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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   (十二)

      暂时歇火的敌军阵地上正发生荒诞的一幕,他们自己打起来了,被朱小火视为对手那位动静闹得挺大,声称要枪毙逃兵。
      任谁打着打着发现逃兵比敌人多都得崩溃:“不许畏战,信不信老子嘣了你?!”
      “去哪都是扛枪,凭啥为你卖命?”
      “都有枪,谁怕枪毙这套啊,谁毙谁还不一定呢!”
      临阵倒戈这种事在这个阵营中并不罕见,打着打着跑那边去了,那边的人也习以为常。
      “这买卖划算。”祝福已经在盘算:“费了点弹药,多了一倍人。”
      如此不战自溃更像一场闹剧,李鸿鹄弹都没装完,过去帮忙接收俘虏:“咱们的对手也不怎么强大?”
      朱小火心有余悸:“因为他们和我们一样不是精锐,还好不是。”
      史密斯惊呼:“他说咱们。”
      “什么咱们?”
      “咱们的对手。”史密斯微笑:“他说的。”
      朱小火无语地追击最后一小股逃窜的敌军,要死,尖啸声又来了,他不知道的是炮手正在被拿枪抵着脑门。
      凭经验和直觉锁定迫击炮的大概位置,朱小火和小五子他们开火。这么大范围,步枪基本没用,对敌军来说却是不同的,这样有种被包围的感觉。
      炮弹落在李鸿鹄待过的地方,好巧不巧,他刚去扶起闪了老腰的祝福,尊老爱幼不愧为传统美德,让他俩躲过这么一劫,灰头土脸地滚在一边。
      李鸿鹄捡起祝福的枪还击:“有炮了不起吗?!”
      祝福扑过去:“别打。”
      “这时候还心疼子弹?咱们啥也不缺啦!”
      祝福死命摁住,也不说话,李鸿鹄终于发觉不对劲,从老爷子脸上看不出什么来,他试探地问:“你儿子?”
      老爷子面沉似水。
      到底是不是呢?又是一个复杂问题,从伦理道德的角度分析?复杂问题简单化总是不会错,也不差这一枪,李鸿鹄默默放下武器,半晌才听老爷子来了句:“看不清。”
      回忆那张脸,对比这张脸,两人其实长得挺像,李鸿鹄拍板:“就当他是,这次放他一马,望他幡然悔悟,从此改过自新,枪口永不对准受苦同胞。”
      炮声再没响起,朱小火率队归来,祝福是没勇气问的,李鸿鹄替他打听:“咋样?”
      “跑了。”朱小火骂骂咧咧:“算那家伙命大。”
      祝福一屁股坐在地上,似乎被炮弹震懵了。
      劫后余生的人们相互搀扶着,有的站起来,有的再也没站起来。医生又来了趟大活儿,从某种意义上说,无论多小规模的战争对人类来说都是损失惨重。
      “农卫队的。”受伤的队长向史密斯致谢:“你们咋这么大火力?”
      “周政委没告诉你吗?”
      “要不是半路碰到这俩医生,我们早就过去了。”
      “赶辆车去,记得多带些人。”
      农卫队长看向他们那一骡车辎重,表情跟游击队当时一样,不敢相信又饱含希望:“主力那边情况怎样?”
      从史密斯阴云密布的脸上多少能看出端倪,农卫队长不再耽搁:“医生替你们送过去。”
      这次轮到游击队致谢,朱小火送上一把刚缴获的盒子炮。

      (十三)

