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燎夜天》陌上灯影

26、年关

　　稍作休整，他们就马不停蹄地出发了。
　　几天后，行至剑门关，苏暮泠离开了队伍，改走水路，顺着嘉陵江一路南下，前往阆州。
　　裴莫染、裴廷诲一行，则沿着金牛古道继续前往，前往成都。

　　有山民们带路，队伍的行进速度快了许多，但蜀道毕竟艰险异常，他们最终抵达成都府时，竟然已经是腊月廿四小年夜了。

　　在城门口见到祖父的那一刻，裴莫染几乎是飞也似地扑了上去。
　　“太好了，过年啦！”

　　与险象环生的蜀道不同，成都平原沃野千里，号称天府之国。
　　蜀主虽然昏庸无道，但凭借剑阁天险，这些年蜀地较少遭遇大规模的战乱。成都府的繁荣程度，竟然已经能与长安、洛阳一较量高下了。

　　成都风景最优美的地方，当属白鹭湾、浣花溪与摩诃池。
　　白鹭湾是金针沈家的所在地，风光静谧，适合休养生息。
　　浣花溪曾是先唐大诗人杜甫结庐隐居的地方，景色自然清新，是文人墨客游春的首选。
　　摩诃池则类似于古时的金谷园、上林苑，是群贤毕至的宴饮之地。
　　有诗曰：“摩诃池上春光早，爱水看花日日来。秾李雪开歌扇掩，绿杨风动舞腰回。”

　　成都城里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大圣慈寺。其寺香火鼎盛，规模宏大，几乎占据了东城之半。
　　而裴莫染最喜欢的，则是大圣慈寺旁的市集。

　　洛阳城的龙兴法会和七宝市集，一年才举办两次。
　　大圣慈寺旁边的场地，却每个月都有商贸市集——正月灯市，二月花市，三月蚕市，四月锦市，五月扇市，六月香市，七月七宝市，八月桂市，九月药市，十月酒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月桃符市。

　　眼下新年将至，家家户户新桃换旧符，因此桃符市也就格外热闹。

　　平蜀之后，裴崇韬要处理的军务政务反而更加繁忙。
　　六万大军需要犒赏，蜀国上上下下的百十号朝臣官员也需要安抚、招揽，免得大军回朝后再生变故。

　　见祖父忙于公务，裴莫染也不好打搅他，于是自己去了桃符市，乐此不疲地逛了起来。
　　没想到这成都城中藏龙卧虎，还颇有几个书法大家。
　　不过，裴莫染还是喜欢李从珩的那笔字，俊秀端正，字如其人。
　　不知道他最近过得怎么样呢？

　　之前甩开他独自出城，裴莫染总还是有点过意不去，想着下次回洛阳，得给他买点什么礼物，带回去哄哄他。

　　这天下了点薄雪，湿冷湿冷的，尽管穿了厚厚的狐裘，还是感觉冷气在往骨头缝里钻。
　　她逛了一会儿，本来打算先回去吃饭，正巧路过一个档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人，好不热闹，她还是没忍住好奇心，挤进了人群里。

　　原来，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正在当场题字。他自称是颜真卿的后人，如今已经九十高龄——
　　虽然大概率是胡说八道给自己贴金，但挥毫写就的大字，确实大气磅礴，笔力雄健，颇有几分颜公的风采，赢得了围观群众的声声喝彩。

　　“老人家，劳烦为我誊录此诗。”
　　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向他递了一张诗帖，老者笑纳了润笔费，一边挥毫泼墨，一边开始高声吟哦：
　　“将军临北荒，烜赫耀英材。剑舞跃游电，随风萦且回。”

　　“好诗，好字！”
　　“这是颜公所作的《裴将军诗》，韦公子，你这是要借花献佛啊？”
　　“溜须拍马！”
　　“听闻太子也在城中，怎么都上赶着巴结裴将军呢？”
　　“这你就不懂了，既是太子，总归是要回京城的，到时候山高皇帝远，巴结了又有什么用？裴将军就不一样了，说不准他以后就长驻蜀地了呢？”

　　裴崇韬并没有在成都买地建宅，而是暂住在细柳园，那是蜀国降将王宗弼的一处产业，离府衙和摩诃池都不远。

　　裴莫染回去的时候，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蜀地的冬天气候湿冷，近来城中很流行一种吃法，就是在铜锅下面架一个炭盆，炭火让锅中汤水一直沸腾着，然后往里头烫煮新鲜食材，可以说是又保暖、又美味。

　　裴莫染吃得十分惬意，快吃完了，才想起来在集市上听到的那些闲言碎语。
　　她向裴崇韬问道：“爷爷，坊间传闻，说您可能会长驻蜀地，是真的吗？”
　　“你听谁说的？”裴崇韬闻言，放下了筷子。
　　“就是在大圣慈寺旁边的桃符市上，有好些人都在议论。”

　　“说起这个，”裴廷诲道，“我听说，王宗弼联合其他降将写了请愿书，向太子请求让您留任蜀地长官，我总觉得，此事有些不妥。”

　　裴崇韬道：“我不会留下的，毕竟你母亲和家里的女眷都还在洛阳。
　　至于蜀地的最高长官，第一人选是孟知祥，在我离开洛阳之前就已经呈报给陛下了。
　　只是现下他还没有到任，蜀地还没有真正太平，大军暂时还不能回朝。”

　　裴廷诲点头称是：“还有南平那边，不仅占了归、峡两州之地，还在滋扰夔、忠、万三州，兄长只带了两千人过去，我担心……”

　　裴崇韬道：“信儿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摸清楚南平的真正实力，并且拖延时间。
　　我正在筹措粮草，制定作战计划，两万人马年后开拔。
　　如果能借此机会一举攻下南平，就等于扼住了长江水路的咽喉！”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裴廷诲却听明白了。
　　南平动乱，是危机，也是契机。

　　本来，中原朝廷和南方诸国谁也不愿意打破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
　　但现在蜀国已灭，南平入侵他国，主动挑起战事，正是一个绝佳的出兵契机。
　　灭掉南平之后，便可先破楚、后吞吴，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裴莫染听得半懂不懂，却也跟着兴奋起来。
　　屋外纷纷扬扬开始下雪，她趴在窗口看雪，虽然没有北方的雪那么大，但白雪掩映着庭院中的梅花与山茶，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新年将至，她希望裴家的军队能够无往不利，早日凯旋。
　　而后，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当时的裴莫染还不知道，那将会是她终此一生也无法释怀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