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弋》薄荷鱼饼

2、姐姐

　　唐晓头埋腿间，等待黑暗的降临，没想到，她却等来了一道亮光。

　　她欣喜地抬头。那道昼白的光，像是希望，从下而上照耀而来。

　　山风中，隐约传来人声。唐晓弹起身来，脚因蹲久一阵酸麻。她微微晃，很快站立，摇晃手机，以作回应，“我在这！”

　　那人站在底下，隔着强烈的光，唐晓眯起了眼，看不清脸。

　　“你从这跳下来，我在下面接住你。”
　　这人的声音清润，却似有定力，无端让人信服。

　　唐晓四处观察了下地势，找到了一处低矮的缓坡。往下俯看，光晕之下，皆是黑沉的海水。

　　“没关系，这地势不高，跳下来不会有事的。”下面的人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安抚道，“跳下来吧！”

　　唐晓沉着气，一鼓作气直接跳下去，脚下触到了礁石滩，她的手腕被人有力地抓住，稳稳地落下。

　　那人很高，唐晓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后头的人气息包裹住了，鼻尖是海水的咸湿，还有身后一股热气隐约地笼罩着她。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股气息闻起来很安心，像是风中摇曳的船停靠了岸，归了港。

　　“往前走吧，等下水会涨上来。”耳畔传来他呼吸声，带着湿润的热气，还有他的声音。

　　黑暗放大了人的所有感官，唐晓竟然从这陌生人的话语中，捕捉到一丝熟悉的温柔来。

　　“走吧。”他拉着她，紧紧地牵着，一点点地带她涉过海水，一步步靠着岸边走去。

　　海绵暗流涌动，他们的每一步并不是这么好走，两人只能紧紧地贴着，稳步前行。

　　“可以吗？”见她走得很慢，旁边人低头低声问。
　　唐晓点头，发现他看不到，就“嗯”地应了一声。

　　“快到了，坚持一下。”

　　他们走到了最深的区域，水顿时漫上了唐晓的胸膛，她倏地觉得有点呼吸不上来，身体条件反射地紧绷着。

　　“可以吗？”旁边的人似乎觉察到了她的紧张，低声问。

　　唐晓没说话。
　　她忽然起了个念头——
　　等下到岸上，她想好好看看这个人的样子。

　　“再坚持一下。”旁边人一直在安抚她，声调柔和。

　　唐晓觉得他的声音有种矛盾感，明明嗓音是低的，但无论是吐字还是语速上都不急不缓的，像是吹风拂过的海面，是柔和舒服的。

　　这样的遐想让她分散了注意力，变得没这么紧张了。她就这样，淌过了最深的区域，接下来的路就好走多了。

　　水面不断降低，水的浮力越来越小，浪的阻力也越来越小，终于，唐晓踩在了细软的沙滩上。

　　全程绷着一口气的她终于松懈了。

　　“到了我们。”旁边人问，似乎低头在看她，“你没事吧？”

　　下一秒，他松开了她的手臂，唐晓别过身，目光落在后头。

　　对上了那对在暗处湿润发亮的双眸。

　　她微微定在那里。
　　不知是刚经历生死的缘故，唐晓觉得有一阵恍惚。

　　她打着灯往他脸上照，男人硬朗的五官和轮廓在昼白的灯光下，变得立体而明晰。
　　她像是在思考什么。

　　唐晓觉得这人眉眼眼熟地过分。
　　还有他眼睛里的神情。

　　怎么这么眼熟？她见过吗？

　　“姐姐，你还认得我吗？”

　　面前的人微微勾了勾嘴角，目光低垂，低声问。

　　这一瞬间，唐晓像是通了电，轻轻地打了个颤。
　　她脑光一闪，叫出了那个名字。

　　“丁淼？”

　　唐晓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定定地看着他，想将面前的男人和记忆中的少年做对比。但她发现，时间过得太久，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她竟然忘了他以前长什么样了。

　　“是你吗？”