      堆得像小山的枪械弹药库几乎把骡子累趴,说是到地方卸了再分,各人已经瞅准想要的。
      老徐盯上一把崭新汉阳造,被李鸿鹄嗤之以鼻。
      “关键是稳,花里胡哨的不要。”
      “换了你这打兔子枪?”
      “打狼一样好使。”
      “这不有机枪么,也不花里胡哨,叫啥来着?”
      朱小火在这方面到底是开过眼界的:“哈奇开斯M1914,法国货,气冷。”
      “比花机关强。”
      “不能这么比。”朱小火嘀咕:“这枪适合北方,不该出现在这,东三省都让日本人占了。”
      祝福不像他们一脸的国仇家恨:“东北不旗人的么?”
      朱小火张嘴半天没想好怎么说,这方面他就不擅长了,擅长的史密斯靠在他身上休息。
      李鸿鹄笑道:“旗人那才几百年,往上数都是老祖宗的。”
      游击队在夜幕降临前返程,祝福刚欲卸车,朱小火拦住:“不放这里。”
      经历一场火并本该好好休整,史密斯一反常态召集大伙儿,李鸿鹄听到换防二字,意味着什么暂时没分析出来,最近老是遇到复杂问题。
      “站一边多碍眼。”朱小火咳嗽一声,维持一个热情又客气的语调:“好歹同生共死过?”
      “弹都装了,当然是战友。”史密斯真诚又友好。
      “你们说算就算呗。”李鸿鹄往前挪几步,半推半就地挨着祝福,那意思是却之不恭,就勉强成为你们一员。
      史密斯继续动员:“为什么这么多武器?接上级指令,配合主力部队换防,他们换下来,咱们顶上去。此为机密,绝不可透露半句,换防只在夜里行动。”
      祝福看看天色:“那白天呢?”
      “睡觉。”
      最痛苦的不是闹不明白就只执行不去想,而是李鸿鹄这样的人,因为明白所以倒抽一口冷气:“行啊,一点口风不透,憋着来个大的?”
      “没憋着,不瞒大家,敌军三番四次对我方进行围剿均以失败告终,这是第五次,也是最丧心病狂的一次,主力部队损失惨重,不得不突围并退出根据地。”史密斯努力维持着指战员该有的稳定情绪:“之前封锁有所松动,是因为国民党十九路军在福建牵制了十一个师的兵力,如今福建失守,我军主力面对的依然是重重堡垒。”
      朱小火抖擞精神:“总之一句话,主力撤出江西,咱们接手阵地,抵抗到底,打好一场后卫战。”
      史密斯发现气氛有点低迷:“李大记者怎么一脸悲壮,这就怕了?”
      “有很多事搞不清楚。”
      “搞不清楚就去搞清楚,哪怕最后搞不清楚。”
      朱小火接过话茬:“要我说,你这是从没想过加入我们的害怕,不是要去打仗的害怕。”
      史密斯插一嘴:“阴晴不定,左右为难,一颗心晃来晃去,总在寻找更好的那条路,然后你发现在绕圈,老子忙了半天到底忙啥?我常在想,人是用脑子决定世界的动物,只想好事是个傻子,只看坏的不够聪明,你说是不?”
      其他不知道他们在说啥的队员自动解散了,朱小火虽然也不是很懂他们在说什么,宁愿放弃宝贵的休息时间也没走掉,对史密斯来说是一种朋友式的陪伴。
      “我眼中的我们这些人,宁愿去看好的那一面,就像你说的,不信因果却做善事,因为这是一种选择,我眼中的我的战友们,他们宁愿去做热爱生命的人。”史密斯一贯温和地笑着:“我也是。”

      (十四)

      □□官邸,偌大的书桌只摆两份军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我方重创放弃游击战和运动战的红军,使敌在阵地战中陷入被动,虽未全歼,敌军元气大伤,已无反扑之力。
      如果不看另一个坏消息,□□几乎认为已经达到预期目标。
      10月中旬,敌军主力秘密从江西撤出,西、南纵队逃窜至湖广一带,碉堡工事封锁网失守。
      从江西撤出十多天,大本营终于发现敌军下落不明,这多少有些讽刺,更为离谱的是成千上万的民众随之离开,他们带走了所有能带走的东西,包括工厂里的机器。
      这样一支长而臃肿的队伍,他们将去往何方?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不言而喻,但又像很多次野火烧不尽一样,这次的春风似乎又刮了起来。

      (十五)

