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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十
      后来,我异常深刻地记住了那片沙滩,记住了我口中自以为是的描述。我觉得,我的描述,与眼前骚动不安的海水,在一些精神层面,形成了某种类似于灵魂样的契合。我希望这样的契合能让对方感觉到,从而懂得我是多么的害怕失去她。但很显然的是,在张筱梅眼里看来,我这样做,是再糟糕不过的了。道理不是很简单吗?原本只是关于我俩的事,我却非要将雅兵牵扯进来。若是聪明一点的话,知道对方已然对雅兵有好感了,我应该要去做的,就是尽力将这事淡化,甚至最终从我俩的话题里,彻底的将他撇出去。但很遗憾的是,我所选择的处理方式明显与之相悖。
      我跟张筱梅说,雅兵就是个十足的呆子。为了证明他具体有多呆,我从他小时候谈起。说我不论什么时候想起雅兵,脑海里都会浮现出这样的场景,那就是,长流不止的唾液,瀑布一样,沿着他的下巴颏向下流淌。
      我说雅兵他家与我姑丈家是邻居,小时候我经常上那边去,因而很早就知道他。我说那时候的雅兵,简直是可爱至极。由于经常小便失禁,那时候他总穿着一条开裆裤,即便到了七八岁的年纪。
      我说穿着开裆裤的雅兵,在我的记忆里,经常孤独地站在某个地方,侠客一样。迎风鼓荡的开裆裤,敞亮,宽阔。胯间暴露的小##,头部惊奇地向前撅起。
      极度的贬斥心理,让我变得脑洞大开,妙语连珠,以至于认为很是了解我的张筱梅都暗自惊讶。但她最终还是被我逗笑了。尽管这笑点略显低级,我看见张筱梅是赧红了脸笑的,事后我也在想,我那么热情地谈论雅兵的小##,到底是何居心?只这效果毕竟是好的,因为它间接地缓和了我俩的关系。我像是受了鼓舞,因而继续说:“知道构树吗?”
      张筱梅摇头。
      我就开始显摆,说构树就是我们方言里说的“绵藤”。
      一说方言,张筱梅立马就明白了。于是我再说,我让雅兵吃过构树的果子。张筱梅的眼睛,刹那睁得很大。因为在我们的乡俗里,认为构树的果子是有毒的,食用后,会将人的肠子粘连在一起。小时候对那果子害怕得不得了,我却让雅兵实实在在地尝过了。
      这次与张筱梅见面,是我足足花了四天时间,跟她软磨硬泡才得以实现的。我永远要感谢的是那个丢了钱却没有来寻找的人,不然在这关键时刻,送外卖的工作几乎被我荒废了,我靠什么来生活?或者换句话说,我靠什么来追求我的爱情?
      我跟张筱梅说,来我租住的地方坐一下吧,我买了个电磁炉,可以自己煮点东西吃。她起先说要跟吴晓晓一起来。我就问她,怎么啦?生怕我会吃了你呀?张筱梅就支支吾吾了,最终只答应中午过来吃个饭。她言语中明显含带着的防范,让我感觉心寒。于是等她过来之后,我就处处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故意以一种貌似客气的冰冷,来应对她心里防范的冰冷。她反倒不适应起来,眼睛匆匆看我一眼,又赶紧去看其它的地方了。后来终于是绷不住,才悻悻然跟我说:“你不该拿我们的事,去跟雅兵打赌。”