　　叫出他的名字，面前的人笑了笑。
　　面颊湿漉，眼睛映着细碎的光，似乎带着水意，像是夏夜的水面，映衬着远处的浮光。

　　“是我。”

　　“你现在都这么大了。”唐晓目光上下扫着他，她得微微仰头。

　　“嗯。”丁淼又是一笑，有点腼腆。

　　“你现在有出息了，还救了姐姐。”见他脸上出现了熟悉的神情，唐晓忍不住逗他。

　　“幸好你没事。”丁淼低声道。

　　不远处依稀有人声传来，几道手电筒的灯晃来。
　　只见他低头匆匆一瞥，像是看到了什么，下一秒不自然地别开视线，脱下身上的湿衣，披在她肩膀上，挡住了唐晓脖子往下的位置。

　　“嗯？”唐晓低头看，才发觉自己身体被湿透的衣服紧紧地贴着，已经走光了，她将他的黑色湿衣抱在胸前，“谢谢。”

　　“领队，你没事吧？”跑来的是几个年轻人。

　　丁淼摇头，“没事，人都救下来了，你们去玩你们的吧。”

　　那几个年轻人目光也往唐晓这边看来，见人都没事就离开了。

　　他们并肩着慢慢地走回岸边沙滩处。

　　这路上他们俩都没说话，到了岸边椰树底下，丁淼目光示意问她要不要坐下休息，她点头原地就坐下了。

　　丁淼随她坐在了她的身旁。

　　隔着岸边透来的薄光，唐晓再次扭头去看向旁边的人。

　　路灯的暖光散射在他脸上，侧脸线条分明，眉骨高挺，鼻梁隆起，到下巴，硬朗流畅。
　　唐晓发现，这样的布光极大地发挥了他的骨相优势。

　　唐晓以前做过摄影师，专研过人物写真，她喜欢任何美的东西，所以她看向丁淼，一开始是熟人的目光，这一眼望去就是纯粹的欣赏了。

　　似乎是觉察到了她的目光，丁淼微微不自然，但也没把脸转过去正对着她。

　　“我刚刚真没敢认你。”唐晓笑，“你变化太大了。”

　　“是么？”丁淼无意识地抓着细沙玩，“哪里变了？”

　　“哪里都变了。”唐晓想了想，改了下措辞，“不过眼神没变。”

　　“什么眼神？”

　　“有没有说你眼睛好看？”她笑了笑。

　　丁淼倒是手一顿，很认真地想了想，“有，小时候我妈抱着我出去，很多人都喜欢抱我，我那会儿脸被捏得经常流口水，我妈说是被人捏多了。”

　　唐晓笑，她能想象，丁淼小时候，应该是很安静不哭的那种小孩子。

　　一阵风吹来，身上一凉，鼻子一痒，唐晓打了个喷嚏。

　　丁淼看向她，“这样你会着凉。”他看向路边的夜市，“那边有卖衣服的，我去给你买一件换吧。”

　　他说罢起身，唐晓想拉住他，说不用了，结果又是一阵喷嚏。

　　丁淼低头看她：“你等我一会儿。”

　　望着小跑离去的身影，唐晓收回视线，望向不远处的海面。海风吹得她一点点地思绪清明，心底那抹余惊渐淡去了。

　　过了一会儿，丁淼就跑回来了。
　　唐晓见他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笑了笑，“急什么？”

　　“怕你着凉。”

　　丁淼把袋子给她，唐晓拿出来看，是一件在景区随处可见的那种印花吊带连衣裙。

　　见她打量着不说话，丁淼微微紧张，“不好看？这样只有这种类型的裙子卖......”