      主力突围远去,曾经的游击队成了残部,至少敌军在眼里是这样。
      去往何方同样困扰留下的人,封锁线不复存在后,偶尔传来的消息令人恍惚,有时福建有时广东,贵州、云南也有,甚至甘肃和陕西。
      根据李鸿鹄缜密的推理与分析,认为这里面不真实的成分较多:“总不能绕个大圈吧,大半个中国呢!”
      朱小火依旧乐观:“怎么不能是大半个中国,我们还在,这就是胜利。”
      “最近怎么不写稿了?”史密斯发现李大记者很久没有拿笔:“当然了,影响写作的因素有很多,你要说打游击也是其中之一,那我也不能反对。”
      “不写了,说过不写,你们那篇真的是最后一篇。稿子我托人带回城里啦,可惜见不着主编惊讶的表情,他肯定以为我压根不敢冒险。”李鸿鹄耸耸肩:“无所谓了,何必证明什么,我理解的成熟是不用告诉别人自己多不容易。”
      完了完了,真成熟了。好比一向顽劣的孩子突然世故起来,这固然令人老怀安慰,史密斯居然有点惆怅:“还是,受了什么刺激?”
      “还不够难吗?!”李鸿鹄忽然摔掉手上的酸枣,敌军对残部的打击并不比从前少,日子过得甚至不如从前,封锁线内的他们至少不用东躲西藏:“还不够刺激?我以为这是最难的一次,每一次都不是最难,每一次都是我以为。我知道我矫情得很,看看身边的人吧,小五子家中排行第五,四个兄弟一场饥荒全没啦,毛鸡蛋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是毛鸡蛋,没吃过肉,因为得换钱给他娘买药。老徐以前挺爱说话,炮弹飞进耳朵里老嗡嗡响,听不清别人说什么索性当个聋子哑巴,我知道比我倒霉的人多了去啦。”
      “我说同感不是迎合你。”朱小火扛枪而去,趁着战斗间隙,和祝福他们布雷:“每当我觉得今年是最难的一年,不会有更难的一年的时候,结果发现明年更难。”
      李鸿鹄瞪眼:“所以我到底为什么要在这里?”
      “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我好久没抱怨了。”李鸿鹄很不争气地捡回咬过一口的酸枣,还指望这玩意儿填肚子,回来时发现史密斯缩成一只皮球。
      现在的他小脸蜡黄,好在大家都黄,没人知道他不是饿的。
      “对不起,我不知道肝疼是什么感觉,看你这样子真想感同身受一下,我是说分担一下。”李鸿鹄默默拍着他佝偻的背:“又来了,今天第几回?再往后瞒不住了。”
      筋疲力尽的史密斯这次没睡过去,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李鸿鹄猜得到:“行啦,我不走,抱怨是肯定要抱怨的,大不了下次不在你面前抱怨,免得你老以为我要撂挑子不干,不就当好一个指导员么,你说了一万遍。”
      “怎样才算一个很好的世界?”
      “哈?”
      “我们向往的世界,那么多人不要命也要追寻的世界。”
      李鸿鹄算是知道了,这些人就是想难死他:“曾经我认为,死很多人不应该是很平常的事,因痛苦大喊大叫,总好过麻木不仁。”
      “不死很多人就是好世界?”史密斯想了想:“只有欢乐没有痛苦?也不现实吧,无论什么时代,总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就像你说的,死好多人不被当成平常的事情,就是好时代吧。”
      “那还不够,每个人都能找到一生为之奋斗的事业,像你一样,你不知道之前我有多羡慕你,直到听说你的病。睡吧,我警戒。”
      李鸿鹄不让他多说,史密斯也没往下说,返回这个安静角落的时候,李鸿鹄发现他不见了。
      朱小火布雷归来:“抱怨完啦?”
      “史密斯呢?”
      “不跟你在一块?”
      他们找遍整片荒山,没有史密斯的影子。
      李鸿鹄预感到什么:“总是说我,自己撂挑子不干了?”
      朱小火放弃寻找:“我忘了,他说要回趟家,好久没探亲啦,有一阵子不会回来。我宣布,李鸿鹄代指导员职。”
      全队都觉得不对劲,李鸿鹄干脆呆若木鸡。
      水塘边的芦花和往年一样美,形单影只的朱小火静坐观赏,他很少露出这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其实他……”
      “没救了……”朱小火说:“我知道,他有大病,治不好,只能捱着。”
      “他不是说你不知道……”
      “他不说我也知道啊,所以还是假装不知道的好。”
      “原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的不止我一个。”李鸿鹄顿时释然:“他不想死我们面前,尤其是你面前。”
      “我知道啊,多希望我不知道。”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李鸿鹄低声吟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唱的啥?”
      “送别,总要送别一下。”
      “怪凄凉,换一首。”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让思想冲破牢笼。快把那炉火烧的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换成国际歌倒也唱得铿锵有力,李鸿鹄哽咽到没法唱:“大家一起唱才对,一起送别。”
      朱小火的思绪回到若干年前:“他比你唱得好听多了,我这个不如前任队长的现任队长,要和你这个不如前任指导员的现任指导员搭班子了,但愿不是草台班子。”
      “世事难料,我以为留下只是耽搁一阵子,没想到是一辈子。”
      “别一辈子,太长了,谁想老打仗,比打仗快活的事多了去了,比如说娶个老婆,生个娃娃,两碟小菜,和最好的朋友喝上一盅,就一盅,不能喝多,醉了要挨老婆骂。”
      两个人为了不显得那么悲伤,费尽心思地制造话题。
      嗓音沙哑的李鸿鹄有感而发,慷概激昂地宣布:“我要为你们,为游击队写一首歌。该死,我不会作曲,那我写诗,我一定要写诗。”
      最后诗没写出来,因为什么样的语言也不足以描写这样的军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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