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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亲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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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城市的秋天像是从季节缝隙中拽出来的一点时间,眼看着银杏叶一下变黄,脖子上也缠上了厚围巾,被推着迈进了秋天的大门,今天的患者是位女士,最近正经历离婚,又恰逢失业浪潮,巨大的海啸把她之前人生搭建的楼阁给摧毁得七零八落,她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乌青的暗色。
老公出轨,双方父母轮番上阵,劝说她这没什么,忍忍就过了,只要他改正就好。
她的眼神游离,望着窗外那棵几近金黄的银杏树,“季医生,我们原来那么相爱,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爱这个词汇,如果在生理学上可能是荷尔蒙等激素的作用,如果在心理学上可能更复杂,可能是外表暗示带来的悸动、吊桥效应带来的虚假喜欢、俄狄浦斯情节诱导的依恋、契可尼效应对初恋的难忘甚至替代,可这些都不会是这位女士所希望的回答,很多时候我们问这个问题本身并不一定是为了获得一个回答,也许更想要的是一份赞同和倾听。
“虽然我们在恋爱阶段总会说到永恒这个词,但爱情的本质其实是短暂的激情,它能维持的时间比我们想象的更短,婚姻与其说是爱情的证明,不如说是爱情的后续保障,它在法律上让双份承诺,爱情消退后的存续。”季晨风看着这位患者脸上的迷惘神色,才发觉自己说了太多理论的定义,“抱歉,你不用太在意我刚说的这些,陈女士,可以聊聊你们婚后这十多年的生活吗?”
开始总是激动而温情的,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即便有些细小的争吵却也不会影响什么,可慢慢的,生活琐碎小事增多,丈夫加班的时间越来越多,这个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多的时间都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孩子最近青春期的叛逆全都叠加在妻子一个人身上,再加上双方父母身体问题的发作,在这之后还有她那份总被说不如放弃的微薄工作,季晨风仿佛看到一个被无数看不见大山压着却还得往前艰难前行的女人,甚至就在这样的时刻,她发现了丈夫的出轨证据,那些长达三年的聊天记录像是一把钝刀插进了肋间,每看一行,拿刀就会翻搅一次,她枯坐在沉睡打鼾的丈夫身边,脑子里闪过太多画面,从他们相识、相恋、结婚、生子、迁居,还有当时婚礼上他对她许下的诺言,都变成了讽刺的飞刀,无比精准地刺向了现在的自己。
“开始我会想,是不是我结婚之后没注意打扮,他说过很多次,说我怎么穿这样的衣服跟他出门,头发也不打理,其实都是借口吧,是他厌倦的借口,任何人面对着生活这么多年,都会生厌的。”她低着头,即便穿着不张扬,却也是得体整洁,脸庞也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样子,必定也是青春洋溢的。
“陈女士,您没有错,在这十几年的婚姻生活里,您不是过错方。”季晨风尽量放松自己的声音,语气却是坚定的,他能感觉到隐藏在那些陈述性语句下面的那个女性,她苦力支撑着一起,却还在担心是不是自己不够坚强才没能扛得住这一切。
坐在对面的人的眼眶忽然就有些泛红,接着便捂着脸哭起来,季晨风将纸巾递过去,等待她的情绪慢慢平复。
也许她的生活里太需要一个支持她的人,而不是劝说她的人。
“每个人对于忠贞的容忍程度都是不一样的,站在婚姻生活里的毕竟是您自己,我相信您一定是思考了很久才做出了这个决定,也许现在困扰您的是,这个决定是否太过自私,对吗?”
她擦干了脸上的泪,极慢的点了下头,“我不会撤销离婚申请的,只是会担心离婚之后,会不会影响我孩子。”
“您孩子和您丈夫的关系怎么样?”
“小的时候他们关系很好,可上学之后,孩子成绩不理想,他总骂他,后来连成绩也不管了,他们基本不说话了。”
“那您孩子现在知道你们离婚的事情吗?”
“他知道。”
“他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呢?”