　　“好看。”唐晓轻声打断他，翻了翻吊牌上的尺码，见是S码的，微愣。

　　“不合适吗？我去换——”

　　“合适，我惊讶你怎么知道我穿S码的。”

　　丁淼目光不自然地别开了，“估摸着猜的。”

　　唐晓哦了声，也不追究了，准备要去卫生间换，结果无意间扫到了他明晃晃的上半身。

　　她站着，这样俯瞰下去，他赤裸的上半身一览无遗，宽肩窄腰，线条紧实，她刚没留意看，这下才意识到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脱了给她了。
　　唐晓顿了顿，想起了什么，“你不给自己买一件换吗？”

　　“没事，我经常泡水，习惯了。”丁淼摇头。

　　唐晓见他这么说也没说什么了，目光去找海滩边上的白色小楼，拎着袋子就走过去了。

　　丁淼坐在那目送着那道身影一点点地远去，变成一个黑点，随后消失在楼里。
　　掌心里的沙子黏着手，他拍了拍，把沙子拍掉了。

　　他依然感到有点不可思议。
　　甚至不敢相信。

　　不远处的人声浮动，隐约像是在梦里。
　　他在想，如果这是梦的话，也挺好，他不想醒来。
　　毕竟，他已经八年没见到她了。

　　“领队——”
　　一阵呼唤让丁淼回过神来。
　　他扭头往那头望去。

　　“蓝眼泪来了！”远处队员兴奋地指了指海，有些人跑到海里撒欢。

　　“看到了！”丁淼回他，“你们好好玩！注意安全！”

　　紧接着，他转头去，刚好瞥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往海边走去，他起身拍了拍湿裤沾上的沙子，跑了过去。

　　唐晓刚出来就听到了动静，一群人下饺子，兴奋地叫着。闻声望去，惊喜地发现海上浮动着无数的小萤火花，随着波浪轻轻跳跃，像是蓝色的小精灵，徜徉在海里。

　　她轻叹，提着裙摆跑进了海里，涌上的浪轻轻冲刷脚腕，尔后又褪去，她轻踢了一下水，水花溅起，降落时闪着幽蓝的光斑。

　　唐晓低头玩着起劲，余光有人靠近，她抬头。

　　是丁淼。

　　她微微一笑，“还记得以前吗？”
　　云里雾里的一句话，但丁淼听懂了。

　　“嗯。”
　　他嘴角微微扬起弧度。

　　多年前，在暑假，他们也一起在尾岛看了一次荧光海。
　　此刻，风都带着回忆的味道。

　　“给我录个视频吧。”

　　唐晓解锁手机，给了他。丁淼接过，找着角度，镜头里唐晓提着裙摆，因低头的动作长发落下挡住了侧脸，看不清她的神情。脚下的动作是轻快的，海浪声夹杂着轻轻的笑声。

　　他录了整整十几秒，唐晓让她再拍几张照，拍完后她拿过手机逐一翻开照片和视频，满意地点了点头，抬头看他，问要不要给他拍。
　　丁淼摇头。

　　她看向暗处他的脸，依稀能看清那起伏的侧脸线条，那双眼眸就像坠在黑幕上的星星，闪着细碎的光。
　　“你真不拍？白长这么帅了。”

　　丁淼说不要。

　　见她玩了一会儿，兴致没这么大了，他问道：“还玩吗？”
　　唐晓摇头，“走吧。”

　　他们坐回刚刚的位置。
　　唐晓望着不远处海边那群年轻人，想起什么，扭头看向他，问道：“我怎么刚刚听他们叫你领队？”

　　“这边有个海洋环保组织，我兼职带志愿者参加活动。今晚大概率有蓝眼泪，就带他们过来看一看。”丁淼解释道。

　　唐晓轻轻地唔了声，“你在这岛上多久了？”

　　“没多久。”丁淼道，“上个月才来的。”

　　“你说你做领队是兼职，主业是做什么？”

　　“海洋保育员。”见唐晓露出微微疑惑的表情，他补充解释，“就是帮助科研项目下海去收集一些海底生物样本和数据，做动态监控。”

　　唐晓哦了声，“那挺合适你的，你不是喜欢大海吗？我记得你以前老喜欢一个人在水下待着。”

　　丁淼嗯了声。

　　“你呢，姐姐？”

