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钥匙 ...
-
一直逛到下午五点,天色昏暗,灯火通明,两人一起去吃了顿饭。吃完饭后,贺天财带宋凝声回了自己家。
他们没有靠在一起腻歪,而是各做各的事情。贺天财躺在沙发上刷各类护肤品,学习妆容新画法。宋凝声则坐在椅子上,阅读茨威格写的小说,那是文学史上真正的大师。偶尔他们会说说话,又都心照不宣地不把话语延申出去,所以谈话总是很快结束。话题就像气球,先在房间中飘浮,没人特意拉住气球的绳子,于是它又晃晃悠悠地飘远了。
一直待到十一点。天已经完全黑了,沉重地压下来。贺天财关掉手机,疲惫地眨眨眼,看着天花板说:“我有东西要给你。”
房间里只有他和宋凝声两个人,所以宋凝声问:“什么东西?”
“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贺天财嘟囔道,他从沙发上爬起来,理了下自己乱掉的头发,随即伸出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了宋凝声。
“下次我不在的话,直接开门进去吧。”
宋凝声垂眸,眼睛紧紧抓住那把泛着银光的钥匙,以至于嘴巴忘记了应答。
一把钥匙。简朴、平凡。每一条笔直的线条都暗含深意,每一道凸凹的纹路都理所应当。
在古埃及时期,钥匙就已经出现。众所周知,钥匙发明的时间比锁更晚,如果说锁代表秘密,那钥匙自然是解密的过程。从锁走到钥匙,古埃及人要用多少年才能走完?封闭一个房间到开放一个家,需要多少年才能实现?还是说,仅仅取决于当下的一场聊天,一次交换,一时兴起,一个递出钥匙的动作?
但是不应该是这样的。为什么会这样?明明钥匙是通向门内世界的关卡,是固若金汤的防线,是幸福加身,是大雨倾盆……不可言说,不可多得。
获得钥匙绝不该如此简单。
获得钥匙竟然如此简单。
他的心里想了很多,偶然对上贺天财莫名的眼神,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说。
“我要去睡觉了,我快累死了,”贺天财打了个哈欠,把钥匙丢进宋凝声的手里,“你今晚还走吗?会不会太晚了啊。”他瞥了眼外面沉重的夜色,耸耸肩道,“你就在我家睡吧,我家有客房,就那个,没锁门。”
宋凝声应了声。贺天财也不再管他,独自去洗漱,洗漱完毕后回房睡了。
房间里静的连灰尘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手心里的钥匙像颗星星那样滚烫,却不像星星那样遥远,闪现的碎光近在咫尺。宋凝声慢慢地呼出一口气,胸腔里的心脏并不惴惴地跳动,只是一片柔软。
我该接受吗?他问自己,心头茫然,进退两难。说不感动那是假的,但宋凝声又为这种感动颇感负重。贺天财随意送出一个善意的大礼,他却吝啬得拿不出与之相当的心意,就像贺天财能很轻易地和宋凝声分享自己的人生,他却只是一退再退,一直退回故事的开始,退守到人生的第一次啼哭。
冉苒希望他去找到新的期待,然而,对他来说,所谓新的期待也不过是云雾般的幻影,穿行其中,来去无痕。
宋凝声犹豫地把钥匙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里,决定明天再说。他简单地洗漱下,就去客房休息了。
不得不说,贺天财家隔音效果非常好,宋凝声记得那些三元里巷的夜晚,它们是煮沸的水,从没有片刻平息。上层楼夫妻在吵架,下层楼孩子在啼哭,周围有人拿东西框框砸墙,发出雷鸣般的咆哮。
万圆小区的隔音效果也不好,时不时也会传来阵阵响动,熬到凌晨才能安静下来。
只有贺天财家,安静得像是关了静音,床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说句话都生怕惊动什么。
但是,在这么安静的环境下,宋凝声居然睡不着了。他知道自己睡眠质量很不好,可能会中途惊醒,但是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失眠。
是因为认床吗?还是因为已经习惯了在吵闹环境下入睡?宋凝声有些抓狂,却也只能睁着眼睛等待天明。晨光熹微时,他还没有睡着,无聊地扒开手机壳,借着天光打量那张放进去的赛罗奥特曼的卡片。看着看着,他眼皮变沉,有了一丝困意,于是他把卡片放回原处,闭着眼睛,不作他想,迷迷糊糊地睡了。
四周黑下去,很快有浅淡的光在眼前亮起。并不是虚无缥缈的白光,而是暖色调的黄光。此刻日落西山,那点橙黄的暖光是天边撒落的夕阳,细如金砾,照亮了脚下的水泥楼梯和面前的木制大门。
楼梯上传来孩子们的说笑声,宋凝声知道他们放学了,要回家了。当然他也放学了,他也要回家了。宋凝声肩上背着沉重的书包,伸手敲动眼前空无一人的大门。
噔噔的敲门声回响在楼梯口,他一下又一下地敲着门,仿佛要以这种决心感动大门似的。
过了很久,门还是没有打开。
开门啊,我要回家的!他想,感觉有点无措。
对了,我可以拿钥匙开门啊。
钥匙!
