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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蒙学那些年 ...

  •   5、蒙学那些年

      八岁那年,我读小学一年级了。
      9月1日,我爸带我到大队的小学校,那里一共五个教室五个年级,五个老师一间办公室。我的老师姓高,她个子也是高高的,看着就和我们这里的农妇不同,用现在的话说,那是一种高贵的气质。后来我爸说,高老师是省城来的下放知青,难怪与众不同。
      教室的地面比我家还要坑坑洼洼,里面摆了三排课桌,一块不太平整的木板,加上四条腿就成了我们的课桌,一张桌子坐两人。高老师发给了我两本书,一本语文,一本算数。我把它们郑重的放进书包,书包是用我姑姑用碎步片拼起来的一个布袋,铅笔盒是我爸问医院里讨了一个装青霉素的纸盒子。我的同桌是个男同学,像只调皮的猴子,他在桌子中间刻了一条线,警告我若超过这条线,他就会打我。
      后来转来了一个姓谢的新同学,白白净净的,比医院的那些小孩子还漂亮。高老师给他换过来和我同桌。我特高兴:这么干净的人居然是我的同桌。
      我对读书这件事还是很上心的。刚开始每天早上早早起来让我妈给我梳辫子。我妈有时候让我等她空了再给我梳头,我等不及了,我妈说过求人不如求己,我就自己动手。慢慢的,麻花辫也编得有模有样了。
      天凉起来的时候家里又发现了大蛇,还挂在房门上,吓得我不敢回到房间去,这天我就蓬着头去上学。中午放学回来,我还是不敢靠近房间。
      那年冬天好冷。我家旁边的池塘开始抽水,生产队准备抓鱼过年。一臂粗的水管哗哗的向外排水。我边看着水从水管里白花花的喷出来,我想这里面会不会喷出鱼来呢?
      第二天吃过午饭,水塘边的人多起来闹起来。水管已经不再抽水排水了,诺大的池塘就像一个巨大的朝天放置的碗,只剩下碗底那丁点儿水了。不断有大鱼甩着尾巴跳起来,人群就一阵阵骚动。这时五六个穿着黑色雨裤的男人推着大竹筐下到塘底,他们随手一捞,就是一条大鱼,熟练地趁手一扔,鱼就进了竹筐,这时惊叫声,招呼声喧嚣成一片,把寒冷的西北风都吓退了。有的鱼从男人手里挣脱了,泥水溅了一脸一身,岸上的人就哄笑起来。
      一筐一筐的鱼抬到岸上,挑走了。晚上就到生产队里去分鱼。透过密密麻麻粗粗细细的裤腿缝隙,我看到围在中间的鱼,它们现在已经不蹦跶了。大家都兴高采烈,有的已经分到了鱼,但还是不离开——这里有那么多人,比家里热闹多了。
      我们小孩子最盼过年。过年我妈会烧一钵的油豆腐烧肉,放在米缸里冻起来了。客人来的时候挖一碗热一下,没客人的时候,我偷偷打开米缸盖子,捞起一个油豆腐就往嘴里塞。冻起来的油豆腐味道更好,我无法忍住,又挖了一个,第三次伸手的时候我愣住了,吓呆了:那钵子的油豆腐留出来两个小洞,像两只黑生生的眼睛看着我问:你把我们吃了,现在看你怎么补这俩窟窿?
