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熊拾壹

1、第 1 章

　　眼前不远处是两座黯绿的高山，丰茂的草坪从山谷蔓延至脚下。秦艽有些茫然地一步一步向前迈进，脚下似乎踩到棉被一般的宣软，草尖挂着的朝露渗出一层冰凉的潮意。周围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只有几步远的地方突兀地伫立了根老式电线杆，杆子的木头漆黑泛着水润润的光亮，两根电线斜斜地拉出去，不知道接到什么地方去。

　　秦艽不去管那电线的终点，视线被立在电线上的几只乌鸦吸引去。她上前一步，它们一动不动；再逼近一步，它们无动于衷。

　　她莫名地和乌鸦较劲起来，步步逼近，只想看它们到底何时才会发现她这个不速之客，只是敌人安居高处以静制动，颇有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泰然自若模样。

　　她开始放松对那些乌鸦的侦察，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正走到电线地正下方，乌鸦们呼啦啦拍扇地翅膀向远处飞散，其中几只的喙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意料中的嘎嘎叫声。反而是仿佛从山顶降下来的一道深沉男声：“回来吧。”

　　念咒般的语调在秦艽脑海中回荡，她拼命地向山谷间跑去，想着要找到这个声音的源头。闪念间便到了另一处草地，正要抬头看时，只听见又一声和之前一样的声音。

　　“回来吧。”

　　眼前竟又是之前那座山谷，电线杆，两条电线，和一群幽黑的乌鸦。

　　秦艽猛地睁开眼，眼前是白色的天花板和熟悉的吊顶灯，意识才晚一步慢慢回笼。

　　又是这个梦，她这个月已经梦到一模一样的场景三次了。她确信自己从来没有去过那样一个地方，也不知道怎么就凭空杜撰出来的。

　　还有那个男人的声音，她也觉得十分陌生，偏偏每次在梦里听到后都要拼了命地去找他。每次从梦里惊醒后都像是参加了运动会一般心率飙升，却又隐隐有一丝不明的压抑。

　　她又躺了一会儿，待心跳逐渐平稳后才摸向床头的手机。

　　已经有人给她发了几条消息，绿色的图标在锁屏界面提醒着她去查看。

　　点开一看，是程乐。零散地发了七八条，最早的一条已经是一个小时前的了：

　　“十点和Nancy有会，约在她们公司。别忘了。”

　　下一条是半小时后的：“起了没呀？”

　　程乐没看到她的回复大概是等不及了，连续发了好多条轰炸：

　　“这可是Nancy帮着跟她们集团总部领导约的，三个月了人家领导才找到一个合适的日期。”

　　“项目他们结尾款，人家才是金主爸爸！”

　　“祖宗你不是给忘了吧！！！！”

　　接下来是好几条表情轰炸。

　　最后一条是几分钟之前的：“还没起？？”

　　跟着一张躺倒的小狗表情。

　　秦艽想起来这个会了，上周两人吃饭，分别时程乐不经意般地提起过和Nancy约了一个时间开会。

　　近半年都在做Nancy公司的这个项目，大大小小的会也开了不少，但是能说了算的领导们总是在忙，在出差，在国外。所以大多数时间都是只有她，程乐，Nancy三个人，听Nancy转达她们公司上层的想法。她当时以为这次会不过和之前那些次一样，三个人找个咖啡厅客客气气寒暄半天，最后从Nancy那里得到一个模糊不清的要求，以及她要再回去询问一下领导的想法。

　　她得赶在程乐崩溃前先回了消息，对面几乎是秒回：“打扮正式点来。”

　　“没时间化妆了，我穿正式点吧。”秦艽边洗漱边回她消息。

　　“坐地铁来。别开车，堵车。”对方妥协了。

　　秦艽照照镜子，虽然最近觉睡得不算很好，但好在脸上不显疲色只是唇色略微泛白。她挑拣了一支口红随手一涂，收拾妥当出门，一看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坐地铁过去差不多正好能踩着点到。

　　她家附近的地铁站到Nancy的公司正好是一条线，不用中转。Nancy工作的公司在一个企业园区里，附近大大小小还有很多其他的公司，所以地铁站也是一个繁忙的大站。尤其现在正是白领们赶着去上班的时间，车里挤得几乎无处下脚。

