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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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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偶尔响起驯鹿踏雪跑过的声音,黄铜铃铛叮叮当当清脆作响。
池星舒在惊骇震荡之后久久才回过神来。
司陌昂闭着眼,靠在座椅上,玄黑色的羊毛衣雍贵低奢,整个人陷在壁炉旁的阴影里,熊熊燃烧的烈火也未将他的眉眼染上半点活气。
他寂寥又颓废,困苦又无奈,仿佛有个万斤重担狠狠压在他身上生生要将他压到窒息而亡。
池星舒曾见过各种模样的司陌昂。
像太阳一样的司陌昂,对取得第一势在必得的傲气,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的神采奕奕,对待小动物的温柔呵护,与玩伴笑闹的蓬勃少年气。
这些无数碎片组合起来的司陌昂像颗闪闪发光的北极星,池星舒在无数个辗转难眠、噩梦缠身的夜晚想念,她咀嚼过司陌昂这个名字千千万万次。
是她阴暗潮湿的人生中的一束光,是她不顾那个男人阻拦,自己兼职艰难苦熬也要攒学费继续读书的勇气,也是她从一个孤苦无依畏畏缩缩的小女孩长到如今这样能独当一面,献身学术有独立人格的大人的支撑和引路灯。
她将他的梦想也奉为自己的圭臬,遇到难如登天的事时,只要想到他,就会有面对的胆量和志气。
可如今,她的北极星要湮灭坠落了。
池星舒喉间像堵住一样哽塞,半天也组织不出一句话。
司陌昂以为这个姑娘会说一些不要紧,您这样的人在哪个领域都能做出一番成就的场面话。
或者好奇问他为什么。
如果是他,他就会选择第一种,没人知道他骨子里其实是冷的,浅尝辄止的安慰是他善用的把戏,他其实不关心不在意别人的苦痛到底是为什么。
他睁开眼,看着面前这个很久没有开口女孩,心底冷嗤着自己,愚蠢,自揭伤疤给人看是最愚蠢的行为。
他几乎是抱着自毁自伤的决心,等待池星舒回应,然后再继续勾起来模式般的三分笑,说请池小姐不要放在心上,当玩笑话听一听就好。
他甚至一瞬间冷漠到将灵魂抽离出来,看看自己到底还能被撕扯压抑到哪种程度。
在又一颗火星子爆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后,池星舒开口,声音轻远空荡,仿佛来自于世界的另外一端。
“我也跟你讲一个故事,关于我的。”
“我小的时候过得很不好,父亲是个酒鬼,喝醉之后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母亲不堪凌辱,就丢下我跟着别人跑了。”
她顿了顿,不去看司陌昂的反应。
“我当时觉得这辈子可能就那样烂到泥里了,后来我碰见一个男孩,他被我撞到,身上磕破许多处流了血,却还是下意识的护着我,照顾我,拉着我去医院,看见我身上被父亲虐打的淤青,撕扯的伤口甚至还会心疼到流泪,边流泪边别扭的转过身去不让我看,他说他是男子汉,是不能叫人瞧见哭鼻子的。”
“那是我第一次去医院,我小时候无论生多大的病都没去过医院,随便吃些药或者硬挺几天,熬过了了事。”
“是他让我知道生命是很重要的,要珍之重之,好好活一次不是只有眼前的苟且,搏一搏还能看到天上的星空。”
池星舒垂眸,停了许久。
“后来我不顾父亲的阻挠,也要自己攒学费捡瓶子卖钱也要好好读书,有幸,我和他考进了同一所高中,每当我感到有些累的时候,只要远远地看一眼他的背影,就会有克服困难,跨越坎坷的勇气。”
她的眼睫微颤,像发出哀鸣的天鹅。
“可那个男孩,很显然,他已经把我忘记了。”
“对他来说,帮助当时的我,就像救助小猫小狗一样,是爱心和同理心下的随手行为。而对于我来说,却是将我的意志从低谷深渊中救赎出来的光,让我知道世间还有另一番天地是值得我去奋斗,去努力的。”
没有加燃料木柴的壁炉歇了劲,火越来越小,冷空气又慢慢席卷而来。
池星舒缓缓展颜,笑意浅淡:“我讲完了,不知道能不能帮助到你。”
司陌昂睁开眼,紧紧锁住面前看起来比他还要不堪重负的姑娘,仿佛轻轻一触就要碎掉。
她没有用他刚刚想到的所有场面话,反而十足的至真至纯,令他心头微撼。
许多日来,他终稍有喘息,是在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女孩面前。
两人之间的氛围太过沉闷,池星舒像是要掩饰什么似得,恍然想起般道:“你刚刚对‘狐狸之光’许愿了吗?很多人都说,当极光在芬兰北方天空骤现时,只要许愿,愿望就一定能实现。”
司陌昂未作声,仍注视着她。
池星舒闪避他的眼光,语气欢快:“我刚刚没有许愿,不如现在补上,就许一个让司陌昂博士早早丢掉忧愁的愿望吧。”
语音未落,就被司陌昂打断,声线又低又沉:“为什么要笑?”