　　唐晓听到这两个字，有点恍神。

　　刚刚见她第一面的时候，他是不是也这么叫她？

　　唐晓记得丁淼以前总爱这么叫她，平常有人在周围他就不这么叫，有时人前会很礼貌地叫她唐晓姐，只有他们单独两人时，他就会这么叫她。

　　没听见她回复，丁淼侧头去看她。

　　唐晓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回应，应道：“刚走神了，我嘛，还是和以前一样拍拍拍。”

　　“哦。”丁淼道，“你是来这玩还是工作？”

　　一提起这个，他敏锐地觉察到她眼色暗淡下去。
　　唐晓含糊应：“玩。”

　　“玩几天？”

　　唐晓顿了几秒，在想海岛行的住宿是包了几天。
　　“四五天吧。”

　　她说完这话，隐隐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劲了。

　　“哦。”丁淼的语气听上去似乎有点不开心，“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唐晓回头看他，他的侧脸神色不明，眼眸的光好像暗淡下去了。

　　鬼使神差地，她说道：“看情况吧，如果好玩的话多呆几天。”
　　说完唐晓就有点后悔了，她这艰难的创业期还有一堆糟心事等着她，还有这多呆一天都是钱。

　　她不应该给他画饼的。

　　“这有什么好玩的？听说这边潜水体验不错？”
　　说起这个，她想起了她这边还有海岛套餐的两张潜水劵。

　　丁淼点头，“嗯，这边海水可视度挺高的，基本上能看到很多在别处看不到的神奇生物，我上回潜水，就看到一个巨大的Mola......”

　　他聊起这个，神色不像之前那般暗淡了，话也变得比平常时候多了。
　　唐晓笑看他，“你还是和原来一样，一聊起这个就很多话了，平常安静得就像个闷葫芦。”

　　丁淼被她这么一调侃，不说话了。

　　“你继续说啊，刚刚你说你跟着那只Mola，然后呢......”

　　丁淼继续聊起，但兴致没刚刚这么大了。“你会潜水吗？会的话我改天带你下去看看，你会喜欢的。”

　　“会是会，但很水，我也就刚刚入门，学的还是水肺的。”
　　唐晓去年有一段戏是在海里拍的，她特意为了这个，学了水肺，拿着机子下水拍摄。

　　“没关系，够了。”

　　丁淼手机振了，他低头回复消息，发完信息见唐晓也在低头看手机，他见她眉头轻轻地蹙着，神情不像刚刚那样放松。

　　“我去打个电话。”唐晓起身，又想到了什么，问，“你手机能借我一下吗？”
　　“可以。”丁淼解锁手机，给她。他仰头看她逆着光，神情藏在暗处不明。

　　唐晓走在一边，在拨电话前她莫名心烦，翻了翻口袋，一摸烟盒是湿的。她边打着电话，边步行去不远处岸边的夜市上买烟。对方电话没接，她也很有耐心，隔着一会儿再打过去。

　　响了几声，接通了。
　　“喂，你好。”
　　唐晓把手机夹在耳边，低头点起了烟，声线含糊，“李哥，款的事，你得给我个准信。”
　　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半晌道，“唐晓？”
　　“嗯。”
　　“是这样的，我刚也在微信上和你说了，公司这边流程有点多，估计这个月给不了，不过我尽量帮你催催。”
　　“不是，上回你也是这个说辞，这拍摄都完结了，你都没给我结，哥，说句实话，我也要吃饭，我都快愁死了。”
　　“我懂你难处，我也是打工的，公司不批，我也没办法。”

　　丁淼望着那道背影，点着烟，似乎一直在和电话那头的人争论着什么，她来回走动。
　　半晌，她挂了电话，往这头走来。

　　丁淼对上了那道目光。
　　隔着朦胧的白烟，她的面容像是笼上了一层雾色，风吹散的那一霎，露出一双极为清晰的眉眼。
　　锐利，透着一层冷光。

　　像是结冰的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