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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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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我踏上了一条无法确知归程的旅途。
当我从噩梦一样的冲动里完全清醒之后,知道这个名叫鹭岛的地方,是再也没有勇气继续待下去了。我甚至没敢跟谁说再见,就像我草率地抵达这里一样。我想,只有这样,才最适合于我眼下的心境。仿佛人的一生,光着身子走来,又光着身子走去。尽管就我目前而言,境况完全与此相反。但是我觉得,包含在其间的意味,应该是大抵一致的。依然是那副简单的行装,依然是踽踽行走于那些已然熟知的街巷。这些地方,曾无数次记录了我奔忙的身影。当时我是那样的踌躇满志,以为命运终不负我,我可以再次手握世界。但是现在看来,我手里面所握着的,不过是个地球仪,我只配凑到它跟前去看看而已。
几乎没有什么犹豫,我到购票窗口买了一张即时开往远方的车票。我想尽快将自己抛弃,就像专制的君主抛弃他的臣子一样,找一个荒凉的地方,无限期的流放。售票窗口里的售票员很疑惑地看着我,说:“你到底要去哪里?”
我说:“哪里最远就去哪里。”这话已经被我说过两遍了,但她迟迟不给我开票。是候车大厅里播报的声音提示了我,我嘴里很神奇地就出现了一个地名——一个即使是在梦里,也不曾听说过的地名。
列车启动的时候,我还是经历了一些煎熬。曾经那样巴心巴肝想要呆住的地方,现在却以这样的方式走向终结。我想到了逃离。我无法确知我是害怕见到谁,抑或是要面对谁?一种源自于内心的恐惧,彻底将我征服了。母亲说,人活一世,就跟那漫山的芒草一样,风从哪边吹,它就往哪边倒。我想,我是真的应该妥协了,是真的应该听任命运的摆布,无遮无挡的随风飘荡了。列车一路的往前行走,不停后退的过往,仿佛伤口被撕扯,痛感水一样紧密而团结……
吴晓晓的微信,难缠的冤魂一样出现在我的手机里,“你为什么不给我回话,”她说,“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过后,又换了一副嘴脸说:“你快点给我回话吧,你到底怎么啦?我都快要急死了。”我想把她的微信拉黑,但心底又残存些愧念,总觉得亏欠了她什么。说到底,我俩的关系,是从我冒犯她而起的。且不论结局如何,她似乎从来就没有什么对不起我。从表象上来说,所有的结果,都应该是我自作的。那么,我还能怨恨她什么呢?或者说,她有什么可值得我怨恨呢?极度的悔悟同时也伴生着极度的悔恨。我恨我自己心里还残存的这点愧念。如果说我已然彻底坏透的话,那么我心存的这点愧念,应该是我晦暗生命里的一盏明灯,我无法确认它能够照亮多远?同时也无法确认,它到底会给我带来怎样的伤痛?
最初几天,张筱梅一直保持沉默。我想,此前所发生的一切,她应该都已经知道了。我没敢去想象,在这几天的时间里,她具体经历了怎样的心理磨难。直到第四天傍晚,她才给我发了条微信,没头没脑地写了这么一句:“给人家回个话吧。”我知道她所说的“人家”具体指谁,但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不可能任其指挥。相对于吴晓晓,我倒是觉得张筱梅是亏欠了我的。可不是吗?刚开始,我已经对她绝望了,她为什么还要传纸条给我?我来鹭岛之后,她原本可以光明正大地说清楚她与陈志浩的关系,她却选择了隐蔽。不仅隐蔽,还貌似专情于我。结果呢?害得我活生生的被人耍了!陈志浩丢给我的那五万块钱,不仅仅是一场戏弄,它更像是一场施舍。从此以后,我活在这世上,特别是在张筱梅与陈志浩面前,完全失去了尊严。这就是吴晓晓嘴里面所说的“杀人诛心”,好狠!