      我知道在这方面,我是真的冒犯到了她。说到底,这就是一件只关我俩的私事,我何苦像是中了头彩一样,拿到四处去炫耀,更不必说拿它来赌钱了!想想这做法也的确荒唐。但同是处在这个事件中的人,雅兵却得到了张筱梅的谅解,这几乎是一个死结。我的死脑筋,一下子又拐不过弯来了。原本只为了缓和气氛,来一场敞开胸怀样的畅谈。我却活见鬼一样,再次滔滔不绝地说起了雅兵。仿佛除了说他,我就再也找不到其它话题来进行一场散淡的闲谈了。张筱梅于是又恢复了她的沉默。我的滔滔不绝,这时候就变得很是无趣,像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在那里自言自语。
      我说雅兵他家的老宅子有个前院。前院的墙基上长着一棵构树。构树上就结那种果子。
      我说那时候我还小,也就六七岁。一次去我姑家,瞬间就被厅上的雅兵吸引住了。
      我说当时站在厅上的雅兵,像极了悟道中的佛陀。他双手就这么垂放着,脑袋略微偏向一旁。
      这么说着的时候,我还将雅兵当时站立的姿势,模仿给张筱梅看。原以为她会有所表示,比如微笑一下,或者像以往一样骂我一句“傻子”。但是没有,她只那么淡然地听着,脸上保持着一种捉摸不透的高古神情。
      我再接着往下说就很没意思了。
      当时我俩正坐在桌前吃饭。桌子是一张老式办公桌。房间比较小,安下床铺与办公桌之后,就没有多少余地了。我将电磁炉架在一张小茶几上,没有烧菜,只煮了两碗速冻水饺。张筱梅坐在一张方凳上,我坐在床沿,就那么倚着桌子吃。这情景类同于民工的生活。两个人突然陷入了无言,吃水饺的声音就变得巨大,水牛过淖一样,稀里哗啦的。很意外地,张筱梅眼里蓦然就流出来两颗豆大的泪。我惊讶地看着她,不知该作如何处理?她就站起身来了,顾自说:“对不起,烫到了。”然后拭去眼泪,走到门口,背对着我。我能清晰看到她的后背在不停地抖动,手在不停地拭泪与擤鼻涕。我只能惴惴不安地坐在那里,搞不懂具体是哪些话触动了她?同时也搞不懂该如何去安慰她?她就那么清冷地站在门口,像是强制安静了很久,才转过身来,重新坐到方凳上,拿起筷子来吃水饺。突然与我说:“你永远不懂我。”

      之后几天,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张筱梅说,你永远不懂我。仔细想想,觉得还是蛮有道理的。说句实话,我之所以对张筱梅感兴趣,主要还是取决于她的容貌,而至于她的情趣,爱好,憎恶,意志,舛厄,则关心得很少。有时候甚至根本就不会去关心。比如这次她父亲来鹭岛,我想的更多的只是刻薄与诘难,却不曾想过要如何去体谅与安抚她。如此造成的恶劣效果就是,张筱梅原本保有的温婉,已难觅踪影,她也开始对我刻薄起来,冷不丁的说出的一些话,直戳人心窝子。关于这样的改变,我该去怨谁呢?
      只在我心里,始终都这么认为,我与张筱梅之所以会闹成这样,雅兵绝对脱不了干系。不然的话,原本好端端的,她只回家过了个年,对我的态度,怎么突然就发生了改变?
      我就纳了闷了,具体是什么原因,导致雅兵这个往昔挂了帅的“呆子”,一下子变得这样难以对付!
