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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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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整个春天多雨,夏季旱得出奇。
南京这地方,说好听叫四季分明,该冷的时候冷该热的时候热。制式兵器会议进行到第四天,矛盾趋于激烈化,躁郁的不止是空气。
中方代表打圆场:“选择多是好事,好过没得选嘛,本次力求一个双方都接受的结果。”
外方顾问处代表发言:“是的,我们质疑哈奇开斯,法国人的轻、重、高射机枪像他们的人一样,从不考虑实际性能。”
德国人对德国武器信心满满,可以理解,中央军官学校代表:“我们相信德械,我的学生也偏爱德械,但性能不是唯一的标准,合适才是,我们不是没有经过测试。”
会议看起来更像一场中德谈判,人数上中国人占据绝对优势,总顾问乔治?魏采尔始终一言不发。
“什么叫合适?从某种意义上说,汉阳造也可以说合适,我知道你们叫它中华第一神枪。”德国人难得展现一下幽默,大家会心一笑,气氛有所缓和,外方顾问处代表有点无奈:“但是,中国有句话叫实事求是,据顾问处前一年的调查报告显示,中国兵工厂所产武器75%以上不符合现代军队需要,豪不夸张地说,这些劣质武器必将影响士兵对军队指挥官的信任和尊重。”
说一大段话的代价是出一身大汗,不止德国人,每个人都坐不下去。坐不下去也得坐,直到讨论出结果。沉默的魏采尔忽道:“不是前一年是前两年,两年前我提出中国所造枪炮材质严重影响性能,它在现代战争面前像个营养不良的孩子。”
中方兵工署忍无可忍:“总顾问有没有去过中国北方?冬天平均气温零下二十度,气冷机枪绝对优于水冷。中国很大,南北天气是两个极端,军费有限,我们不得不慎重。”
打圆场那位继续圆:“回到哈斯开奇吧,我也不喜欢法国人。人能适应环境,武器做不到哇,适应中国环境尤为重要,敌军除外敌还有内匪,吾等需牢记先后顺序,攘外在安内之后。”
“明天我不会来。”魏采尔中途离席,让人一度以为他要回德国,然而只是嘱咐他的下属:“继续坚持我的意见,你们知道我的意思。我要去庐山,蒋先生的军官训练团在等我。”
(二)
土墙上的标语墨迹已干,显示它刷上去好几天,对于这个交通闭塞的村落来说,它是一件新鲜事物。至于内容,并未引起过多关注。
主要是不识字,看得懂字的人又看不懂内容本身。
打土豪固然很好理解,分田地就应该不是字面意思?还有这等好事?
中国人历来不盲目乐观,大白天没人做梦,还不如看打土豪。
“要分地了,按人口分。”此地文化程度最高的高先生,大太阳底下充当义务讲解员,年过半百的他高兴得像个孩子:“你家几口人?有多少人分多少地,红军马上要来分地!”
农忙时节的人们疲惫而淡漠,平时嘴碎的人也懒得搭腔。
“那你多吃亏?”墙根下的叫花子撮牙花:“你们做先生的,也算穷人?”
“我最吃亏,单身汉就一个人当然最吃亏。”嘴上喊吃亏,脸上喜洋洋:“我怎么不是穷人啦,跟你们一样没有土地,我们都是无产阶级,全世界无产阶级要联合起来!”
“真分地?”
“烧地契!”
那边已然摆开架势,一队人马带着家伙什儿占据全村中心位置。横幅就算有假,枪是真的,将要付之一炬的地契也是真的。
有点像那么回事的一队人马分工明确,说干就干,有点像草台班子的会场初具规模。记录人员纸笔俱全,甚至还有算盘,总之分个明明白白。
中国人从不盲目乐观,看不懂不要紧,信不信先收下再说。
人越聚越多,叫花子凑过去:“老爷,真分地?”
背着枪的红军战士笑道:“不是老爷,是中华苏维埃。”
“苏老爷。”叫花子一躬到地。
(三)
中国聘请外籍顾问的历史可追溯到洋务运动,北洋水师中也有他们的身影。
庐山相比火炉般的长江流域可谓天堂,魏采尔舟车劳顿,精神不减:“很高兴来到这里,这不是场面话。我带来详细的训练计划,希望尽快开始实施。”
“不急于一时。”□□走进一团稀薄雾气中:“预设敌军仅为日寇?”