我没有给张筱梅直接回话,只试图通过微信,将那五万块钱转给她。微信却提示上限额度只允许一天转一万。无奈,只能按这个数目先转。转完之后,附带给张筱梅说明,五天之内,我会将那些钱全部转过去,因为我不需要这笔臭钱!张筱梅却迟迟没有回话,也迟迟没有点收那些钱。第二天,我继续转一万,同时附带说明,我欠你们的钱,只剩下三万了,明天我会继续转。但是没过多久,前一天转过去的钱,就被系统退回来了,提示说24小时内,我转出去的钱未被接收。次日,我只能继续转。这次,我没有附带说明。可是没过多久,我前一天转过去的钱,也被系统退回来了。于是次日,我只能再转。如此进入一个死循环,我转一次,系统退一次,转一次,系统退一次,反反复复折腾了六七天。
当时我已抵达西部的一座边远小城,就像我刚到鹭岛一样,我住进了一家廉价旅馆。吴晓晓应该是通过张筱梅得知,我并没有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于是更加频繁地用微信轰炸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在微信里说,“已经是这样了,你还对张筱梅不死心吗?告诉你吧,别再做白日梦了,我跟她说了我俩的关系之后,你知道她是怎么跟我说的吗?她说祝福我们。祝福我们,你懂吗?”过后又说,“我求求你回来吧,回到我的身边来,你送你的外卖,我上我的班。陈志浩已经答应我了,我可以去他家的公司上班,工资和待遇会比现在好很多。相信我,我们的生活会好起来的。”我不知道吴晓晓与陈志浩具体达成了怎样的协议。更不知道这协议是在什么时候产生的。那天我发狂,吴晓晓反常的举动让人反感。我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到,最终居然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我深捂了将近三十年的童子身,就这样轻松的被她拿走了。这个跟妓女一样贪婪的女人,事后笑嘻嘻地跟我说:“想不到你是第一次呢。”继而又说:“其实你长得蛮帅的。”因此我后悔,同时无颜面对我的所作所为。很难想象,有如长成吴晓晓那样的,若非发狂,有谁会对她的□□产生兴趣!我想,她应该是误会了我的行为,似乎觉得,在她身上,一些东西还是可以让我着迷的。这种超现实的体验,让她感觉到了惊奇,感觉到了一种如饥似渴,以及有如知音难觅一样的难得。因此她才会对我穷追不舍。真是造孽呀!
我想起了初到鹭岛时做过的那个梦。飘忽在虚无世界里的幻象,与演绎在现实社会里的真相,交织得如此紧密,难道我此生的姻缘,真的早就注定了么?
我决定通过吴晓晓,将那笔钱转出去。我给她回了个微信,谎说我有点急事来外地了,同时附带着一句漏洞百出的鬼话,说我这几天的手机坏了。吴晓晓居然没有深究,除了催我早点回鹭岛,只给我回了两个字——“哦哦”。倘若她揪住我撇开她,而与张筱梅取得联系这件事喋喋不休的话,我可能会打消向她转钱的念头。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某些时候真的很单纯,好比一个手势,抑或一个眼神,就可以将某个默契达成。我跟吴晓晓说,我打算把钱还给陈志浩,麻烦她代为转交一下。吴晓晓却不以为然。她说陈志浩已经说了,他不会要回这笔钱。我说我不需要他的施舍。她说你就是个死脑筋,人家十几亿的家产,会在乎这点小钱吗?我说他有多少钱关我什么事?如果不是张筱梅,他会无缘无故丢钱给我吗?如果张筱梅最终不跟他复合,你能够保证,他就不会再来找我的麻烦吗?吴晓晓像是陷入了思考,她好长时间都保持着沉默,最后才说:“随你的便!”
母亲还像往常一样,时断时续地给我打电话,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我没有跟母亲说我已离开鹭岛了。此前的经历,让我面对她时,一切都变得难以启齿。
鹭岛那个房东也打了电话给我,问我上哪里去了,房门没有锁,里面的行李不见了。我谎说有急事回老家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鹭岛。他说那好吧,我先把你的电动车放好,省得日晒雨淋的坏了。我说没有关系,如果我不回去的话,那电动车就送给你了。他说我不需要,你自己回来把它拿走。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于是我想,人世间的善良,是不能以相貌去衡量的。
我开始给吴晓晓转钱,每次转一万,一共转了五天。吴晓晓也不客气,几乎是在我将钱转出去的十分钟之内,她就将钱点收了。仿佛一只被吹大的气球,虚张的膨胀消散之后,给人留下的,只是一种蔫巴的空荡。看着银行卡里仅剩的几百块钱,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到了生存的压力。西部的消费几乎是东南沿海消费的一半,纵然如此,一天的住宿与饮食,也需要一百多块钱,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生活?再去送外卖是不可能了,在如此荒凉的一座边远小城,送外卖给谁吃呢?更何况,屡遭挫败而生的那份慵懒,已经让我面对任何东西都提不起兴趣,我只想安静地昏困在这里,就像冬眠的虫豸一样。但是现实逼人,没过几天,手里的钱就所剩无几了,我必须直面生存难题。旅馆前台催我交钱,我只好先将房退了,心想走一步算一步吧,倘若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将实情告诉母亲。我茫然地收拾着行李,感觉自己就像是一缕残魂,驱壳已经跟这个世界脱离了,意识也跟这个世界脱离了。梦境一样迷幻的玄感,宛如凌云登仙,我不免飘飘然起来。万象皆空的样子,还是很让人受用的。
后来我一直想,如果当时没有遇见了然,从那家旅馆出来之后,我不知会流落去何方?