      我年年盼望有一条棉裤,像我弟弟穿的那条一样的。但是一直没有。所以过年对于我是咸丝丝的油豆腐和盼望棉裤的味道。
      过了年,我就九岁了。
      我看到比我大的学生,手臂上带一个红袖章,还有“□□”三个字,我很羡慕。但是我爸说要先当了红小兵,在长大了才能当□□。红小兵只有到六一儿童节才能评,我就天天盼六一儿童节。
      高老师说,□□不是每个人都能评上的,读书成绩要好,要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才能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我就很听话的,特别听高老师的话。
      六一儿童节还没到,但是我爸又病了。这次。他去省城治病。
      我妈陪着我爸一起去了,把我和我弟托给我奶奶——我还睡在自己家,但是三餐到奶奶家里吃。
      但是没几天就出事了。
      早上奶奶烧了稀饭,能照得见人的稀饭汤。我着急上学,弟弟着急要吃,我们俩都挤在奶奶旁边。奶奶叨叨着:“急什么急?你们是饿死鬼投胎吗?”嘴里说着,手里并不停歇,她盛出一碗,放在灶头上,再去盛一碗。我不敢自己去拿盛满稀饭的碗,很烫,弟弟等不及,他的个头还没有灶头高,他伸手去掰碗,碗倒翻了,碗里的稀饭汤冒着热气倾泻下来。
      我立即去接翻倒的碗,但太烫了,我松了手,手掌被烫的哇哇叫;我弟直接大哭起来,他的小手臂被烫的发白,还挂着米汤。
      奶奶放下饭勺弯下腰查看弟弟的手臂,她舀了一勺水给弟弟轻轻擦洗了一下,就对着弟弟的手臂一边吹气,一边说:“好了好了,吹一吹就不痛了。”弟弟还是哭,手臂的颜色由白转红,还起了皱。奶奶看看,不住的吹气说不要哭了。我也把手伸给奶奶看,奶奶瞥了眼说:“你这点有什么要紧?赶紧去读书。”我学着奶奶的样子给自己吹气,但辣辣的疼。
      中午放学回来,我看到弟弟的手上涂了紫药水,我有点羡慕,我把手给奶奶看,手掌还绯红的。奶奶不耐烦的说:“你们这两个讨债鬼,涂什么药水?等你妈回来再说。”
      第二天,家里来了两个陌生人,他们到奶奶房里,围着奶奶的两把暗红色太师椅、一对暗红色箱笼柜子和那张大床转来转去,这里敲敲,那里拍拍,我好奇地问奶奶这些人是干嘛的,奶奶不耐烦地把我赶到外面,要我去割猪草。
      后来我觉得奶奶屋里和以前有点不同。但是哪里不同呢?奶奶又把我轰了出来,我很快就忘了这事。
      我爸我妈回来了。我爸戴着帽子,脖子上又是白纱布包着。我妈她一眼就看到弟弟的涂了紫药水的手臂,就跑到奶奶屋里去问我奶奶怎么回事,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的又吵了起来,骂得好凶好凶,一个拍大腿,一个拍屁股;一个拍巴掌,一个跺着脚。
      我不知道她们骂什么,只听得奶奶在对邻居说:“我儿子的病是癌,医不医得好也不知道,要是我儿子死了,媳妇是要嫁人的,我的这些老家具是我养老的本,我不卖了留给她带走嫁人吗?”我恍然大悟,是奶奶屋里的那些死沉死沉的暗红色木头家具变成薄薄的木头家具了,而太师椅变成了一把藤椅。
      我妈把我爸从屋里拉到屋外,拍着手掌说:“你看看,你还没死,你妈已经把你的家卖空了!你孝顺,要把这些东西都给你妈用,现在看到了吧,是你妈在咒你死!这日子怎么过?我给你拼了!我死给你们看……”
      我爸只是叹气。
      我妈和我奶奶不知怎么的冲到了一起,她们互相揪着对方的头发,我爸使劲也没把她们分开,我小姑冲过来踢我妈,我妈松手去抓我小姑,我奶奶腾出手抬起手臂就是两耳光,啪啪的响;我妈冲过去被我爸挡住了。这时邻居也来劝架。
      我妈被劝回家就躺在床上哭着骂我爸,骂完我爸又骂我没管好弟弟。我说我的手痛,我妈说“活该!”然后又骂我爸。我爸一声不吭,我不知道她骂到几点停歇,因为后来我和我弟都睡着了。
      六一儿童节到了,我们有三个同学可以挂上红领巾成为红小兵了,我是其中之一。那天我妈竟给我买一双白球鞋,穿上一件白衬衫。衬衫很大,我妈说要穿好几年,让裁缝师傅得做的大一点,可我已经觉得太幸福了。我挂着红领巾回家给我妈看,我妈没说什么,我爸摸摸我的头。我想,我一定要好好读书。
      期末考试是其他学校的老师来监考。我记得那是个有点腿疾的矮个子男老师。第一题是听写,男老师念念有词:“若吓,若吓”我完全吓晕了,高老师从没有教过这个词语。听写这一大题,我基本歇菜了。铃声响交卷,大家七嘴八舌一问,我们班全军覆没,答案居然是“熟悉”。
