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弋》薄荷鱼饼

1、被困

　　甲板处，日头晒得晃眼，海面像是巨大的反光板，明晃晃的。
　　唐晓已经有阵子没晒过太阳了，她整个人像是被摊开晒的被子，趴在甲板上，让阳光晒透她发霉的身躯。

　　这一整天，唐晓整个人都有些恍恍惚惚。
　　昨晚她还闷在家里赶ddl连夜剪片，一大早给客户发去就去赶飞机，坐了三小时飞机，两小时大巴才辗转上了船，眼下她还要做一小时的船，去一个叫薄荷岛的海岛。

　　唐晓拍了几张照，发去给闺蜜崔彤，但由于海上信号不佳，图片的小圆圈一直在转啊转，发不出去。
　　她退回微信主页，发现了置顶客户发来一条的信息。

　　[真不好意思，前阵子忙忘了回你了，是这样的，我们这个短片项目已经确定好工作室了，抱歉耽误您时间了，以后有机会再合作]

　　唐晓将这条信息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表情沉重，微微叹息，关掉了屏幕。
　　她又又又又被拒了。

　　自从影视工作室离职后，唐晓尝试自己接单做起独立导演，但她发现，这条路并不好走。

　　唐晓到吸烟区点了支烟，尝试拨了电话过去，发现能打通，但对方没接。她又打了一次，这次才接通。

　　她语气里带着客气的笑：“王哥，我看到了你发的消息了，但我还有有点不太理解，因为之前提案的时候，您个人表示对我提交的材料是非常满意的，是有什么考量呢？让您选择了别人。”

　　电话那头静了两秒，可能也是没想到她会直接上来这么问他。

　　这突然的安静让人很不舒服，但唐晓依然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复。

　　对方呃了一声，“是这样的，唐老师，我个人其实挺欣赏你的，你各方面能力、还有作品简历都很优秀，也很有想法创意，但是。”他言辞一转，“就是我老板觉得，还是不太合适。”他说得很含糊。

　　唐晓心里大概有了答案，她还是追问，“老板那边考虑的原因是什么呢？”

　　“领导那边觉得还是想让有经验的男导演来操刀......不好意思，这不是说不认可你的意思，你很优秀，年纪轻轻就......”

　　烟雾里，唐晓听下了对方的车轱辘场面话，她轻扯了下嘴角，语气却仍是温和，“没事，能理解。”

　　挂了电话，唐晓倚靠在船舱外，望着蔚蓝的海景，无言地抽完了一根烟。

　　记得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偏见，唐晓还兴师动众地过去和对方理论，但现在这话听多了，她反而也就习惯了。

　　在导演这一行，这样的性别偏见太常见了。以前她在公司时，只需要想着发挥自己的创意执行落地项目，不考虑拿单的问题，但现在她想自立门户，得要找客户，就发现这样的偏见让她在创业这条路上四处碰壁。

　　还记得有次，她带着一名合作的男摄影师去谈项目，结果一上来，别人就先和摄影师打了招呼，伸出手来叫了声导演老师好，得知她才是导演，客户都是一副哦你这么年轻啊的表情，对她骨子里不太信任。

　　唐晓很不喜欢这种偏见，但没办法改变这种现状，她也只能迎难而上。

　　到了岛上，唐晓顺着崔彤发来的地址找民宿，这家民宿位置有点偏，七拐八拐问了路才到。

　　这民宿。
　　唐晓第一反应，是货不对板。

　　她又点开了民宿的网图，对着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这民宿老板是懂拍摄的。能通过巧妙的拍摄角度、构图避重就轻放大石屋的亮点，营造贴合当下年轻人审美的情怀氛围，再包装一下石屋本身的特色——本地特色珊瑚石屋，这样网红民宿就诞生了。

　　唐晓咔咔地拍了几张发去给崔彤，没想到崔彤秒回了她。

　　[这么破？]

　　唐晓给她拨去了视频，拿着手机在屋里晃了一圈给她直播。

　　“omg，我得投诉了，这是欺骗消费者。”崔彤连连表示不可思议，“你要不要换其他民宿？”
　　唐晓摇头，“凑合住吧。我住过更破的宾馆呢，和你说过没，上次进那个剧组做摄像指导我还住过茅草房呢。”
　　崔彤：“去玩当然不一样啊，要玩得开心，住得舒服，干嘛要凑合，我给你打钱。”
　　唐晓知道崔彤是心疼她裸辞做自由职业，收入饿一顿饱一顿的。
　　“没事，先住着吧，不习惯了再说。”