还有谁?那群拿汉阳造的人?
魏采尔的计划中,他们占据的篇幅少得可怜。
与第一任军事总顾问,头脑精细目光锐利的鲍尔相比,第三任总顾问魏采尔的的长处显然在于拟订作战计划,原顾问团中文职调回德国,以大批退役职业军官取代,这正是庐山军官训练团需要的,至少目前为止,□□对他很满意:“四次剿匪失利,以兵力优势长驱直入受阻,其根源在于战斗力不足,这也是训练团的开办初衷,力求重整军队,一举歼灭□□,永除后患。”
(四)
粮食长出来需要时间,有地就有希望。
缺盐才是大问题,中国人民对盐巴的需求不亚于粮食,闹盐荒也是很要命的事情。江西除南昌和新建,其余都算封锁区。断绝贸易以后,孤岛上的人失去了咸味。
为什么人生酸甜苦辣,唯独没有咸?因为盐很贵!
“民国了,还玩贩私盐者必杀这套。”高先生看着脸盆中自己的倒影。
蓄了很久的胡须更添落拓,一个快要被生活逼死的怀才不遇的读书人,走在街上没人愿意多看一眼。
这就是最好的伪装,他知道有的人说要出去买点盐,再也没回来。
(五)
“又毙我稿子!”李鸿鹄拍案而起,接下来自然找主编理论。
刚泡好的茶散发清香,主编抬眼一看,吹吹茶叶。
“上一篇趋于流俗,这篇呢?”李鸿鹄展示一沓手稿,哗啦啦作响:“那么多人消失了,就这么消失了,总得有个说法吧?”
主编抿一口茶:“我再强调一遍,我们是花边小报,俗中有雅,雅中有俗,叫做雅俗共赏。上一篇明星丑闻只有俗,这一篇是什么?跳出世界外不在雅俗中?再强调一遍,我们是花边小报。”
李鸿鹄不死心:“我熬夜写的啊,你什么时候看我熬夜写过东西,除非第二天交稿……那么多人被迫背井离乡,他们去哪儿了?失去家园即成难民,难民是要逃难的,可没人见过他们,这么多人去哪儿了?”
“你问我?我不知道。问国军?猜猜他们会不会告诉你。”
“死好多人啊!”
“哪天不死人?”
“这就是你毙我稿子的理由?我是记者,花边小报的记者也是记者,就像花边小报它也是报纸。你不碰政治我懂,也请尊重新闻自由。”
主编重重放下茶杯,报纸遮脸:“我倒想知道,谁让你有新闻自由的错觉。”
被逐客了,李鸿鹄也硬气,不发就不发:“花边小报的记者我也当够了。”
“等等。”
去意已决,李鸿鹄头也不回。
“证据呢?李大记者,亏你做新闻,照片、采访,一手资料有没有?死多少人凭你一张嘴?”
“有怎样,你要发?”
报纸后头仍然那副不紧不慢的调调:“我没说我要发,花边小报也配?好报道别人要发,我又怎么挡得住。”
那就是有门,挺大一扇门。
飞奔回家一通翻箱倒柜,相机、厚衣裤、防雨鞋子,火柴,药品……还得找把刀,防身利器不可少。当意识到要去什么地方时,李鸿鹄略有迟疑。
“兵荒马乱上哪去?”老娘圆润的身躯堵了过来:“哪都不许去。”
“别堵我门。”李鸿鹄愈发坚定地冲了过去:“刚找到门。”
(六)
这不是高先生第一次出远门,这条路也不是第一次走,最远的时候还是去南昌的学校,他记得当年不是这样的。
路越走越远,人越来越稀,有时整个村庄见不到人。
白军张贴的迁出公告留在墙上,空荡荡的屋里本该一片狼藉,留下的都是不要的,但正相反,所有生活必需品留在原来的位置。
谁搬家不带东西?
再上路,路被封。
到底见过点世面,不至于贸然上前。一个村子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个持枪国军把他们赶进一片果林。密集的枪声,人的尖叫,短促到瞬间停歇,高先生张大的嘴巴来不及闭上。
意识到这些人在干什么,高先生猝然折返。
这是屠城。
(七)
李鸿鹄运气好,天黑前找到一户人家借宿。
经历了前几天的无人村,没食物倒还好,主要是没热水。出门在外,一盆热水一碗热汤足以续命。
运气好也不好,赶上人家商量事。逃还是不逃,商议不出来。收成大半交了税,可也能活,人离乡贱,出去就是个有去无回。
就不走呢?就不走会怎样?