      三年级的时候,换了一个数学老师,姓叶。我爸说叶老师高中毕业的。在我们乡下小地方,高中毕业很少,我爸也是只读了小学,但是我觉得他无所不会,他会种菜、会造房子、编草绳草鞋,会用□□炸鱼,会吹笛子,他还会做竹笛,砍回一根竹子,选中间部分锯下一节粗细长短适中的,再用绑着细麻绳的钻孔锉刀钻孔,这得拿捏好力度,才能不偏不倚钻出来一个个小孔;然后还要用他粗糙的手不断摩挲,最后小心翼翼地从竹子上揭下一片极薄的几乎透明的膜,贴在小孔里。大功就成了。父亲把竹笛放在嘴边试了试音后,就开始吹出完整版的曲子,《东方红》《北京的金山上》等等,最好听的是《铁道游击队》。父亲没有曲谱,曲子都在他心里。我就这样听得如痴如醉。父亲教我,可我竟连声音都吹不出来。
      学校里不教这个。学校里有一架风琴,和课桌差不多高,差不多大小,有时候高老师坐在前面用一只手弹琴,还有一只手挥舞着指挥我们。我觉得我们唱的都没有高老师唱得好听。
      我对唱歌兴趣一般,我喜欢叶老师的数学课。每天放学,我们的班长就带着我和另外几个女同学躲到学校旁边的稻草垛后面抄我的数学作业——我的数学作业总是第一个完成,而且从来不会有错误。叶老师说要让我跳级,让我问问我妈。我有些害怕,又有点向往,但是最后跳级的事还是不了了之,我也没明白为什么。
      这事后,班长带领全班的女同学不理我了。下课她们跳绳不让我参加,我只能眼巴巴看着。我央求她们,大家看着班长果断地拒绝了。后来连男同学也不和我说话了,他们说是班长说的,谁和我说话,全班都不和他好。我心里特别难受,成绩也掉下来。
      为了讨好班长,我搬来梯子,爬到屋顶去偷我妈做好准备过年吃的番薯片。为了防止被我们姐弟吃完,我妈把它们挂在梁上的篮子里。班长收了我的贿赂才答应让我和她们玩。
      但我偷番薯片的事我妈还是知道了。我妈把我身上的衣服都扒光了用竹条打,后来还是月娥孃孃拉开了我,她对我妈说,都这么大的孩子了,还脱光衣服站在路中间打,多不好!我身上被打的竹条痕四五天后渐渐退下去了,但是心里的竹条印子却烙下了一生。我也知道那时贫穷,但是理智是理智,理智早就释怀了,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却是不受理智控制的,即使我长大我老去,我对我母亲仍然控制不住的畏惧和疏离。
      那一年,周总理逝世了,毛主席逝世了,在哀悼声中,我哭得泪流满面。我妈也在和全国人民一起哭,我爸叹着气,大家手臂上都缠着黑纱。太阳还升起来,但是我觉得它不再是以前的温暖明亮了。我想,毛主席没了,我们怎么办呢?我们还没实现“四个现代化”,没了伟大领袖怎么办呢?
      我的成绩比班长好,但是我觉得老师喜欢的是班长,除了叶老师。但是第二年叶老师走了,大家说叶老师要去考大学。大学,那是多么遥远而美丽的星星啊!
      也就在那年是暑假,我要去种田了。那可不是“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生产队组织十一二岁以上的孩子学习种田,不但给工分,还有一两角钱的现金奖励。我妈就带着我来到田头。并排很多块田畈,所有的田都被黄黄荡荡的水覆盖着。妇女们弯着腰在种田,秧苗从黄泥水中探出小半个羸弱的身子,中间有一口田的田埂上站了我们八九个孩子,最大的也才读中学。
      生产队长量好了一个个秧道,妇女队长下田做示范:捞起一捆秧,解开捆扎的稻草绳,分成适合自己手握住的两把,半把左手握着,半把扔在一两步远的身后,然后弯下腰,右手从左手里分出四五枝苗,扦插下去,隔开一手掌的距离,再插下第二株。一个秧道种六株苗;种完这一行,提一个脚往后退一步种第二行。我们下到了田里,学着妇女队长的样子,像绣花一样小心翼翼地插下第一株秧,然后第二株,第三株……
      队长又提醒我们,脚不要乱动,不要种得太浅,秧浮起来就会死,也不要种得太深……
      才种了十来行,我直起身子看看。队长过来指着我种的说,每一株四五颗秧苗,不要太少。
      我妈站在田塍上说:“我女儿种的还好的。”旁边的妇女乜斜着我妈说:“比你强,你怎么不下去种田?今天又不出工了?没工分过年就没有钞票嘞。”我妈笑笑。我不喜欢她们总拿我妈说事的样子,有点没安好心,但她们从不这么说我爸,我父亲虽然已经动了两次手术,但他还是牛一样的吃苦,牛一样的忍耐,牛一样的温顺。早上我出门的时候,我爸早就去打稻了。打稻是个力气活。
      种到第三捆秧苗的时候,我直起腰喘口气。我觉得汗水挂在睫毛上,我用手背一擦,眼睛进了泥沙,使劲揉了揉,又接着弯下腰。
      种了差不多半道秧道的时候,说话的嬉笑的声音没了,在热、累、腰痛的三重夹击下,已经没了说话的念头了。省点力气种田吧。我转过头往后看,还有好多呀!这之后每种完一捆秧,我就忍不住往后看看这一秧道还剩多少。越看,越觉得“雄关路漫漫”啊。但我得坚持,农村的女人不会干活就等同于又懒又笨,是要被耻笑的。
      好不容易等到队长说收工,我一脚深一脚浅的跨上田塍。田塍边是一条浅浅的水沟,我正想去找脱在田塍上的鞋子,突然发现腿肚子上趴着一个差不多半根手指粗细的黑黄相间的蚂蟥,我大叫起来,跺着脚连滚带爬地哀嚎:“蚂蟥,蚂蟥,妈呀,蚂蟥……”旁边的妇女笑起来看着我,有的说:“你们小孩子嫩,蚂蟥最喜欢了!”有的说:“拔下来就好啦!”