      那天与张筱梅一起吃水饺,她莫名地哭了,由此也打断了我继续讲述雅兵吃构树果子的事情。
      如果说我描述雅兵七八岁时还穿开裆裤的样子有点虚假,那么他吃构树果子的事,就绝对的真实了。
      就像前面我跟张筱梅说的一样,那时我差不多五六岁,去我姑家玩,一下就被厅上的雅兵吸引住了。那时候他就像根木头,歪着脑袋站在大厅中央,眼神缥缈而困倦。口中唾液,就如溃堤之江河,顺着他咧开的嘴角,奔流得滔滔不绝。当时厅上静悄悄的。不知基于哪方面的原因,每当我想起小时候的雅兵,就会觉得那时候很安静。面对几成绝世精品的雅兵,我心里某个地方,突然痒得要命。他家前院墙基缝隙里那棵构树上的璀璨红果,仿佛是炸裂的爆米花一样引诱着我。我去摘了两颗来。果实表面附着的那层黏液,浓稠而溜滑,叫人捏在手里,跟捏了条小蛇似的。至今我还依稀记得那种感觉,记得我心惊胆战地一步步靠近雅兵,呼吸急促,思维混乱。但是这种话我不会跟张筱梅明说,因为一说,就会让人觉得,我像是从小时候开始,就彻底的“坏”透了。此时面对张筱梅,我已如同拆弹,天晓得哪一句话又会惹来她的反感?我只想在贬低雅兵的同时,又让她听到一个兴味盎然的故事——许多嘲弄人的作为不都这样吗?为此,我必须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种平衡。
      我可以描述那时候站在厅上的雅兵,具体是如何的镇定,就像旷野里的木头一样,静默而辽阔。而那满嘴的唾液,依然在流淌得不知死活。这种情况,会让人产生一种幻觉,那就是我所面对的,仿佛是个神圣的怪物,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因此随着我与雅兵一步步靠近,我内心也愈加的混乱。深度的恐惧与刺激,让我感觉头大如盆,身轻如燕。紧着将那两枚红果塞进雅兵嘴里之后,我发现与雅兵最早分离的,不是我的手,也不是我的脚,而是那颗硕大无比的头,它忽焉一下就带着我的身体,往边上跳跃了开去。之后,我就像个刽子手一样,烧心灼肺地呆立一旁,等待着一个惊心局面的出现。
      这真实的场景,已在我心中温习了好多遍。张筱梅没来我这之前,我总巴望着能将它清晰地表述出来。如此做的目的,无非就是想让她进一步明白雅兵的呆傻,同时也进一步映衬我的机灵。只这样的设想,一直都没能如愿实现。后来张筱梅一听我说雅兵,就会直接跟我翻脸。我却像是脑子坏了一样,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觉得终有那么一天,可以将雅兵吃构树果子的事情,完整地讲述给她听。我认为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把它当作一个聊天的话题,也不啻为一件消遣呢!
      我可以这么继续跟张筱梅说,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嘴中含着红果的雅兵,当时面无表情。只那眼睛,突然眨了一下。紧跟着,他的嘴唇就在动,极缓慢地,像是两只蠕动的虫子,两片嘴唇,在前后左右地相互交错。然后,唇角一抿,那股狂流的唾液,瞬间就断流了,仿佛是合上了一道闸门。紧跟着,他又伸了一下脖子,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甚至还吧唧了两下嘴。口中唾液,刹那又开始狂流了。丝丝缕缕的线头,扯着无数的小圆球,沿着他的下巴颏,以及腹股沟,瀑布一样降落到他的小##上。这时厅堂上盘桓的一只老母鸡,终于忍受不了这深度的刺激,张嘴就往他的小##上啄。他一收腹,躲开了。鸡又一啄,他一收腹,又躲开了。做着这些动作的时候,他表情淡定,仿佛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
      彼时我姑恰好从厅上经过,看见雅兵,她左嘴角“嗤”地往上一撇,然后摇了摇头,说:“这孩子,没救了!”
      关于这件事,后来我都没敢去跟雅兵说。当然,在张筱梅面前,我可以格外强调这一点。强调我做了亏心事之后的那种忐忑,以表明我针对某些事情,还是很有敬畏心的。同时,我是真的不清楚雅兵能否记得我喂他吃构树果子的事。多年之后,我俩在一起喝酒,他喝得多了,突然就骂我姑:“她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就说我没救了。别以为我那时小,就把什么都给忘了。”
      我被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之后经过旁敲侧击,才知道是我姑经常把那句话挂在嘴边,才最终导致他念念不忘的。为此我长舒了一口气。那时候张筱梅还没出现在我们的争斗里。那时候我俩处得还算可以。但谁能想到,就这么一个天生痴呆的家伙,到如今居然可以跟我明目张胆地抢女朋友了!于是我想,那些构树果子怎么就没有把他毒死呢?再不济,把他毒得更傻一点也是可以嘛。若是这样的话,他还有什么能力来跟我争抢呢?