他笑了起来,在身上四处搜寻,抖落自己的书包,让书本散落一地。尽管如此,他也还是没有找到钥匙。
心脏不再平静,狂躁不安地跳动,响同鼓点。
宋凝声突然反应过来,他没有钥匙。不是没带,而是没有。他不敲门了,他突然觉得好伤心,只得呆呆地注视那扇门。
那扇门的颜色很深,不是枣红色,而是红棕色。木门的把手上,挂着一个蓝色的手提袋。
等等,这不是万圆小区吗,他怎么会没有钥匙呢?明明那个阿姨亲手把钥匙递给他了啊!
宋凝声“啊”了声,猛地睁开眼睛。原来他在做梦。他从床上翻身下来,身上满是冷汗,大脑比没睡着时还疲惫。点开手机一看,现在才6点15分,他还以为自己做了很长时间的梦。
他走进卫生间,拿冷水冲洗自己的脸,又片刻不停地走到贺天财的门口,幸好他没锁门。
他推门进去,径直走到贺天财的床边。贺天财尚在睡眠,粉色的碎发懒懒地散在额前,一双猫眼也紧紧闭着。
宋凝声蹲下来,轻轻地推他,把他唤醒。贺天财显然很困,一双眼睛费劲睁开来,看了他一眼,复又闭上了。
“贺天财,你听我说,我现在要走了,我在你家睡不着。我好困,但是我睡不着。”宋凝声小声说,见贺天财含糊地应了,又把口袋里的钥匙拿出来,这把珍重的星星般的钥匙,他小心翼翼地放回他的枕边。
“我把钥匙还给你,我不能拿你的钥匙。真的,很抱歉。”他轻声说,心里惴惴不安,但归还钥匙的决心压倒了一切。
他害怕贺天财问他原因,问他为什么,而他没法说——对不起,你把你的家向我开放,但我无法和你分享我的家,我的钥匙,我的人生。我可以谎称自己没有准备好,但是真相只是我特别自私,特别吝啬,特别不喜欢奉献。
索性贺天财什么都没问,他只是眨了眨长睫,把自己缩回了被子里面,像一只搞不清状况的猫,茫然撞上冰冷的现实,重新缩回柔软的梦境中去。
宋凝声终于放松下来,他拍拍棉被,放低声音说:“公主,好好睡一觉吧。”
他缓慢地关上门,以免发出什么吵闹的声响。他大步走出贺天财的家,步履轻快,心情放松。他想到贺天财的钥匙曾在昨天短暂地打断现实,在过去和未来中见缝插针地编织出一个美梦,然而,这个美梦终究不属于他,宋凝声有的只是噩梦和噩梦般的现实。
冷风吹过来,有几朵云在天上遥远地飘。天空现出一线清明,树上响起几声鸟叫。一些小店闭门未开,但是宋凝声知道南城即将醒来。突然地,他又想起今早的梦,想到无论如何也打不开的那扇门。小时候,真正想要的钥匙从来没有获得过,长大后也给不出自己的钥匙了。
宋凝声不惋惜,也不后悔,只觉得这颗心被冷风冻得发麻,弱弱地颤抖着。南城的冬天太长太长,他无法给予的,不愿接受的,通通被抛掷在这场漫长的寒冬中,就这样被雪掩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