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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红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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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八,遂州节度使府邸。
锦帐绣帏,红烛高照。
眼下时局不算彻底太平,洛阳至遂州又是千里迢迢,许多繁文缛节的婚俗也就从简了。
新娘暂住在附近的别馆里,严妆对镜,熏香而坐,只待吉时一到便迎接过去拜堂。
府中诸人各司其职,忙碌异常,倒显得朱令仪是其中唯一的闲人。
听说裴莫染还在成都府,朱令仪就盼着裴家的人能一起来参加婚礼。
可请帖前几日就已送到了成都细柳园,却迟迟未有回音。
哥哥和宁管家都在忙,她也不好多问。
要是裴莫染不来,等出了元宵,她就亲自去成都府找人。
这边,朱令德总算是忙完了公务,束发戴冠,披上层层叠叠的婚服,准备出门。
蜀地人向来爱看热闹,听说新来的节度使是京城西平王府的世子殿下,不仅有权有势,还生得仪表堂堂,知道是他要娶亲,门外的长街上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喜乐班子在前开路,散花童子紧随其后,市井闲人、稚子孩童摩肩接踵,夹道而行。
拐过前面的路口,便能望见新娘所居的别馆了。
就在此时,只听得一阵高昂激越的嘶鸣划破喧嚣,暮色之中,竟有一匹白马疾驰而来!
那马速度极快,势头凶猛,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街巷上老弱妇孺甚多,如果任由它冲入人群,怕是要造成死伤。
刚刚还喜气洋洋的人群,一下子就乱了起来,人们往街巷两旁逃窜,一个小童被撞倒在地,险遭踩踏。
年轻的节度使当机立断,夺过身旁侍从的弓箭,瞄准那匹白马,拉满了弓弦。
“哥哥不要!”
朱令仪突然闯了出来,挡在了长街中央。
“快闪开!”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左右侍从把她拉开,那匹白马已经冲到了少女的面前,眼看就要酿成一场惨剧——
可它却像是通灵一般,腰胯一扭,前蹄险险擦过朱令仪的裙角,硬生生停了下来。
“雪龙驹,真的是你!”朱令仪惊喜万分,“我就知道你还记得我!莫少侠跟你一起来了吗?”
在观河客栈的时候,她就很喜欢这匹通体雪白的宝马,和意气风发的“莫少侠”极为相配。
虽然她现在已经知道了裴莫染的身份,但一时还没习惯改口。
“你太胡闹了!”朱令德拨开人群,来到朱令仪身边,脸上颇见怒容,“刚才你差一点儿就没命了!”
“对不起,让哥哥担心了。”朱令仪摇着朱令德的手臂,讨好地认了个错,“哥哥你看,这是什么?”
那匹白马见到了熟人,瞬间温顺下来,低头嗅着朱令仪的手,尾巴轻轻摆动。
看它风尘仆仆,像是奔波了一整夜,马鞍上牢牢系着一个深青色的布袋,已经被颠得有些变形,上面染着深一块浅一块的痕迹。
仔细看看,马鞍上也沾了些许深褐色,那似乎是……血迹。
朱令德面色一沉,对侍从吩咐道:“想办法让百姓们都散了吧。”
他取下那布袋,打开一个小口看了一眼,里面装了一叠厚厚的文牒,看封面的样式,竟像是朝廷征蜀大军的军报。
“令仪,你刚才说,这匹马的主人是谁?”朱令德问道。
“是莫少侠,就是、就是裴崇韬大将军的孙女儿,裴莫染。”
朱令德的婚礼邀请了裴将军和家人,但并未收到回信,他只当是成都那边军务繁忙,耽搁了。
可裴莫染的爱马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地突然出现?
这些军报和血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顺着白马的来向看过去,心头忽然猛地一跳——不好!它是从别馆过来的!
朱令德心急如焚,连忙带人赶往别馆,朱令仪紧随其后。
暮色越来越深沉,但越靠近别馆,青石长街上滴落的血迹就越来越明显。
到了别馆,原本这个时辰喜娘应该已经候在门边,但此时却无人应答。
破门而入的瞬间,朱令德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前院空空荡荡,一片死寂。
“我、我是怎么了?”
草丛里忽然发出了人声,把大伙都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喜娘。
“你怎么躺在这儿?发生何事?新娘子呢?”朱令德连珠炮似地发问。
“我……昏过去之前听见有人敲门,可一开门,门外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匹白马……接着我就被人打晕,什么也不知道了。”
酉时正刻,夕阳如血,残照当楼。
朱令德匆匆闯进后院,仰起头,就看到他的新娘站在妆楼的碧阑干畔。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映照着她头上的珠翠,璀璨的辉光随着她微微转身而乍明乍灭,衬得那张清艳的脸庞也惝恍迷离,亦鬼亦仙。
他甚至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那人就会如烟霞风絮一般消散无踪。
“那是谁?”