      无可否认的是,吃过构树果的雅兵,后来却活得好好的。他肚里的肠子,并没有像大人们所说的那样,变成个肉坨子。针对这件事,我还专门查阅过一些资料,知道那种果子,对人体并无害处。惊诧之余,我甚至还产生过想亲口品尝一下它的冲动。但到底还是慑于内心里对它形成的固有恐惧,而最终不得不放弃。
      相对于我懦弱的冒险心理,雅兵却实实在在地实践了它。尽管那样的实践,看上去更像是被迫所致的。雅兵不但没有死,反而就像是从那天开始,他逐渐变得正常起来。我喂他吃的,不像是要命的毒药,倒像是开窍的灵丹。如今他站在我面前,就专门来与我作对添堵了。真是报应呀!
      我是这么认为的,若是张筱梅对我的态度还没有多少改变的话,我就要将雅兵与那留守女人的事情告诉她了。这件事就像是牌桌上最后的王炸,如果张筱梅连这都可以容忍,那我就真拿她没有办法了。
      那段时间,雅兵几乎成了我脑海中的死敌。张筱梅说,你永远不懂我。我是在很久以后,才慢慢领会了这句话的。其实张筱梅根本就不在乎雅兵,她之所以看着像是偏向他,其实只是对我的所为感到了不满。
      现在我是这么认为的,当一个女人真正在乎一个人的时候,她才会去企求,那个人可以懂她。相反,她若是说你永远不懂我的时候,那么她对这个男人的信任,已经产生了动摇。但很遗憾的是,深陷其中的我,只看到了她对我失去信心,却没有看到,在她失去信心的过程中,所经历的煎熬。“你心里永远想着的,只有你自己!”这是张筱梅后来跟我说的。那时候,我们已明确地走向决裂了。
      十一
      元宵过后,张筱梅的父亲又来鹭岛了。他家那个宝贝儿子,借了人家的高利贷去赌博,输了一百多万,要债的堵在家里,说:“第一,想办法还钱;第二,砍他一只手来抵债。”继而重点说:“反正没有这笔钱,我也活不了,不如砍你一只手,然后我去坐牢,也好有个交代。”
      起初我是不知道这些事的,母亲现在就像个报丧鸟,张筱梅的父亲还没来鹭岛,她就把这些事告诉我了。告诉我这些事的目的,是觉得家里有这么一个小舅子,早晚要变成他的还债机器。“还是算了吧,”母亲说,“这样家庭的女朋友,我们要不起。”
      我打电话给张筱梅,出主意说,不如把你家县城的房子卖了去还债。张筱梅问我,你觉得有可能吗?我说你弟弟那样败家,房子迟早是要卖掉的。张筱梅说,这事我说了不算。我就再提建议,要帮她一起还债。她却说,这不关你什么事。又说,那样一大笔钱,你怎么帮我还?我就无言以对了。过后,又提建议说,要不,出来一起走走吧。这次她没有推托。
      依然在我屋前的那片沙滩。走着走着,张筱梅突然与我说:“有件事情,我必须向你道歉。”
      我一时有点发蒙,问她:“什么事情?道什么歉?”
      “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一些话吗?”张筱梅说,“我说你没有品味,看钱看得很重。”
      我呵呵一笑,说:“你只是随口说的吧,我都忘了。”
      “你不该忘,因为我是故意那样说的。”张筱梅说,“现在想起来真是可笑,什么品味不品味的?钱对于谁来说,不是看得很重呢?”
      “也许有钱人不这样认为,有句话叫挥金如土,说的就是他们对于金钱的态度。”我想尽力将气氛弄得更活跃些。不然两个人的谈话,未免太过拘谨。张筱梅却不为所动。她一路走着,多数时候都保持沉默,神情看不出多少的哀伤与纠结。这种过度的平静让人感觉惊讶,仿佛飓风过后的原野,度尽万劫不复再生。
      “我还应该感谢你。”她冷不丁的又这样说。
      我再一次被她搞蒙了,说:“感谢我什么?”