　　秦艽大学时学的雕塑，毕业后半是因为只做雕塑不太挣钱，半是因为兴趣，接一些场景或者人物建模的活。程乐接触的圈子广，认识的人也很多，专门给她们这些搞创作的人介绍买家，或者有合适的活也会搭线介绍一下，算是她的经纪人。

　　地铁站的候车队伍好像一条流水线，秦艽站在其中似乎连脚都不用迈，被人潮一窝蜂地挤进了车厢。职业习惯使然，秦艽喜欢观察周围人的神情和身体姿态，车厢里太过于拥挤，不允许人们摆出自己的姿态，好在她身量小，依在门侧的栏杆旁，尽量让自己站得舒适一些。

　　她的目光从身边的人的面上掠过，大家的表情千篇一律，茫然的空洞，疲惫的懈怠，那种沉闷的感觉似乎可以从表情里实体化，铺天盖地几乎可以将人埋没。

　　秦艽默默在心里给这副表情打上一个标签——打工脸。

　　正胡思乱想着，车到站了。

　　门刚一缓缓打开，身后的人群便卷携着秦艽涌出了车厢，他们脚步不停，或戴着耳机或低头看手机，大厅人头涌动却罕能听见任何声音。一颗颗头整齐排列着被扶梯匀速送到高处，像极了流水线上生产的一颗颗螺丝钉。

　　秦艽站在他们中间，感觉自己被某种情绪压住了，梦里那种压抑窒息的情绪似乎又出现了。

　　手机突然震了起来，是程乐来电话了，她听起来倒不是很急了。

　　“到哪了？”

　　“刚下地铁，正走过去。五分钟。”秦艽答。

　　“不着急，慢慢过来。我和Nancy先去会议室了，你来之后让前台带你去就行。”

　　秦艽有些纳闷：“又不着急了？”

　　“大领导临时不来了，转线上。”程乐解释，“一会儿见。”

　　又不来了，秦艽有点生气。她对这个公司里所谓的领导们颇有微词。这是一家游戏公司，隶属于一个集团公司，最早通过别人找到程乐，说是比较喜欢秦艽作品的风格，想要请她参与做游戏场景的3D搭建。

　　秦艽一开始和游戏开发的部门讨论过几次，敲定下来的是想要欧洲中世纪风格的建筑但是增加一些魔幻的细节。她把初稿交给他们后Nancy突然参与项目，说是代表集团方，从而提出了许多背道而驰的想法，她又改了很多个版本但是每次Nancy都会说集团领导那边提出了新的想法，最后不得已全盘推翻重做。

　　她不理解一群集团领导，忙得面都见不到一次，总操心一个场景做什么。好在这个项目给的报酬数目不菲，她也想通了这个项目一定是不能按照她的创意想法来做的了，现在只想了却眼前事，尽早拿钱走人。

　　前台的女孩儿引着秦艽穿过走廊，她把一间会议室的门拉开，对着秦艽微微一笑后便转身离开。

　　会议已经开始了，Nancy见到她很热情地叫了一声：“秦设计师来了。”

　　对面的屏幕上有几个人，应该就是所谓的领导们了。

　　秦艽打招呼，“不好意思，早上太多人，有点来晚了。”顺便坐在程乐旁边的椅子上。

　　大家互相介绍寒暄几句后，视频里的一个叫高总的男人开始滔滔不绝讲述他对这个游戏项目有多么期待多么看重，丝毫没有让别人说话的意思。

　　秦艽对这种空泛的内容并不感兴趣，甚至有一些厌恶。她无所事事地上下打量这间会议室，试图找出一处可以解闷的地方。

　　在高总长篇大论介绍企业文化并试图将游戏里的精神跟这种文化联系起来后，他终于有些渴了，低头抿了一口水。

　　秦艽抓住了这一个空档的机会，开口，“那么高总对我上次交出的作品有什么意见吗？”

　　屏幕上的男人放下水杯，秦艽捕捉到了他神情里一瞬间的茫然，但他很好地掩饰了过去，很有气度地说道：“秦设计师的艺术功底我无可挑剔，当初分公司的人给我推荐你的时候我看了你的作品，称得上是近些年顶尖的才女。只是我希望这个游戏的设计主题可以对齐一下公司的企业文化背景，更多展示一些公司的精神，让别人通过这款游戏更多了解到我们。”