村长目光对准正在拍照的李鸿鹄,这碎嘴子记者逮着人盘问半天,写写画画显得好有文化,说不定能给指点迷津?
李鸿鹄比他还茫然,刚深入这片无人区时也担心有没有同行抢新闻,发现多虑了:“我这一路走来,没见到一个老乡,唯一还在坚守的就是你们。”
都搬了,形势逼人,村长问跑腿的:“游击队怎么说,来不来?”
跑腿的:“说顾不过来,能来一定来。”
村长精神一振:“想走的走吧,不当难民的留下。”
众人的表态被一串扫射淹没,不是上次的冲天放枪,那次是警告,今天的子弹打在土墙、门板、窗纸上,扬起一股土尘。
李鸿鹄迅速藏好相机,他身份不能暴露。又多虑了,没人管他什么人,门被人踹开,全村的壮劳力被人家来了个瓮中捉鳖。
长官很恼火,问也都不问:“不搬就别怪老子不客气。”
人们被驱赶,李鸿鹄混在人群里,直到被枪口对着才意识到这不是抓壮丁,刚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就挨了一枪托,原来是嫌他走得慢。
困扰已久的问题引刃而解,被迫迁徙的人哪里去了?不是被抓壮丁,而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可惜这则新闻大概永远没有发表的可能。
不想惹人注意,但他的穿着打扮很能引起长官的注意:“小伙子,干啥的?”
这个时候,藏着掖着没什么意义,李鸿鹄尽量显得平静:“记者,来此记录并揭露你们的暴行。”
从他的角度看,枪口特别黑特别大,于是拼命站起来,这个时候还爬起来他都佩服自己,因为想要站着死。从他的角度看,林子那头几个窜来窜去的东西不像野猪,野猪不会制造出拉枪栓的动静。
噼里啪啦就开打了,村长吆喝:“游击队来啦!”
白军还击,密集统一的枪声瞬间盖过零星杂乱,游击队那头有人在喊:“老乡散开,注意隐蔽!”
不用他说,村民水花般四溅。李鸿鹄被村长连拖带拽一通抱怨:“挺大个人,咋腿咋说软就软。”
“你才软。”
“就软了嘛,趴好,低头,别瞎看。”
李鸿鹄岂能不看,外行也能看明白,游击队有备而来,胜在出其不意,白军火力比他们强多了,歼灭这一小股力量只是时间问题。
村长嘱咐:“不软就跑,跑远点。”
李鸿鹄回头:“你去哪?”
村长往家跑去,身后跟着一大帮人,他们去而又返,手里多了农家能搜罗到的一切能当武器的家伙,镰刀耙犁尚在其次,还有一杆红缨枪。
枪扎一条线,老村长一看就是练家子,挽了个漂亮的枪花,要不是一颗子弹擦皮头而过,这招足以令人拍掌叫好。
村民闹出的动静吸引一部分火力,游击队那边并不领情。这还怎么边打边撤,总不能丢下老乡跑吧?
只能拿出镇队之宝,一个缴获的手榴弹,看样子有年头了,木柄摸得溜光水滑,投弹重任落在同样有年头的队员身上。
姜永远老的辣,古老的德制手榴弹在敌军中央炸开,一点也没浪费它的杀伤半径。
敌军吃亏吃在没带重武器,谁杀平民带手雷?撤退这种事无需长官下令,长官骂骂咧咧跑得比谁都快:“干,他们发财啦?”
只道是诱敌之计,先示弱再反扑,知道对方只有一只手榴弹他能气死。兵败如山倒,边打边撤的手下也是撤的多打的少。
居然打了一场胜仗,游击队打这种莫名其妙的仗似乎很习惯,令人欣慰的是没有伤亡,投弹的人也就没那么心疼那个手榴弹:“值啦。”
李鸿鹄的模样同样引起这些人的注意,没办法,他实在不像一个庄稼人。
带头的问:“你是?”
正要胡驺一个理由,村长替他答了:“记者。”
从大家伙儿的表情看,除了带头这位,没人晓得记者是什么。李鸿鹄被这位仔仔细细地打量,眼睛放光地问:“省城来的?”
李鸿鹄下意识后退。
这位不放过他:“没想到在这里能见着记者,你们早该来了!你好,我是安塘游击小队指导员史密斯。”
“什么?”