      “其实,这句话早些天就该跟你说的,只是……”
      “只是什么?”
      “那时候我还没有想清楚。”
      “想清楚什么?”
      “怎样将‘感谢’两字说出口。”
      “你为什么要谢我?我对你有恩吗?”我突然恐惧起来,预感到一些事情即将发生重大改变。
      “我真是活该!”我说,“早知道会是这样的,偏要脑袋坏了硬往里面闯!”
      张筱梅突然掩面而泣,她蹲在沙滩上,佝偻着身子,像是要把满怀的悲伤都收往心底。近处海面船舶的汽笛声,撕心裂肺样鸣叫。我茫然地望向远处,不知道该如何收拾眼下的局面?

      第二天,吴晓晓跟我打电话,说要来我住的地方看看,有几句话要当面跟我说。我也一直想找她谈谈,问她为什么总爱搅和我与张筱梅的事情?她来我住处的时候天气不太好,天空下着蒙蒙细雨。风从海面刮过来,带动潮水与树叶的声音,在耳朵边顽固地回响。吴晓晓的脸色也跟这阴雨天一样,阴暗得让人心寒。她耷拉着眉眼站在我门口。
      我说:“进来吧。”
      她就进来了,眼睛往屋内扫了一遍,嘴里突然发出“嘁”的一声。
      我说:“嘁什么嘁?若是嫌弃的话,尽可以离开,我又没邀请你来。”
      她又“嘁”了一声,自己找了个凳子倚墙就坐了。
      “兄弟,”她这样喊我,“你能放过张筱梅吗?就算我求你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说,“我俩之间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说:“对,说到底,跟我是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你能不能表现得豁达一点,站在张筱梅的角度,去帮她考虑些问题?”
      “我怎么就不豁达了?怎么就没有站在她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了?”
      “那么好,你现在拿出一百万来,帮她去把债还了。”
      “那是她弟弟欠下的债,凭什么要我来还。”
      “你看看你,也就这能耐。你敢拿这话,去跟她爸说吗?”
      我就沉默了。
      吴晓晓瞥我一眼,然后将后背往墙上一靠,说:“她爸已经发话了,谁能拿出一百万来给他,他就把女儿嫁给谁。”
      “他那是卖女儿!”我一下子暴怒起来,说,“天底下有他这样当父母的吗?”
      吴晓晓就将一边嘴角咧了开来,似笑非笑的样子,说:“那你倒是想一个办法,让他不要卖女儿呀。”
      我只能再次陷入沉默。
      吴晓晓又瞥我一眼,说:“没辙了吧?我知道你讨厌我,但你跟张筱梅之间的事,真的与我无关。事实不就摆在面前吗?有钱,什么都好商量。没钱,什么都没得商量。道理就这么简单。”
      我何曾不知道道理就这么简单!但是身陷局中,总以为还有翻盘的机会,哪怕一次次撞墙,也还一次次的往前冲,即便头破血流也不愿后退。于是我说:“张筱梅也是这样想的吗?”因为我是知道的,如果张筱梅也是这样想,那么她起初就不会跟我交往,同时也不会显得那么痛苦。我想拿这话噎吴晓晓一下。
      她却绕开了这个话题,很傲慢地对我说:“你别死鸭子嘴硬,如果叫你拿出一百万来还债,除了去借高利贷,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哦,对了,你还可以去卖血卖器官。但好像也卖不了几个钱呀。”
      这暴烈的轻蔑让我忍无可忍,我就反问她:“你家里人是不是有这方面的经验?不然怎么会想起卖血卖器官呢?”
      这回轮到吴晓晓沉默了,她涨红了脸,圆睁着双眼,张口结舌的样子让人看着相当解恨。但也只短暂的几秒钟,她的脸色就缓和了下来,就像舞台幕布缓缓的落下,重新拉开的时候,内里的场景,已完全不一样了。我甚至从她缓和下来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你最近发了点小财,是也不是?”她轻佻地看着我,说。
      “发财?”我说,“我就是一个送外卖的,发什么财?”