　　其实崔彤私心也是有愧意的。
　　因为要不是她，唐晓也不会在这里。
　　这趟旅程原计划是她和男友的约会之旅，谁知他们俩掰了，眼见这海岛行套餐快要过期，就想硬拉着成天闷在家里唉声叹气的唐晓去散心，结果却因临时工作抽不开身去不成了，最后，就是现在的局面。

　　“好好玩，别想太多，那些工作的事情，回来再说。”崔彤叮嘱道。

　　唐晓故作轻松，“好好好，你放心工作，我保证完成任务，给你养个十斤回去。”

　　挂了电话，唐晓盘腿坐在沙发上，又是翻了半天手机，给几个置顶的客户逐一地发了微信过去，该催款的催款，该催反馈的催反馈，该回复的回复，忙完手头的事，这才出了门。

　　因为这趟旅行不在计划内，唐晓没做薄荷岛的攻略，随便找了网上帖子顺着打卡点去逛了一圈。这岛景点相对集中，边走边看很快就逛完了。
　　临近黄昏，她找了一家临海的店，坐着休息，找了个绝佳的机会拍了这边的海景日落。

　　唐晓边抽烟边低头翻看相机检查刚拍的照片。隐约间，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唤她。
　　她闻声抬头，是个大学生模样的小姑娘。

　　那姑娘对上了她的目光，有点小紧张，但还是朝她走来。

　　唐晓素着颜，眉眼和白开一样清淡，因职业的原因她平常素颜惯了，不爱化妆，就只爱涂点口红提色，抽烟不言的时候人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有点距离感，不说话总带着一股气场。

　　“姐姐，能帮我们拍一张照吗？”姑娘小心翼翼地问。

　　唐晓目光轻抬，瞥向旁边的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她唔了声，掐灭烟头，“好啊，你们想怎么拍？”

　　那女孩是没想到唐晓这么好说话，有点惊喜，和她道了谢，随后朝不远处的朋友们招手，让他们过来。

　　拍完后，唐晓把手机给了她，女生看了一直夸好看并表示感谢，指了指她胸前的相机，问她是不是专业的。
　　唐晓在和她说什么，忽然有个男生插话问：“你是一个人来玩的吗？”

　　唐晓抬眸，去看那个男生，是个很年轻的男孩，那男孩从刚刚就一直不错眼地看她，明显是对她很感兴趣。但唐晓也只是看了一眼，就别开视线了。

　　“嗯。”
　　“可以一起啊，反正大家都是年轻人。”

　　唐晓没做回应。

　　气氛有一秒的尴尬。

　　旁边的女生试图圆场：“姐姐，一起呗，人多热闹，刚好我们打算去赶海，等下就到退潮时间了，听说这边海货很多，可以去捡漏看看......”

　　唐晓像是听到了什么，这才燃起了一丝兴致，她旋即点头，“好啊。”

　　——
　　赶海并不在唐晓的计划清单上，但既然是出来玩，她对每个新奇的体验都持一种开放的态度。

　　唐晓平常因行业缘故也经常和年轻人打交道，面对这群呱噪的大学生，她还是挺能融入的。

　　一路上，这群大学生问了她好多问题，问她是做什么的，来这玩了什么，是哪里人。唐晓半真半假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有的不想回答的话题，她就轻飘飘地绕开了。

　　他们刚到的时候，赶巧就赶上了退潮。
　　望海岭这不在景区附近，游客不多，来的多数都是当地人。唐晓提着事先买好的赶海工具，小跑到了礁石区开始“寻宝”。

　　岸边，礁石区裸露出来，掺杂着裹挟上岸的贝类，这里的礁石成片错落，有点扎脚。她缓步前行，弯着腰去找海货。今天运气很好，唐晓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抓到了好几只螃蟹，有的太小的她选择放生。

　　兴许是低头太投入的缘故，不知不觉，她偏离了大部队。

　　“卧槽，我抓到一只大货！”远处传来兴奋的叫喊。

　　她回头，发现自己离他们已经有一段不远的距离。

　　她继续低头摸索，忘记了时间，只知天色已经渐暗。

　　浪开始回涨，带来了一波的海水，没过了脚踝。听到遥远的一声叫唤。唐晓回头，是岸边的人。

　　“涨潮了，你还玩吗？”

　　唐晓低头看了眼只到脚跟的水线，回头喊，“你们先走吧，我等下回去。”