史密斯,姓史名密斯,瘦而不弱的年轻人,和李鸿鹄一样二十出头,绝对的中国人,能感到对某个国度极之向往,握手的姿势也很国际。
史密斯介绍刚投弹那位:“祝福老爷子,咱们大刀手。”
叫祝福的很明显姓祝名福,年纪也是够大,能当史密斯爷爷,就这样还身背大刀,不止他,队里大半如此,这一身好武艺的感觉,让人以为误入某个武侠空间,或者还珠楼主看多了。
很难说这支队伍和传说中的悍匪有什么关联,年龄跨度之大令人称奇,穿的披披挂挂乱七八糟,光是帽子式样就有十几种。
高先生热情地伸出他的手,奇怪的是李鸿鹄为什么瞪着那么大的眼睛,所有看向他的人都瞪着眼睛,高先生想说点什么,膝盖不由自主地弯曲,脸不由自主贴向地面。
过于亢奋导致中弹而不自知,高先生有限的生涯里没中过弹,那就更不能自知,直到肚子上那么大一块血迹被别人发现。
看看自己,高先生很是遗憾:“对不起,刚想加入你们。”
史密斯脱下自己衣服给他扎上肚子。
高先生:“记者,贵姓?”
李鸿鹄免贵都忘了说:“李。”
“李大记者,有劳你把真相公布于众,我看不到了,那不打紧,会有人看到。”
“会有许多人看到。”
高先生满意地闭上眼,又睁开:“你知道吗?我很不好意思,他们觉得在学校工作的是文化人,一直很尊重我,其实我是个看大门的。”
死于流弹的高先生被带回去安葬。
立碑时史密斯问:“高先生叫啥?”
祝福:“高兴。”
“别开玩笑。”
“真叫高兴,很好的名字。”
史密斯发愣:“是很好的名字。”
安葬的不止一位,还有个大姐,仪容并不安详,队员们的悲痛则巨大得多,士气几近低迷,史密斯没有立碑。
李鸿鹄问祝福:“她是谁?”
“队长。”
“你们……队长?”
“封锁线以内都是作战区,作战区不许老百姓居住,虽然他们世世代代居住于此。”史密斯为坟茔添上最后一捧土:“不迁走,就地解决。主力被牵制住了,靠我们救不过来,队长牺牲,出发那会儿她刚咽气。”
他们尽可能地介绍这里的情况,初次见面全无防备,这让李鸿鹄多少有些尴尬。此行的目的是记录平民的伤亡,这群人不在报道之列,即便是写也没发表的那天。
如此这般心事重重,史密斯以为他在担忧另一件事:“暂时走不掉了,本该送你过封锁线的。”
李鸿鹄表示自己走。
祝福看他一眼,欲言又止,还是没忍住劝:“走不了呢,出去就是送死。”
史密斯坐下休息:“对了,你怎么过来的?”
这又让李鸿鹄很是尴尬:“我有证件,而且我说我在写一篇关于匪患猖獗问题的文章。”
“这里理由倒是畅通无阻。”
“自以为畅通无阻,其实许进不许出,人家根本不管你来干嘛的。”
所以真走不掉了,最好接受现实,做好耽搁一阵子的准备。
史密斯又问了一个比较关心的问题:“那么,你需要我们做什么?”
李鸿鹄想了想:“我的报道还没完成,缺很多资料,所以我想……”
“没问题,提供一切帮助,保证你的安全。”说完真的累了,不过他还是对李鸿鹄笑了笑:“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有啊,比如你为什么叫史密斯?”
祝福接过话茬:“这还得从他爸说起,谁家都有个奔头,他们老史家的奔头就是留洋。自己没那造化,儿子得去啊,那就大把花钱吧,把个家底都掏空啦,扯远了,哎,到底为什么来着?”
史密斯已经盹着了。
祝福只能拍自己脑袋:“为了去外国不用再起洋名字,对啦,为了省事儿!”
李鸿鹄骇笑:“那他怎么又干这个?”
突然安静。
触碰到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了?李鸿鹄茫然四顾,发现来人了。
“等你回来立碑。”熟睡中的史密斯睁开眼睛,对这个长途跋涉来的小个子男人说:“我在水塘等你。”
地方为这个人空了出来,二十多人很有默契地各找地方待,李鸿鹄被祝福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