      “非要我说出来吗?筱梅是千叮万嘱过叫我不要说的。”
      “扯淡!”我说,“也就千把块钱的事,有什么不能说的?何况,就那几个钱,也算是发财吗?”
      吴晓晓就偏起脑袋来看着我,满脸鄙夷的样子让人心里一阵发毛。“你还真的配不上张筱梅。”她突然这么跟我说。
      “我知道不该拿我俩的事去跟人家打赌,我已经向她道过谦了。”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事?”我脑袋“嗡”地一下就炸了。“你你你不要胡说八道!”我开始犯结巴。
      “你去一个别墅区送过外卖对不对?”吴晓晓鄙夷的神色已俨然进入到一种审讯状态。
      我深知此生所坚守的某些执念,正遭遇雪山样崩塌。但我试图挣扎。
      “我去送外卖的地方多了,何止一个小小的别墅区?”
      “对,你说的没错。”吴晓晓这时已完全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跟我说话了。她将双臂交抱在胸前,箍得颏下##格外突出。“只是别的地方,好像没那么容易捡到钱吧?而且不是一个小数目,五万块呢。”
      我无法再狡辩了,一种天塌样的挫败感,向我呼啸而来,让我腹空如鼓,头大如盆。而表皮上的汗毛,则像箭镞般竖立。汗毛根部,一片潮湿。在这阴冷的初春里,我所居住的房间,面对胜券在握的吴晓晓,我脸色煞白,汗水淋淋。
      “你想怎样?”我颓唐下来,一副末日将临的样子。
      她居然笑了,笑得很诡异——那笑,不是胜利者的笑,胜利者的笑多少包含了看似宽怀的幸灾乐祸。当然也不是嘲弄者的笑,嘲弄者的笑是置人于死地的笑,有一股凌厉的晦气。吴晓晓的笑是从唇边荡漾开来的,仿佛是藏于内心的一池春水,经拍打后,圈圈涟漪往外扩散。所以这笑必须是源自内心的,是经过长时间的积淀,内心所产生的暗相浮于外在的一种表白。她向我微微笑着,语气轻柔且恳切,说:“你不用害怕的,没有人会找你的麻烦,也没有人会找你要回那笔钱。”
      我惊讶于她态度的转变,甚至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都无法适应她这种无由的瞬息风雨。当然,我更惊讶于她跟我说的话。
      “那钱是你丢的?”我这样问她。
      “你看我像是住在别墅里的人吗?何况我也没有那么多的闲钱给你呀。”吴晓晓说着,眼神明显变得挑逗了。
      我被她这种故弄玄虚的做派弄得相当难受,就像死刑犯已然押上刑场,明知道必死无疑,还要被迫去听法官的唠叨宣判一样。“既然这样,”我说,“你应该知道失主是谁了,我把钱还给他就是。”
      “前面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没有人会找你要回那笔钱!”吴晓晓显得不耐烦起来。
      “凭什么?”我说,“凭什么给我钱?而且是以这种方式?”
      “你就别问了,”吴晓晓说,“记得以后离张筱梅远点就是,不要动不动就去骚扰她。”
      话语至此,即便是个傻子,也能猜出些端倪了。但我猜不出的是,如我这般卑微之人,何必要以这种方式对待?
