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燎夜天》陌上灯影

14、青衣

　　裴府的花厅内，周明韫已经等候多时了。
　　在地下密室，她打开生门让裴莫染先逃了出去，原本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心理准备。
　　但没想到的是，黑暗之中忽然冒出了一个陌生少年，挡了景玉笙几招，带她逃进了第三条密道。
　　而密道中等候着的，却是之前疑似失踪的赏遥。

　　“明韫，你有什么要紧事吗？我今天有些乏了。”裴崇韬道。
　　“姑父受累了。但这件事说起来，的确算是紧要。”周明韫道，“阿遥，你自己说吧。”
　　“是。”与她同来的蓝衣少女开口了，声音清澈如流泉。
　　“那天夜里，警铃响起来的时候，我和母亲还有老夫人都呆在偏厅，只知道出了意外，却并不清楚内情。
　　直到第二天晌午，母亲说裴府池塘下发现了暗道，让我回去帮忙查阅墨门的古籍。
　　在井下天书阁，我遇见了那个人。
　　他……伤得很重。都是箭伤。”

　　周明韫把密道中搜寻到的几支断箭呈了上来，裴崇韬只扫了一眼，就能确定那是裴府的箭簇。
　　看来，他的确就是在池塘中被射伤的那个闯入者。
　　“然后呢？”
　　赏遥沉默半晌，陷入深思。

　　那天，刚下到井底，赏遥便遭受了一记重击，摔倒在地。
　　突如其来的震荡几乎让她短暂失明，她下意识地挣扎，咽喉上的压迫感轻了一些。
　　“是你？”黑暗中的语声带着一点犹疑，像是少年人的嗓音。
　　赏遥眨眨眼，井底昏暗的光线一点点描摹出少年的轮廓。

　　除了肤色过于苍白之外，他看起来与中原人别无二致，五官清隽，凌乱潮湿的乌发散落鬓边，掩映着一枚造型奇特、材质不明的青碧色耳坠。
　　他浑身衣物都湿透了，血与水交融成一片氤氲的暗红。
　　那张脸，她好像在梦里见过。

　　半年前的一个秋夕，她被突如其来的大雨困在宁人坊，没来得及在宵禁之前回家。
　　她知道宁人坊中有一处龙兴寺遗址，那里有一座荒废的钟楼可以暂时栖身，便趁着雨势稍小，藏了进去。
　　手里提的风灯很快就燃尽了，她在黑暗之中缓缓睡去。
　　半夜里迷迷糊糊听见响动，睁眼就对上了一双江水般澄澈静谧的瞳眸。
　　一如此时。

　　只是微微晃神，他便转身离去，消失在夜雨之中，宛如雁过无痕。
　　之后她还回去过几次钟楼，都一无所获，以至于她开始疑心，那个少年人，只不过是风雨秋夕的一缕残梦。
　　直到此时。

　　少年也认出了她。
　　他松开手，一下子瘫坐在墙边，周身的戒备松了许多，似乎刚才那干净利落的袭击耗费甚巨。
　　他的脸色越发煞白，额头热得发烫，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空气中粘腻的血腥味格外浓郁，恐怕是因为箭镞滞留在身体里，伤口开始溃烂感染了。

　　最严重的伤是在右后肩，一支断箭深深扎在肩头，温热的血液从他衣袍之下汩汩渗出，蜿蜒没入砖石的缝隙之中。
　　如果现在袖手旁观，他可能真的会死。

　　“别怕。”赏遥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不知是说给少年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她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割开衣物，看到了那个触目惊心的伤口，缓缓伸手，握住了那半截断裂的箭杆。
　　最终那断箭拔出来的时候，连皮带肉，猩红的血气溅了她满身。
　　她用袖子擦了擦脸，强忍着不适，颤抖着双手用烈酒为那人清洗伤口，又撒上金疮药，用细麻布包扎止血。

　　赏遥本想尽快回去告诉母亲井底的情况，可是，她的手腕忽然被一把握住了。
　　黏腻的触感让她眼皮一跳，转头便撞上那个少年恳切到近乎无助的眼神。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稻草。“别走。”他说。
　　“好。”她听见自己鬼使神差地答道。

　　井底如同壶中天地，光影悄然流转，寂静得只能听见两人心跳与呼吸。
　　那个少年人往鬼门关走了一遭，又跌跌撞撞回到人间。
　　在生死之间浮浮沉沉的时候，赏遥捞起了他的名字。
　　雁声。
　　无边的黑暗之中，幽微难明的心思悄然滋生。

　　赏遥思忖再三，终是略去了其中的曲折回环，选择了最直接的表达方式。
　　她从袖袋中取出了一件物什，双手呈给裴崇韬。
　　“这是……”裴崇韬接过那件物什，触之冰凉坚硬，手感沉甸甸的，颇具分量。
　　仔细看外形，却有点像是木工大匠所用的墨斗。
　　“镔铁墨斗。”周明韫说道，目光灼灼。
　　“它是墨门的掌门信物，二十年前被前代墨魁洛书怀遗落在青衣古国，可如今，又重新出现了。”
　　“你的意思是，他可能是青衣国人？”
　　周明韫郑重点头。

　　“阿遥，你还能找到他吗？”裴崇韬问。
　　赏遥缓缓摇头：“逃出暗道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好，我知道了。你们也回去休息吧。”裴崇韬捏了捏眉心，静静整理思绪。

　　如果那个神秘人真的来自青衣古国，也许他单纯就是冲着青冥图来的，与景进无关。
　　但他怎么知道青冥图在书房？为什么对裴府的地形和机关都那么熟悉？
　　他与朝中的其他势力有没有牵连？

　　端午的这场危机，只能算是暂时解除，未来的变数还多得很。
　　其实战场上也是这样，瞬息万变，胜败只在一线之间。
　　从前他很享受这样的挑战，可如今却觉得疲惫不堪，大概真的是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