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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傍琴台(柳玉杰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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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见过他。
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很久了。
但他一直活在爹的嘴里。我也知道,爹给我取这个名字,就是为了纪念他。
等到爹的坟头也长满青草的时候,我终于在梁园见到了故事里的另一个人。
三月,惠风和畅,朗月如辉。水一样的月色从天河上淌下来,流进院子,被庭中泼辣纷繁的桃花枝桠切割得斑驳细碎。
种树的人已经很老了。
我曾无数次听我爹提起过他,说那人当年是如何如何的英特迈往,如何如何的意气风发。可于今在我眼前的,不过是一位老人,一位衰瘦伶仃的风烛老人。
他很慈祥,也很平静,许是因为经过了太多的人情冷暖,历尽了太多的世事沧桑,才沉淀如此;又或许,他原本就是这样的,淡若松竹。
我一时有点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当年那个有着赫赫威名、声动朝野的南侠展昭。
“如果早知道结果是那样,你还会写那封信么?”我问得直截了当,但这并不代表我就有勇气抬头看他。
“玉杰,”他笑了笑,苍老的声音里含着几分酸濇,“我给你弹一首曲子吧。”
老人转身燃起香篆,瑞龙脑的气味渐渐扩散开来。
片刻静默之后,七弦铮然。泠泠凉风入耳,荡净了沉重的肉身,携着轻灵神思飘转于远山深谷之间,观万壑松涛,赏澄木幽阴。
倏然间,不知从何处起了一阵急风,猛然灌进老人口鼻,搅起一阵压抑的低咳。琴声被迫中止,我从奇峰青岫的浩荡云雾间骤然坠回地面。
“咳咳.......果真老了......”老人的唇角翕动了一下,像是想要向上弯起,但只是在原处僵住了。随即蔓延开来的是凝重的苦涩。
老人缓缓起身。
“我讲给你听。”
“四十年前,我在耀武楼上献艺。先皇金口一开,赐我‘御猫’之号。其实都不过戏言而已,哪知道那人当了真呢!”提起那人,老人布满皱纹的眼角更添沟壑,一双本该昏花的老眼竟闪动着年轻人般的生气和晶亮。
“他不远万里来到京城,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居然只为和我一决高下......”
晚风轻飏,拂过桃枝,掀起落红如雨。老人出神似的凝望,沉醉于年少旧梦之中。
“他盗走三宝,把我诓进‘通天窟’,还在墙上题了张牙舞爪的三个大字——‘气死猫’。”老人不自觉地低声浅笑,又牵动一阵咳嗽。待到平复下来,他喃喃着继续道:“我揣度先皇心思,该是也不想难为他,所以合着岛上四侠呛了他水......”
老人忽而转过头来,认真打量我片刻,再开口时嗓音嘶哑:“他那个时候,其实还不及你这般大。”
“当日我立下誓言,要与他荣辱共之。我把他带回京城,也只是想要帮他。可祸根大概就在那个时候悄然埋下......”老人吃力地弯下腰,拾起地上散落的一枝桃花,放进枯槁的掌心,细细端详。
“后来,我们一起共事。捉花冲,擒水怪......这些你应该也都听说过。我与他每日同出同进,巡街查案,有时候偷闲对饮,比剑过招,日子也是蛮有趣味。”
又一阵急风起了,老人手里的花枝变成了枯枝。
“直到遇见幽冥天子。”
老人转过身去,晦暗里,我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那一夜,我俩相继被幽冥天子打伤,是他拼死把我带回开封府。”老人的声音很轻,仿佛是一根细线,拽着遥远而沉重的时光,在风里飘荡摇曳。我生怕这根线马上要断了。
“可我当时离得近些,看清那人正是前襄阳王。但时机未到,除了大人,我没有对任何人讲明过。”
老人说完这句,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等着他接续,几乎抓心挠肝。
“后来呢?”
“后来,奸王见我没死,担心事情败露,一次次派人刺杀。那人也跟着我多次涉险。所以......”
“所以你就写了那封绝交信?”
“没错。”老人说这话的时候牙关紧咬,像是正在费力吞下一口难咽的苦果。
“吾贪慕名利,背弃江湖,多所不堪,不过偶遇足下知耳。足下昔称吾与汝志趣相同,谓吾知言,愿相携手,白头不离。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出此言也?”我冷着声,一字一句,背诵着信的内容,心里不知是酸、是恨、是怨、是惋?
“那您觉得,白五叔他会信么?”我很清楚,我说的每一个字都会像尖刀一样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幸好,他背对着我,我可以不用直面他眼底的痛苦。
“他当时要是信了就好了。”他低声呢喃,反复重复自己的话,“他当时要是信了就好了......”
“如果您不瞒着他,亮亮堂堂把话说明白,他至于孤身一人去闯冲霄楼么?!”有什么温热潮湿的,在我的眼眶里打转转。但我坚决不让它掉下来。
老人没有回答,只是默默伫立半晌,终于坐回琴台,艰涩开口:“请允许我把这首曲子弹完罢。”
琴声再次响起。这次更像是汩汩流淌的江水,温劲逶迤,经过人迹罕至的深涧,穿过暗礁密布的险滩,然后汇入波涛翻涌的海面,终又趋于平静。当游鱼偶然跃出水面,溅起最后的浪花时,琴弦砰然而断。
他不再说话。我也沉默,只是在想当年白五叔到底有没有相信那封绝交书里的话。
瑞龙脑香愈发淡了。
东方渐白。
等我终于福至心灵,想要起身拜别南侠时,他停止呼吸已经有些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