      我哭着问:“大妈妈,怎么拔?”
      “一扯就扯下来了。”
      我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指,那东西软软的,一碰到我头皮就发麻了。没办法,没人帮我,我流着泪闭着眼,竟扯不下。我看看周围的人,他们洗手的洗手,洗脚的洗脚,有的已经走远了。我狠狠地一咬牙,我就当这两根手指不是我的,使劲扯,叫上明显的疼痛,好在蚂蟥离开了我的脚,但是手里的蚂蟥蠕成一团,我放开手指,竟无法甩脱;情急之下我抓起一块石头把它从我的手指上刮下来,立刻跳起来逃开去。再看脚上,一股鲜血从蚂蟥叮咬的伤口流下来。我用手擦了一下,还是有血流出来。我顾不得这些,赶紧检查两条腿,果然又发现了一条。虽然个头略小,但过程一样艰辛。
      回到家,我妈像是没有看见我腿上的两条血渍,我爸倒是问了,他说要是有水田袜就好了。我妈说:“犯得着买吗?你开刀的钱还着欠大队里。”
      我爸不说了。过会儿说,大队里要种茉莉花了,像他这样的不知道能不能照顾。我妈说有多少工分?好的话轮得到吗?
      下午收工的时候,队长给我们开了个短会,给我们评工分,还发钱给我们。我把钱交给我妈,我妈很高兴,听到我评了8分,我妈问我伯父家的孩子评了几分,我说好像8.5,我妈表情很僵硬的样子:“偏心!”
      春天到了,我爸就去大队种茉莉花了。
      一起的还有伯父。我妈说我爸是身体不好照顾,那我伯父是什么原因当了花农。
      茉莉花种在砖红色瓦盆里,很娇贵。太阳猛的时候和太冷的时候都得把矮棚子上的塑料膜盖起来。我爸管着好几百盆花。
      我放学后也总是先到我爸的塑料花棚。花棚很低,我爸是全程佝偻着身子,或者蹲着伺弄;我也不能站直身子,弯着腰提着洒水壶,轻轻地给花洒水。我爸总让我轻一点,再轻一点,但我已经很小心了。
      初夏花开的时候,矮矮的塑料棚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浓香熏得我头昏脑胀,以致于我越来越不喜欢茉莉花。后来有首歌“好一朵茉莉花”流行起来的时候,我仿佛又闻到了那熏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茉莉花香。由此可见,喜欢一样东西,是需要和当时的处境结合起来的。
      然后父亲教我和他一起采摘,趁花还没盛开的时候得采下来,采摘完了,父亲拿到供销社的收购站去。
      五年级换了数学老师。数学老师姓刘,不知为什么我很怕他。因为怕刘老师,一不小心就变成了怕数学。那年我没被选上三好学生。我妈就去找刘老师。我不知道她跟刘老师说什么了,刘老师当天就来家访,刘老师要我当着我妈的面回答是不是同学投票的,我说是的,刘老师又问我他是不是公正的按照大家的投票决定的,我说是的。我妈不再说话,刘老师也不说话了,就看看我。我更怕刘老师了。
      后来我数学成绩就快速掉下来,曾经数学成绩遥遥领先的我,每回考试只能六七十分,连累语文也下降了。我心里很着急,可又没办法。
      我变得不爱说话,下课总是孤零零的看着别人玩。我想努力提高成绩,但是回到家我想复习的时候,我妈总让我去打猪草、放鹅、养兔子、洗衣服……
      还好那时小学五年制。我盼望着早点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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