      “杀人诛心!”这是吴晓晓后来跟我说的。她跟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俩的关系,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但在此之前,很显然的,我是被她激怒了。而我愤怒的根源,是终于知道了所有这一切的主谋,居然就是眼前的吴晓晓!“知道读大学的时候,张筱梅与陈志浩有多好吗?”最初,她与我说话的口气还是很温和的,类似于师长般谆谆善诱。但是她无法知晓,她所说的这句话,在我心中掀起了多大的波澜。一些暗含于冥想里的成见,让我瞬间就对张筱梅的纯洁提出了质疑。
      “他俩睡过了?”我很乡野地问了她一句。
      “你说呢?”吴晓晓的反问其实是一句肯定。
      世上事,没有比信念塌陷来得更加残忍了。此前我一直认为,张筱梅应该坚守住了乡户人家的淳朴与执拗,并不那么容易拜倒于虚华。但是现在看来,所有的一切,都是错的。我颓然地坐在床沿,问吴晓晓:“为什么?”我说,“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让你认清现实呀。”吴晓晓说,“不然的话,你还以为很了不起呢。”
      “什么了不起?”我说,“我有什么了不起?”
      “可不是吗?”吴晓晓说,“一个地道的农民,居然找了个漂亮的女大学生来当老婆,可不是了不起吗?”
      我讨厌吴晓晓的尖酸刻薄。纵然如此,她那种一眼看穿事实的态度,却又让我无话可说。
      “怎么样?”吴晓晓问我,“现在应该死心了吧?”
      她这话说得有点早,因为在刹那间,我就觉察出了其中的纰漏。“既然这样,他们为什么没有继续好下去?”我说,“张筱梅说的,好像跟你说的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吴晓晓的态度明显变得躁急起来,“他们没有继续好下去,这个问题还用我解释吗?那些个富二代,有哪个不花心呢?张筱梅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
      我心里的恨意就起了,暗骂这个张筱梅呀,怎么就下贱到了这种程度!“真是活该!”我大骂着,“她活该被人耍!被人骗!”一种遭人戏弄的屈辱,同时在我心中滋生,于是问吴晓晓,“那五万块钱,是不是她叫陈志浩给我的?他俩是不是又好上了?”
      吴晓晓被我粗厉的语气吓坏了,赶紧解释说:“这个没有,是陈志浩一直缠着她。那五万块钱,是我叫陈志浩去放的。”才说完,就知道露馅了,她的神情立马发生改变。
      “为什么?”我用眼神死盯住她问。
      吴晓晓害怕起来,说:“我当时只是开了个玩笑。”
      “什么玩笑?”
      “我说金钱最能看清人心,如果张筱梅连个嗜财如命的人都可以相爱,那么她此前的高傲,都是假的。”
      狂飙一样巨大的挫败感,再次向我袭来。我知道,我是不小心落入了人的圈套。海边那座经过严密算计的小山丘,蓦然以一种宣战的方式跃入我脑海。我现在终于明白,从我踏入它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今天的结局。
      “你们就那么肯定,我一定会去捡那个钱吗?”极致的挫败,反而让人变得异常平静。
      “这个不敢肯定。”吴晓晓很谨慎地跟我说。
      “既然这样,为什么又要那样去做?”
      “只是想试探你一下。一次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三次。”
      “倘若我当时就把钱上交了呢?”
      “那就再试探。”
      我知道,我已步入了一条魔道,我一路的朝着黑暗行走,不过是顺从了内心的指引。关于这一点,我现在比谁都清楚。事实既然已经如此,那么我还有什么可值得坚守的呢?于是我跟吴晓晓说:“脱!”
      ……
      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待我彻底放空自己之后,此刻感觉所经受的,竟然不是一场酣畅,而是一种惆怅,一种失去灵魂与驱壳的空荡的惆怅。我眼睁睁望着眼前的一切,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具体经历了怎样的变故,以至于事情会发展到眼下的地步!伴随着突如其来的莽撞,从我身体里流出去的,不仅仅是那一坨######,其中还包含了我对这个世界仅存的那点纯真,以及那些尚未彻底变成灰烬的挂念。我居然哭了,当着吴晓晓的面。但我意识不到我自己正在哭,是吴晓晓伸出她的胖手,为我擦拭眼泪的时候,我才蓦然感觉到,我已哭得涕泗横流。我泪眼模糊地看着吴晓晓满是赘肉的身体,终于彻底明白,这个世间的美好,已快速的离我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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