　　想让别人了解不如去做广告。秦艽心里默默吐槽，哪个正常人会想要通过玩游戏了解你公司的企业文化。

　　她隐隐预感按照这个形势下去这款游戏迟早要废掉，开始有点后悔当初接这个工作，不如做点自己喜欢的作品，好过浪费时间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

　　那边男人还在继续，“我们相信秦设计师的能力可以做好这件事情，这个项目的成功就要看你的作品了。“

　　秦艽和程乐交换眼神，都看出了彼此厌倦的神色。她刚想张口否定这突如其来的高帽，程乐轻拍了一下她，替她婉转道，“我们设计师也是按照客户需求来做作品，要成功也是贵公司的设计和运营明智。”

　　接下来全是程乐在应付高总，来来回回讲了许多听起来都差不多的场面话。秦艽不想再参与其中，也乐得清闲，便开始放飞思绪，看似人坐在屋子里实则已经神游太虚了。

　　跟所有人告了别，只剩下了秦艽和程乐二人，程乐终于不装了：“没一个正常的，早知道就不给你介绍这个活了。”

　　“你就把我当驴用。”秦艽玩笑道。

　　“你别血口喷人!按照你花钱的那个速度，我不多给你拉几个活你早就饿死了。”程乐又解释，“而且他家游戏公司那波人挺正常的，谁能想到总部领导还要参与这么个小项目。”

　　“就当让你体验打工人的牛马生活了。”程乐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吃饭没？我请你吃午饭去。”

　　秦艽跟着上她的车，有点无奈道：“这生活体验得我都有压力了，最近总做同一个梦。”

　　“嗯？”程乐边开车边示意她继续讲。

　　秦艽给她讲了早上的梦，继续补充：”重复做了三次了，一模一样的，特别真实，当下一点也感觉不到是梦。总是那两座山，那一片草地，那两根电线，那一群乌鸦和那个声音。”说罢又胡思乱想，“不会是惹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嘁。”程乐笑道，“我才不信那个，你不是说男人声音很低沉？说不准还是你缘分要到了呢。”

　　正经不过两句话。秦艽知道她在胡说八道，懒得接她这无聊的话。

　　“不过你要不要看看心理医生？”程乐突然正色道，“你们这些搞艺术的，一个两个都是，想法太多，很容易抑郁。”

　　“那倒不用。”秦艽觉得自己挺好的，“就是最近压力大了。”

　　“确实。”程乐附和道，“这个活催得又紧要求又多，我都快替你抑郁了。”

　　程乐把车子停好在街边，转头看着秦艽道：“这个活差不多再过两个月就能结束了，我问了Nancy他们设计开发阶段马上就要结束了，上头时间卡的紧。结束了你就出去玩玩吧，也该放松一下了。”

　　“不知道去哪，最近没想法。”

　　“随便去哪，远离城市的地方，你那灵气劲儿都快消磨没了。”程乐边下车边继续说，“看到哪就去哪。”

　　秦艽随她下车，闻言下意识抬头，看见一幅巨大的木头牌匾，足有旁边其他店家的两倍之大。上面刻画着许多色彩鲜艳的纹样，颇具异域风情，正中间大大地写着——兰州拉面新疆烧烤。

　　“你就请我吃拉面？”秦艽觉得好笑，两个穿得笔挺的人要坐在长凳上撸串嗦面。

　　“还挑上了？”程乐眼眉飞挑，“听我新疆的朋友说这家非常好吃很正宗，来尝尝吧。”边说边拉着她走进店里。

　　程乐的朋友所言不虚，秦艽虽不确定那家店口味是否正宗，但确实是非常好吃。她和程乐两个人吃了两大碗面，另点了六串烧烤。每串都足有胳膊长，肉切得大块，外面一层烤出完美的焦褐色一口咬开，里面还嫩得流汁。肉香油香混着孜然辣椒和其他香料轻微焦化后的味道，吃时只觉得食欲大振，等觉得饱的时候为时已晚，两人胃胀得直不起腰，恨不得扶着墙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