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燎夜天》陌上灯影

12、弃子

　　义父教导，洛阳城乃天子脚下，不可随意杀人，所以景玉笙选择了银鞭作为自己最常用的武器。
　　但真到了生死相见的份上，还是大开大合的长刀更加顺手。

　　裴莫染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挡在了苏暮泠的身前：“我拖住她，你先跑！”
　　景玉笙又一刀劈来，裴莫染奋力举起匕首硬挡了一下，震得她虎口发麻，“叮当”一声，匕首飞了出去，掉在了地上。
　　第三刀劈来时，裴莫染已经手无寸铁，只能靠着轻功身法左右闪避。
　　但之前的体力消耗过大，她此时的身体机能已经跟不上判断力，就差那么一点，那冰冷的白刃马上要斩落她的左腿！
　　裴莫染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锵——”
　　只听得一声清越的金属撞击之声，那三尺白刃堪堪擦过裴莫染的衣袍，坠落在地，断成了两截。
　　接着，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景进，你说不曾见过我孙女，那这算怎么回事？”一名老者缓缓道，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有些虚弱，却有六分沉稳、三分威严，还隐含着一分隐隐的怒意。
　　他的身体还没有恢复，拄着一根筇竹杖，步履缓慢。
　　但是，刚才他弹指一挥，轻轻松松就折断了景玉笙的长刀！
　　旁边的青年人看呆了。
　　难以想象，全盛时期的裴将军，实力该有多么恐怖……

　　来者，正是郡公裴崇韬。
　　随行的青年人，是魏王李继岌。
　　而跟在他们身后的那名身穿紫色蟒袍的中年男子，便是当朝的伶官之首、上柱国——景进，也正是西市这座金鳞碧瓦楼的主人。

　　“爷爷！”裴莫染跳了起来，欣喜若狂，飞奔着扑向祖父。
　　这回是真的有救了！她四下张望一圈，想看看苏暮泠的情况，那家伙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得没影了。
　　真不讲义气啊！

　　却回头看那景玉笙，手里提着断刀，失魂落魄似地站在原地，刚才毒蛇般的杀气荡然无存，反而乖顺地像只小白兔。
　　她低声嗫嚅道：“义父。”
　　蟒袍男子见了她，大惊失色，问道：“笙儿，你提着刀做什么？”
　　“笙儿办事不利，笙儿有罪……”
　　“你在说些什么胡话啊，”景进走到景玉笙身边，扶着她的肩膀，满脸错愕，“你告诉义父，到底为什么裴家小姐会在我们金鳞碧瓦楼，你为什么要对她出手？”
　　景玉笙望着他，第一次觉得眼前的男人有些陌生。
　　救命之恩，养育之恩，教导之恩，她从来视他如同信仰。
　　但今天，却好像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人，并渐渐变成一些扭曲的、迷离的、飘忽不定的虚影……

　　“都是我做的，我对不起义父。”
　　“都是我做的，我对不起义父。”
　　“都是我做的，我对不起义父。”
　　……
　　她忽然像疯了一般喃喃自语，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笙儿，你到底做什么了，不急，慢慢说……”
　　景进一面安抚着景玉笙，一面向裴崇韬致歉道，“裴公，我这义女从小性格古怪，如今更是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我知道，她罪不可恕，但能否等她情绪稳定一些，再交由裴公带回去询问呢？”
　　他双眼中尽是愧意和疼惜，几乎是声泪俱下，裴莫染都不禁有些动容。
　　她想，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但裴崇韬只是冷眼看他表演。

　　他跟景进斗了三年，太了解此人的真实品性了。
　　没有景进的授意，金鳞碧瓦楼怎么可能私自行动？
　　此女看起来对景进忠心耿耿，会不会招供真不好说，但人他还是要先带走。
　　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白光一闪，血溅五步。
　　景玉笙高高举起断刀，毫不犹豫地插进了自己的心口。
　　这意外突如其来，裴崇韬也来不及阻止。
　　少女的热血喷涌而出，浇得景进满身殷红。
　　他怔愣了一瞬，然后搂紧了景玉笙，失声痛哭。
　　少女瞳孔涣散，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响声，体温飞快地流逝。
　　死了。

　　“原来，唱的是一出死无对证啊。”裴崇韬拭去脸上溅到的血珠，叹道。
　　景进痛哭流涕地继续他的表演，但实际意思只有一个——这一切都是景玉笙自己的主意，他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笙儿原是契丹人，我本以为在中原养了这么多年，她已经是个中原人了。没想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契丹与我朝连年交战，笙儿的父母便是死在战场上的。我没想到，她竟然还想着报仇……”
　　“省省吧，别跟我在这演了。”裴崇韬淡淡道，“明日进宫面圣，是非曲折，但凭圣裁。”

　　景进看着李继岌走远了，拍了拍衣裳，站直了身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把那胡姬少女冰冷的尸身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那是裴莫染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死亡。
　　刚才她们还在争吵、互殴、刀剑相向。转瞬之间，对方已经气息全无，变成了像断刀断剑那样的死物。
　　虽然刚才要不是祖父及时赶到，死的可能就是她自己了，但她还是不可遏制地感到哀恸……

　　在景玉笙的身上，搜出了两个小药瓶。
　　一个装着暗绿色的油膏，另一个装着浅红色的粉末——看上去跟大夏龙雀刀鞘里的粉末，一模一样。
　　裴府派人快马加鞭，去追刚刚出城的沈靖风。
　　此外，凭着裴莫染的回忆，他们还在杂院里找到了那个龙舟赛的胖老板，可惜他也已经死去多时了。
　　至于她形容的那个鬼气森森的小少年，却不见踪影，人间蒸发。
　　这就是景进要的死无对证。

　　裴莫染实在是太累了，在回裴府的马车上，她斜倚在祖父的怀里，睡了过去。
　　裴崇韬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女孩儿的头顶，又叹了口气。
　　中原才刚刚安定了两年，似乎又要再起风云了。
　　如果今年顺利平定了蜀地，就让孩子们到那儿去吧，远离洛阳城，远离这权力纷争的无尽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