朱令仪眼中看到的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她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新娘不同寻常的神情,顺着她的视线方向看过去,那屋宇飞翘的檐角上,竟有一个神秘的身影,茕茕孑立,衣袂飘扬。
他将自己隐藏在夜色一般的连帽披风之下,帽檐拉得极低,看不清模样,风过,只见如墨的几缕发丝轻轻扬起,孤绝冷寂。
听到楼下的动静,那人只迟疑了一瞬,顷刻便消失在了沉沉的暮霭之中。
新娘望着他离去后空荡荡的黄昏,如梦方醒。
她举起手中的纨扇,遮住面容,启唇道:“可否先请令仪姑娘上楼一见?”
得到朱令德的首肯,朱令仪便迫不及待地跑上了楼,一只脚刚迈进房间,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新娘华贵的绣床上,竟然躺着个浑身血迹的人!
“这、这是……”朱令仪声音都在颤抖,她其实已经猜出了那是谁,可就是不敢说出口。
“是裴莫染。”新娘道。
“她……她怎么了?”朱令仪扑到床边,抓住了裴莫染垂落的手,还好,还是温热的。
朱令仪差点急出了眼泪,摇着她的肩膀使劲呼唤,竟真的把裴莫染给摇醒了。
“朱三小姐?你怎么在这……我刚刚,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噩梦……”
裴莫染刚醒,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感觉浑身都在剧痛。
“当心,别让伤口又裂开了。”新娘温言道。
“阿遥姐姐?”裴莫染瞬间睁大了眼睛,“我这是在哪?”
“遂州。”
遂州,遂州。
裴莫染痛苦地抱住了脑袋,她怎么会在遂州呢?
昨天晚上,她应该是做噩梦了,梦见有人带兵闯进了细柳园,她就跟他们打了起来,然后、然后她还梦见有人死了,她很害怕,感觉自己也要死了……
再醒来的时候,就是在遂州了。
“成都府发生什么事了?”赏遥问道,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我……一直在做噩梦……不知道……不记得……”
“别着急,慢慢想。”赏遥和朱令仪一起,扶着她的肩膀,帮她慢慢坐起来,“你来这里之前,应该发生了一场血战。最后你昏过去了,有人救了你,把你送到了这里。能想起来一点儿了吗?”
“我想起来……也许是梦见,昨天晚上,爷爷一直没回家……
接着伙房的王大娘来报信,说是军营乱了,二叔跟着就出门去了,叫我在家等。
然后没过多久,竟然有人带兵围了细柳园,说、说是爷爷谋反……被杀?
哈哈哈哈,这怎么可能呢?”裴莫染干笑了两声,“我一定是在做梦,对吧?”
赏遥沉吟许久,缓缓俯身,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鬓发,“总之,你先好好休息。令仪,麻烦你照顾一下。”
“没事的,一定没事的。”朱令仪一把搂住了裴莫染,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裴莫染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继而,在她怀中放声大哭。
“世子殿下,我能单独跟您说几句话吗?”屋内传来一个清澈如流泉的女声。
朱令德微微一怔,稍后才反应过来,是赏遥在说话。
他第一次遇见赏遥,还是去年夏天在裴莫染的生日宴上,由裴老夫人牵线搭桥,见了一面。
记得那时她倚在芭蕉窗下看书,美丽、遥远而静谧,像是宣纸上氤氲的水墨美人图,再相见时,就已经是此时此地了。
朱令德让侍从们都退到了院外,他与赏遥两人隔门而立,一时竟有些紧张起来,“赏姑娘……今天诸事不顺,吉时已过,我们……”他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表达。
赏遥静候了一会儿,见他没有继续,这才说道:“婚礼不妨就改日吧。赏遥想请世子殿下速回军营,恐怕,要变天了。”
朱令德心中一震,问道:“怎么说?方才楼上的动静,是裴莫染吗?”
赏遥道:“正是。据她所说,成都大营里发生兵变,有人带兵围了细柳园,声称裴家……谋反。”
“什么?这不可能!是不是她听错了?”
“或许吧……但消息可能听错,她一身的伤口和血迹,却真真切切。成都府一定出事了,如果真的有兵变,最迟明早,消息也该传到遂州了,还请世子殿下早做准备。”
“好。”朱令德严肃地点点头。“那我即刻回营,有任何情况,你让宁管家来找我。”
“哥哥!”朱令仪忽然从楼下跑了下来,推开门,探头问道:“雪龙驹呢?”
这一下,朱令德猝不及防地跟赏遥打了个照面。
跟方才妆楼上的惊鸿一瞥不同,对面的女子虽然穿着艳丽繁复的嫁衣,气质却是清淡柔和的,跟记忆里的模样逐渐重叠起来。
“哥哥?”
“呃?”朱令德回过神来,面颊微红,“雪龙驹?交给宁管家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马背上有一摞军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