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竞争关系》空山音

15、抉择

　　沉默，是今晚的图书馆。

　　季云起看着面前沉入学海无法自拔的人，无比郁闷地低头看了眼手下一动未动，一片空白的作业本，想，搞什么哦，书中到底是有黄金屋还是颜如玉，他怎么一个都没发现哦。

　　……

　　本来呢，在今天下午说完那句轻佻又冒犯的话之后，季云起就被沈汀反射性地手肘一拐，哐当一声给推到了地上，捂着肚子夸张地嗷嗷叫。

　　班里人都很震惊地往他们那边看，甚至包括前桌常年呼呼大睡的刘家骏。

　　夏彩云翘着两根小辫视线狐疑地在没事人一样埋头苦算的沈汀和不知被什么神秘力量掀翻在地的季云起之间逡巡一阵，然后代表全体同学发出大大的疑问：“季哥，高兴得发疯了哦？”

　　季云起很羞耻地揉着酸痛的小腹站起身来，驱赶似的挥了挥手，说：“没事，喝你的奶茶。”

　　夏彩云很听话地咕噜咕噜吸了两口，仓鼠似的用腮帮子嚼着吸上来的珍珠和芋圆，一路看着季云起尴尬地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坐下趴下埋头装死。

　　然后悲怆地从臂弯下传出社死之后乞求的声音：“靠，别看了，快去学习吧。”

　　感谢上课铃声，又一次及时出现拯救了季云起。

　　等到生物老师脚踏恨天高的哒哒哒声和四周哗啦啦的找书翻书响起，季云起才重拾勇气探出头来，一不小心就瞥到了旁边人唇角微微勾起的得意模样。

　　靠，果然是故意的吧。

　　生物老师课上纪律抓得紧，一双鹰眼盯到谁逮谁，季云起不便说话，恨恨用手指戳了戳沈汀，撕了张纸条递过去，上边写着：晚上？

　　沈汀看起来心情很好，难得眼神跟随着老师教鞭指向的同时还愿意将视线分一点给身边人，大手一挥，潇洒落笔写了三个大字：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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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还是季云起人生中第一次来图书馆这种地方。

　　不同于沈汀日日卷时时卷分分秒秒不停歇的卷王人生，季云起的人生理念恰恰相反，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朝有酒今朝醉，醉了拉倒，死了算求，反正满打满算三万天，他爱怎么过怎么过。

　　但是呢，架不住天道垂怜，实在太眷顾他，从出生到现在愣是不叫他吃一点苦头，各种指数点BUFF直接拉满，家世颜值加智商，六边形中的六边形。

　　年级第一的名头来得简单又容易理解，属于教育资源层面的降维打击。一对一的名师辅导加上从小到大的各路大牛亲身指导，再加上自己一点小小的学习天赋和刷题打怪，打败其他人实在轻而易举。

　　但是现在。

　　季云起环顾四周。

　　晚上八点的图书馆安静得可怕，周围人大多脸色蜡黄，顶着垂到苹果肌的眼袋和黑眼圈，面前放着亮着光滚动播放名师授课的平板或笔记本电脑，手下是厚重如砖头的一沓又一沓的学习资料，一声哈欠一口咖啡，好可怕的学习氛围。

　　沈汀倒是和周边一切融入得完美，练习册一页一页翻得飞快，就像卯着劲一定要超越什么似的，一刻都不愿意放松。

　　季云起很小声地叹了一口气，在物理作业本上用红笔化了一个小圈和一个问号，不动声色地推上前去。

　　沈汀眼皮都不抬一下，反手写下答案给人推了回去。

　　老天，他真是烦死了这人不请自来不劳而获的做派和嘴脸。

　　他是生来什么也没有的人，但他从来都告诉自己，人定胜天。福利院又怎样，双家又怎样，只要他还能读书，只要他比别人都努力千倍万倍，他依然能保留一丝别人都追不上的骄傲，并依靠着这一点骄傲从地狱里爬出去，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老天欠他再多，他也相信自己可以咬碎了牙爬起来撕出新的天地。

　　原本在他的世界里，数不清的褒奖和奖状证明，这一套价值系统自洽的，亦是可行的。

　　他有时还会沾沾自喜，与天斗，其乐无穷。与人斗，人也不过如此。

　　直到老天爷亲手为他送来季云起，怼到他的眼皮子底下说，与天斗，你算个屁。与人斗，老天亲儿子，你斗得过吗？

　　而就在沈汀咬着后槽牙就要启动悲惨反派黑化条把季云起当作头号大敌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时候，那人就这么毫无防备心地顶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和无知且愚蠢的笑容给他送上了此生绝无仅有的温暖，真情实感地让沈汀在某个瞬间居然很可笑的想哭。

