子。他要灯光炯炯有神,以照出他的伟大毫无阴影;要镜子光洁、清澈、一尘不染,好映出他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冉苒任他摆布,任他打量,长久摆放,并不挣扎。直到一晚,镜中照出的父亲不较以往完美无缺,他的脸上横空出现裂痕,纵贯镜面,醒目的狰狞。
      明明冉渐华一直都是这样,明明他从来没有改变。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没有错,哪里都没有错……
      原来是镜子开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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