　　她再次低头，发现有什么湿滑的东西从脚边轻轻蹭过。打着手电往下，发现是一只弹涂鱼。
　　岸边传来一阵模糊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提醒她注意安全，唐晓没听太清，也顾不上了，低头去抓这只刚发现的弹涂鱼。

　　滩涂鱼移动速度很快，一眨眼功夫就滋溜到了另一处礁石处。
　　她紧跟着它，天色暗了，她看不清自己身处何处。

　　忽然一阵浪拍来，唐晓感觉小腿下方一凉，她才发觉，水已经不知觉漫上来了。

　　唐晓收起工具，想要撤退，又遇到一阵急浪，这次浪更有力，打得她脚有点晃，险些站不稳。

　　好在马上就退去了，但唐晓玩心散去，不安的情绪在滋长。

　　涨潮的速度远大于她走向岸边的速度，唐晓没办法，只好往高处跑，爬上临近最高的那处礁石块。她只能祈祷，海水别涨上那头。

　　不一会儿的功夫，低处的礁石已经被淹没地只剩下尖锐的边角，她所处的这块区域被围成了一座孤岛，后头还有一块几米高的礁石阻隔，唐晓身处的这里，已然是一片视线的死角区。

　　慌乱间，她的手电筒也掉了。
　　唐晓强压着慌乱的情绪，尽可能地让自己保持冷静。

　　四下茫茫大海，她只能往下跳到低水位的礁石区。
　　但下方浪大，这么一跳若是站不稳极有可能会被回头浪卷走。

　　这么一分析，唐晓放弃逃生，选择求救，她晃动手机的光，但岸边无人回应。

　　这里距离岸边还有一段距离，加上这边人一向不多，涨潮了鲜少人停留。

　　在呼啸的海风中，她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像是即将要跳出胸口，喘不过气来。

　　一个念头反复地，强烈地在她脑海里跳动——
　　她不想死。

　　本着求生的一丝强烈念头，唐晓用尽全力，对着岸边拼命地嘶喊，但很快，这声音就被呼啸的风声、翻涌的海水声盖过了。

　　面前，只有一片死一般的黑暗。

　　——

　　丁淼在远处的一片黑暗中，发现了一处光点，随后又消失了。

　　他以为是看错了，仔细盯着那处看。
　　虽然可见度很差，但他对这海滩的地形了如指掌。

　　那边正是礁石区高度较高的地段，矗立着一块礁石，刚刚那道光就消失在了礁石的后头。

　　“领队——”有人见他停下话头，盯着某处不言，也望去。
　　一片茫茫黑暗。

　　再回过头来，旁边的人已然不见。丁淼飞快地跑向了岸边。“领队，你去哪？”

　　“你帮我看一下大家，别让他们靠近。”

　　那道身影一眨眼地功夫，已经跑进了海里。

　　望海岭这边暗礁无数，涨潮湍急，潮水涨落落差大，因为位置较景点较远，游客鲜少来，当地人也深知它的险峻，很少涨潮时分还停留在岸边。

　　丁淼判断，如果刚那一眼没看错的话，应该是有人困在礁石滩了。

　　这边晚上能见度较低，救援难度非常大。丁淼虽经验丰富，但也不敢贸然突进，只能以最稳妥的方式，一点点地靠近，走向海的深处。

　　水很快就没过了脚踝，打湿了未挽起的裤脚。
　　再往深处走，已然水位到了小腿中间。

　　随着靠近，他逐渐看清了礁石上的那团光影。
　　确实是个人蹲在那。

　　只见她抱着腿，整个人蜷缩着。

　　他抵达礁石的边缘处，水已经漫灌上了腰间。
　　丁淼将手电筒的光打向那团蜷缩的人影。

　　他特意晃了两下，留了信号。

　　这人像是感受到了光，从腿间抬头。

　　他已经站立在她下方的礁石处了。丁淼仰头，因为风声很大，他只能尽量提高声量。

　　“你还好吗——”

　　那人垂头看他。
　　昼白的光照亮混沌的黑暗，丁淼看清了她的脸。

　　瞳孔微微放大。
　　是一个他从未想到会出现在此处的人。

　　她和记忆中的模样，差别不大。他还没来及再多看她一眼，浪打得他缓过神来。

　　丁淼站稳后定神再次看去。
　　确定就是她了。
　　他眼眸微亮，湿润的脸颊上透着晶莹的光，定定地仰脸看着。

　　风中，是他近乎狂喜的呢喃。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