　　靠。

　　这什么？

　　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

　　就算老天对你实在很差了但是请你行行好别黑化报复社会毕竟人间尚有真情在？

　　还是他其实是霸总小说里的NPC，一路惨绝人寰的人生不过是龙傲天大男主拯救世界温暖人间展现魅力的剧情的一环？

　　太欺负人了吧？！

　　沈汀心里一秒钟闪过的八百个恶毒猜想，统统投射到手心紧握着的中性笔上，一笔一划写得飞快，力透纸背，在下一页乃至下下页都留下清晰可见的凹痕。

　　季云起敏锐地注意到了沈汀周身气场的变化，默不作声地收回作业本，透过沈汀留下的答案感受到了此时那人实体化的恼怒，有些茫然地摸了摸鼻子：不是，他也没怎么呀……

　　图书馆里的时间流逝得很快，夜色渐深，周边陆续有人劈里啪啦地收拾东西离开，门口大爷也是个熬不住夜想赶紧下班的，准点一到就开始吆喝着闭馆。

　　沈汀皱着眉头卡在最后一道题上，对周边的一切变化毫无知觉，笔下不停，还在草稿纸上涂涂写写。

　　大爷一路整理桌椅过来，看见角落里还有两个年轻人，一个埋头奋笔疾书，一个支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但都毫无离去的意思，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刚要出声大着嗓门赶人，支着脑袋的那个扫了一眼面前人的草稿纸，转头朝他轻轻摇了摇头，比了个嘘的手势，用口型赧然道：很快，两分钟。

　　嘿，现在的人。

　　大爷歪了一边眉毛，想要扬声训人，要是人人都拖个两三分钟，我还下不下班了？！

　　但随即季云起起身走到大爷身边将他面前的一把椅子推回原位，并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我来帮您吧。”

　　行吧，大爷将未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松展开眉头乐呵着想，像这样偶尔开个绿灯也不是不行。

　　等到最后一把椅子收归原位，沈汀也剑收鞘似的收了笔。

　　一抬头，目光顺着筷子一样笔直的两条长腿和抱臂环胸的双手往上，正好对上季云起永远标准永远精致永远蛊惑人心的笑颜。

　　那人歪了歪头，说：“走了？”

　　“……”

　　沈汀不自在地避开了视线，这才发现周围已经黑了一片，只有他们头顶正对着的一盏灯还在不辞辛劳地工作着。

　　仰头一看，墙上的挂钟离闭馆时已经走过小半圈。

　　他吃惊道：“我算一道题算了这么久？”

　　季云起有点意外地抬了下眉毛，觉得沈汀的关注点十分清奇，但还是低头想了一下，说：“嗯……其实对那道题的难度来说，不算很久。”

　　他大概是想安慰和劝解一下眼前对做题和成绩有着超高标准甚至病态执念的人，但很遗憾，他成功地用错了方式。

　　如此评价性的语言和本身存在并令人难以忽略的竞争关系只会激起沈汀的另一种形态的胜负欲。他会将这句话离奇地曲解为一种挑衅，即，因为你本身水平就不太行所以这种解题速度已经很好了，知足吧可以了。

　　呵，就你算得快是吧？

　　沈汀心中累积了许久的不甘与愤懑忽然找到了合理的出口，他舔了舔后槽牙，输人不输阵，学着那人的样子抱臂后仰，冷眼道：“你鄙视我。”

　　？

　　苍天！

　　这什么？

　　他冤啊！

　　季云起顿时雷击般石化在原地，在光电一瞬间对宇宙起源进化论和物质决定意识的人生哲学同时产生深刻地质疑与思考后，完全想不通沈汀一通脑筋急转弯之后得出的匪夷所思的结论与判词，最后颤巍巍地选择与现实妥协并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发出来自灵魂的疑问：“啊？”

　　或许吧，有时候承认自己的无知也是一种智慧。

　　沈汀环顾四周一圈，确认季云起不知道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贿赂掉保安大爷让他离开，整个图书馆都只有他们两个人之后，倒转练习册，伸手把本子和笔推到季云起面前，抬了抬下巴，命令道：“做。”

　　啊。

　　一页纸上两道题，季云起再傻，也知道沈汀话中指的是什么了。

　　只是……

　　“现在？”季云起用手指了指墙上还在兢兢业业的挂钟，不可置信，“已经十点半了！”

　　“少废话，”沈汀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眸色一如既往地深得让人看不出情绪，“你做还是不做？”

　　很好。

　　这个世界果然还是一个充满哲学智慧的世界，莎士比亚早在四百多年前的惊人发现依然适用于此情此景。

　　做，还是不做？

　　生存，还是死亡？

　　这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