“我不知道,我怕影响他学习,所以我只跟他说爸爸妈妈要离婚,问他是不是要跟着我,别的我没说。”
“我了解您的顾虑,父亲是他之后人生中必定还会接触到的人,您为了保护他才选择不说出一切,但我还是希望您能和孩子聊一聊,问问他的想法,也许聊过之后您就知道,在您孩子眼里,这个决定是否自私了。”
这场聊天很沉重,季晨风不确定这位母亲会得到怎样的回答,但似乎在父母的眼里,孩子的记忆并未被放在心上,他难道没有察觉到父亲的反常吗?或许这跟他青春期的叛逆也存在一定的关联,难道这个掩藏的真相在之后知道真的会更好吗?他不是这个事件的当事人,不能作出太私人的建议,毕竟这是他人的人生,也应当由他人做出决定才行。
父亲,他思忖着这两个字,这个在他人生里像是一直缺席的角色,有时他会看着街上的那些父子发呆,即便他看过太多心理学的书,知道正常的父亲角色应该是怎样的,可他似乎并未真实地体验过父亲应该是个怎样的人,理论上他应该宽厚包容,像是立在家庭中央的大树,可往往现实中的父亲角色就像是这个光怪陆离的人间一般,呈现出各式各样的缺陷。唯一令他羡慕的一点,他们都是真实的,是可以触摸到的真实存在,而不像他人生里的那位父亲,站在一片虚空里,他甚至连面容都看不清楚。
“你最近发呆的时间很多。”季晨风回身,才发现方静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正端着两杯外送的咖啡。
俩人走到咨询室外面的小花园,难得散散步。
“像我这样的人来当咨询师真的可以吗?”
方静有些诧异,却也只是温和笑着,“所以你觉得咨询师的标准应该是家庭幸福、身心健康的正常人?”
季晨风抿了口咖啡,还是不加糖的苦咖啡啊,但至少还带着点暖意,“这样的人整个世界也找不出来多少吧。”
“那不就是了,甚至有可能正常的人根本无法理解那些咨询者的心理吧,虽然这个世界上没有完全的感同身受,但站在光里的人只是看着是没办法了解站在黑暗里的人的感受的。”方静侧目看了眼身边的人,“知道我当时看中你的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吗?”
“因为我是当时成绩最好的?”
方静笑着拍了下他的手臂,“也有这个原因,但不是最主要的,”她停住了脚步,站定,视线轻缓地落在季晨风的身上,“我看重的是你的共情能力。”
季晨风刚来这里的时候,方静手上有一个车祸幸存小女孩的咨询案,他当时作为旁听,听着听着竟然开始流泪,甚至被小女孩发现他自己才察觉到,也许是情绪的感染,一直坚称自己没事的小女孩也哭了起来。
“我现在不会在患者面前哭了。”再提起当年的糗事还是会觉得尴尬。
方静笑道,“知道了,你现在是专业的季医生。共情是一种难得的情绪,那意味着你能站在离患者更近的位置,更进一步了解他看到的世界,去做出属于你这个视角的选择,这种对比是很珍贵的。”
“但高度共情可是很危险的,就像是你把自己替换成患者,很容易给出不理智的建议,甚至患者也会被你影响,命运捆绑的感觉可不太好受。”方静在提醒他,也许是看他最近的情绪有些不对劲,他只得笑着允诺自己不会。
回到诊所前台,已经到了中午的休息时间,两个小女生正兴奋地交头接耳,方静笑着询问,“在聊什么八卦呀?”
只见手机屏幕翻转过来,照片里有一张熟悉的脸,季晨风扫到下面的报道,似乎是杂志拍摄,黑白的配色,季晨风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浓妆的陈弋,有些熟悉的陌生感,妆容几乎是放大了他那张几近完美的脸的优势,眼尾拉出一道羽毛的形状。
“是不是很般配?”举着手机的女生眼睛里闪着狂热的光,季晨风想到自己柜子里那份锁起来的关于陈弋的病例档案,忽然觉得洪玫的决策无比正确,还好她们不知道这件事。
方静往下滑动了下屏幕,“他们是情侣?”
“是吧,方老师你也觉得像情侣对吧?”小女生的神情维持着激动的神态,季晨风转而看着下面的照片,那是两个人搭着肩的一张照片,他注视着那只搭在陈弋右边耳廓的手,很细微的动作,寻常合作伙伴极少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都挺帅的。”方静扫了几眼照片,没有回应那个问题,或许她也看出了那些细微处的不寻常。
陈弋,确实很久没见到这个人了,自从他说自己的失眠症已经治好了之后,虽然季晨风总觉得最后那场咨询太奇怪,不管是场合还是对话,但他没有权力要求患者再回来咨询,毕竟患者自己都觉得没事了,就算是伪装他也没有办法。
他就像一个裹在一团黑色迷雾中的人,包括那些他说出来的话都像是变成了跃动的字条,螺旋地包围着这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