他罕见的带着些执拗,像是要将池星舒看透一般:“你明明心底已经很怆然,为什么脸上却要挂着笑?”
为什么要既像他带着面具般隔着三分假意,又要如此诚挚的真情实感,令刚刚猜测的他显得滑稽。
如此冒昧直白的话语,全然不像是从司陌昂说出来的。
池星舒微微惊骇,抬头间跌撞进司陌昂深邃的眼眸里。
他的眉眼俊朗,平日里挂着笑时柔和儒雅,可此时不笑了,倒透出几分冷冽,又隐隐飘着层雾气,叫人难以看破,琢磨不透。
池星舒蓦然有些恼怒。
“那司先生想让我怎么样?”
司陌昂:“这样就很好。”
这样生气起来,不再掩饰原有的情绪,才显得像个鲜活的姑娘,不要像他一样,活在泥塑的躯壳里。
池星舒怔了一瞬,像针扎的气球,心中含着的万种倾慕,千般屈怨在这一刻都泄了。
她忽然觉得有些累,又有些平静。
是啊,这样就很好,为什么要装的这样疲惫。
她早就已经决定要放下,为什么还是不敢在他面前露出真实的自己,是怕被他厌恶,被他嘲笑,被他沾沾自喜当成趣事讲给别人,曾有人能喜欢到他喜欢这么久吗?
她爱恋他,却也竖起高高的屏障提防他,用莫大的恶意来揣测他,只为了不让自己有受伤的可能性,因为她知道,哪怕他只是不经意间的举动,都会给她脆弱敏感的少女心思带来不啻百倍的伤害,所以她将刺高高炸起,将喜欢藏匿到心底。
她感激他将她从不见天日的昏暗熏臭的小巷里指引出来,却也从未当他的面说过一句谢谢,因为她怕这样沉重的自我形成的恩情会让他无法承受,吓跑他,只留下被丢在原地的自己,像个笑话。
够了,真的很够了。
该丢下了,也不该再这样恶意的揣度,将自护的刀刃对着他了,他何其无辜。
在没有感觉的人面前,他的任何反应都是不会伤害到她的。
池星舒前所未有的平和,像是说的根本不是她自己:“其实刚刚那个故事里的男孩,是你。”
她凝望着司陌昂,从容到决绝,宛若一场郑重的告别礼:“司陌昂,我喜欢你,喜欢了十年,是真的从心底里希望你顺遂无忧,行走在热爱里。”
池星舒说完,收回眼神,拿起衣物,直接上楼回到房间,干脆利落,整个过程没有再看司陌昂一眼。
收拾洗漱完,躺在床上,一秒便入睡了。
十几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失眠,也是第一次没有在紊乱繁杂的梦中梦到司陌昂。
次日一早,竟是祁烨华比她醒的还早,打电话来叫她起床。
“小池,我刚看了机票,因为天气原因,近两天要回国的机票只剩下三小时后的和明日的了。”
池星舒迷蒙中瞬间清醒过来:“订三小时后的。”
祁烨华迟疑犹豫:“会不会有些太仓促?”
“我今天还想再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再偶遇一下司博士,昨天又累又困,竟然忘了请他一起合个影。”
池星舒将手机按起免提放到一旁,飞快洗漱清醒收拾行李。
她开口提醒道:“我们这次拍摄极光本来就比原定计划多了三天,如果再迟一天走,怕是会赶不上王院的升迁宴。”
祁烨华一激灵:“我怎么把这档子事给忘了!”
王院长对池星舒和祁烨华有知遇之恩,且他学术造诣颇深,指点帮助过他们许多,甚至当时祁烨华在山间观测时,被毒蛇咬的时候,是王院放弃观测,带他去救治点医治的。
两人坐上飞机的时候,祁烨华还在不停的扼腕惋惜。
“要是昨天记得和司博士合影就好了,我可崇拜他好久了。”
池星舒没做声,闭目养神。
祁烨华想起了什么,扭头问池星舒:“我昨天是早早睡,你们呢?说什么了?”
在祁烨华的一问之下,被池星舒刻意遗忘的围炉夜话,骤然出现在她的脑子里。
池星舒淡然道:“没有,我们什么也没说。”
祁烨华继续苦恼,忽然他欣喜道:“王院德高位重,天文几院又连着筋骨,他的升迁宴,司博士作为后生,应当也会去吧?”
这个可能性是极大的,司陌昂是青年英才,又素来知礼尊长,肯定也会前去恭贺。
池星舒瞳孔瞬间紧缩,放在膝上的手攥紧,她昨日那翻话,也是考量着以后很少会见到司陌昂才说的,当时哪里会想到王院的升迁宴?
飞机在云层中穿梭,最终落地在繁华的都市边缘,池星舒和祁烨华都疲惫不已,正打算分道扬镳各自回家去好好休息,一通紧急的呼叫却制止了他们的脚步——
“星舒姐!双叶星云它的轨迹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