仿佛某些蹩脚剧情里的偶遇,那天我正失魂落魄,了然一闪,就进了我房间。
起初,我还以为是他走错了房门,就随口问他:“你找谁呀?”他给我的回答是:“不找谁。”跟着,却把房门关了。
我也没在意,看他也不像是个入室抢劫的,就指了指身边的一张凳子,跟他说:“坐吧。”他果然就坐了,翘着二郎腿,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我说房间已经退了,你如果想住的话,就去前台交钱。他说他只想在这里坐一会,不想住店。我懒得理他,背起行李就要出门。他却一下冲上来,把住了房门。我这才意识到了反常,身上的寒毛“唰”一下就竖立起来了,慌戳戳问他:“你想干嘛?”
他反倒是笑了,走过来拍了拍我肩膀说:“我不想干嘛,只是觉得跟你有缘,想与你聊聊。”
我说:“有什么好聊的?”
他说:“什么好聊就聊什么。”
几乎是在一瞬间,我陷入了一种恍惚——一种恍若隔世样的恍惚。他那笑容太有意思了,无拘无束又没心没肺的,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细想,竟又将前面的记忆全忘了。当时他戴着一顶鸭舌帽,将眉眼遮去了一部分。但鼻子底下与双唇之间露出来的那两排雪白牙齿,是清晰可见的……好奇怪呀!具体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呢?这笑容,谜一样熟悉……我陷入了苦思。
门外过道上传来一阵吵闹声,气势汹汹的,听上去距离有点远,但是可以辨听出来,是一个女人在跟几个男人吵架,只那满嘴的西北方言,咵咵地,让人听不太清晰。了然把我截住后,就坐在了床沿,开始喧宾夺主,指了指他刚才坐的凳子,跟我说:“坐吧。”
我只能按他说的坐了。
坐下之后,心里反而变得踏实。世上事,无非就是如此,除了生和死,还有什么可让人畏惧的呢?于是我指着我的背包跟他说:“里面只有些换洗的衣物,你如果喜欢的话,就统统拿去吧。”然后又翻出身上的口袋,一律拍打得“啪啪”响,证明我的确身无分文。只在我手机里还有一点点钱。
了然看着我操作,笑得直擂床垫,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打劫的?”
我说:“可不是吗?像你这样蛮霸的人,还能干些什么?”
“我蛮霸?”他又哈哈笑了一下,然后就把头上的鸭舌帽脱了,此刻暴露在我眼前的,居然是一颗精光四射的秃头!跟着他就双掌合十与我说:“阿弥陀佛!”
“和尚!”我讶然长大了嘴巴。
“你以为呢?”说着,他又开始哈哈大笑了。
看着他恣肆的样子,实在有别于远俗的方外人士。语言的快感,与意识完全无关,我抽冷子就喊他:“贼和尚!”
他停止了脸上的笑容,愣怔了几秒钟,竟又不知死活地笑了,且问我:“好玩么?”
仿佛一声炸雷,这熟悉的言语,瞬间唤醒了我沉睡的记忆,那个不知死活地笑着,且一贯喊我作“联合国”的雅兵呀……
人与人相逢,许多时候真的有如时空交汇的某个节点,基于一些不可预知的际遇,以至于让它变成了一个奇迹。谁也不曾想到,我远离家乡,辗转来到这座边远小城,会遇上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不知死活地笑着,且问我“好玩么”的人!此前因为张筱梅,我以为我已彻底将他踢出了记忆,却不想在这远隔万里的地方,在我最落魄的时期,他竟又以这样的方式,“哐”地一声跳进我的脑海里。
看着了然,想着远在家乡的雅兵,麋集而错乱的情绪在我胸中簇生。我甚至觉得,此前我活着的轨迹,其实就是在绕圈,终点又回到起点。许多围绕在我身边的事物,似乎一直都没有改变。唯一能够确认改变的,就是我这么一圈圈地绕着,慢慢就将岁月蹉跎了。可能将来的某一天,我就这么蹉跎着,还没有到达那个终点,或是还没有到达那个起点的时候,我就溘然殒没了,消亡了。
雅兵!你到底是我醒世的精灵,还是我厌世的鬼魂?
倘使我有足够的勇气,我完全可以跳出圈外,自行解决自己。了然却跟我说,人活着,虽然终极目标是奔向死亡,但在此期间,只要稍微正常一点,几乎所有的人,都渴望能够活得更长久一些,哪怕生活已经把我们折磨得不成人样了。那天,了然看着我了无生趣的样子,以为我要寻死,所以很耐心地坐在那里,跟我说了许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