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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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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个渡口不大,没有像南浦码头那样在岸边延展开来的热闹街市,却依然聚集了不少人,零星几栋矮屋前小商小贩兜售着当地土货,力夫们坐在树荫下伺机而动,一有人从船上下来便上前询问有没有货要搬。
“孙御史!是孙御史吗?”几个捕快用刀柄薅开了抢生意的汉子,一个长须小老头从中钻了出来。
孙同远从容回道:“正是下官,阁下可是苏县丞?”
“御史犹记下官,实乃荣幸之至…下官奉县令之命特来迎接御史,闻得尊翁不幸辞世,令公深为惋惜,择日定当亲至府上致祭,尚望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承蒙挂念,待家中丧事悉数料理妥当,定当赴县衙一叙。”
离了京城,孙同远这官身顿时变得金贵非常,不仅县丞对他点头哈腰,连群众也跟见着珍稀动物似的围观起来。
几个力夫虽说躲开了,却依然没走远,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孙御史?是孙家那个在京城做官的郎君?”
“我见上月孙家门前便挂了白幡,许是回来奔丧的吧。”
“是了是了,我听说是他家老爷子死了,正等着长子回来出殡呢。”
“人当官的就是不一样,回家奔丧还带那么多奴仆,哪有用得上咱们的地方,还是散了吧。”
“散什么呀散,我还想多看两眼美娇娘呢,那是孙家娘子吧,细皮嫩肉的,咱屋里那些个黄脸婆可没法比!”
男人们推搡着彼此不怀好意地笑,有嘲讽的,有附和的,眼神却都默契地落到孙家女眷身上,下流地上下打量,似乎能从那厚厚的冬衣里看见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周黎只觉浑身跟被蟑螂爬过一样恶心。
她狠狠地瞪了回去,那些小人才心虚地移开目光。
离开渡口后,她们直奔孙家在蒙县的宅院。那宅子依山而建,野趣十足,若不是门内一片素缟,这儿简直就像个高端农家乐。
门口招魂幡下蹲着一个穿着孝服的少年,一见着她们从车上下来,便激动地站起来喊道:“舅舅!是舅舅吗?”
孙同远被这热情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道:“你…你是元朔?”
“是,舅舅还记得我?”
“那是自然,你的名字还是我取的呢,一眨眼你也同益谦一般大了。”孙同远拍拍少年的肩膀感念了一番,接着问道:“在外蹲候是为了等我?”
少年点点头,像是想起什么要紧事,连忙道:“舅舅快进去吧,阿娘和姑姑吵起来了,阿爹让我来候着,说舅舅一到便先请去趟灵堂。”
“容真,你先带她们安置一下,换上丧服再过来,我先过去一趟。”孙同远吩咐完才转头问外甥,“为何争吵?”
“阿翁的…棺柩有些腐气,姑姑想要阿翁早日入土为安,阿娘却说必须等舅舅回来主持出殡才合规矩,昨日便因此事闹个不停,这下终于不用吵了。”
从京城到蒙县走了半月多,老爷子的尸体到底还是臭了,周黎听得面露难色,她还未曾闻到过尸臭,不知是个什么味道。
俩叔侄着急忙慌地进了门,张荣真倒是不急不慢地让人先把车马从侧门赶进去,再留下姨娘领着仆从们卸行李,她才带着她们去了各自的小院,麻衣孝冠早已备好,丫鬟小厮伺候她们更衣,穿戴整齐后再到正房集合,最后才一齐朝灵堂走去。
孙牧谦的丧服与她们几个不同,是格外粗糙的生麻布,连缝边都没有。她想起此前家庭会议上讨论的孝期之事,作为长孙的孙牧谦要和他爹一起服斩衰,守孝三年,以尽悲痛,孙家其他人则只需齐衰一年,而姨娘再次被排除在了家庭范围之外。
等她们到时,孙同远已换上了斩衰服跪在棺前,两行人肃立于灵堂左右,皆垂眸不语。
孙同远有一姐一妹,姐姐嫁给了县城的商户人家,只得一女,妹妹嫁了两情相悦的农户,生了两个儿子,这是她让采莲从秋芸那儿问来的,但显然这个陈年情报有待更新。
大姑与小姑家泾渭分明,各占一边,十分好认。
左边的应是大姑家,她家只得三人,大姑占首位,身宽体胖,面色红润,女儿被她抓在身边,丈夫缀在最后。
而小姑家则不止两个儿子,为首的中年男子应是小姑的丈夫,小姑站在男人身旁,由长子扶着,仔细一瞧才发现她小腹隆起,竟怀着孕,而方才在门口蹲守的元朔还牵着一幼童。
她们进到灵堂后先是轮流上了香,而后在孙同远身后跪下齐齐叩首,堂上充斥着很浓烈的酒气,参杂着腐臭和酸味,混合成一股让人几欲作呕的味道。
对不住老爷子,她实在忍不住,捂着嘴干呕了两声,被身边的张荣真狠狠拧了一把,她痛得不敢再出声。
不是,都悄悄把鼻子堵住了没告诉她是吧?怎么忍住不呕的?
“二郎,二郎家的,都快起来吧,也没外人,跪跪得了,这味儿我也受不了了,赶紧下葬吧。”
孙同远闻言干脆利落地起了身,周黎在心中长舒一口气,默默感恩大姑的仗义执言。
“也好,这些时日辛苦你们了,我这便去族中请两位族老一同来商议出殡事宜,容真,你吩咐厨房备好酒菜,我去去就回。”
“哥你这刚到,一路上多劳累啊,还是先休息一下吧,让元朗去请就好了。”小姑上前一步将扶着自己的长子往外推了推,“还不快问舅舅好。”
元朗就跟无数在宴席上被家长要求叫人的i人小孩一样,怯怯地问了声好。
“元朗都长这么高了。”孙同远欣慰地点点头,又摆摆手,“哪有多累,倒是我许久未回蒙县,还是先去族里拜见一下长辈为好。”
“我与你一同去,小妹你这大肚子就别操心了,在家安心歇着。”大姑说话有一种不容旁人拒绝的笃定,风风火火地和她弟一起出了门。
两人走后,张荣真借张罗酒席之故遁了,小姑声称倦意袭来要回房休息,两位姑父只说让哥哥带着弟妹们玩,然后便不知去哪躲闲去了。
一开始还硬着头皮聚在亭中说了会话,没多久孙益谦便跟元朔和他小弟玩到一起去了,两个大哥尬聊着,只余下她们三个女孩面面相觑。
鉴于她和孙珂无话可说,便只得跟大姑之女聊一聊。
“我叫孙琬,你叫什么名字?”
“何盈。”
“你…几岁了?”
“十三。”
“你平时喜欢做些什么?”
“看书。”
“看什么书?”
“十三经。”
周黎大为震撼。
这种一问一答式的谈话持续了片刻,她便坚持不下去了,索性直言:“不如各回各屋?”
两个女孩皆点头同意,周黎如释重负,同孙牧谦招呼一声便走了。
日暮开席,男人一桌,女人一桌。
两个老头被奉为上宾,孙同远又是敬酒又是吹捧,连带着一套丧父之痛风木之悲的忏悔自白,把二人哄得服服帖帖。
酒香从旁边那桌传来,周黎瞄了眼那边的菜色,发现他们果然还多了些下酒菜,撇撇嘴埋头干饭。
那边推杯换盏,这边却是明枪暗箭。
大姑问张荣真:“二郎这次回来当真得呆三年?”
“其实也就二十七月,不用呆到三年整。”
“这我知道,二十七个月不也两年多了,那…回去之后还有他的位置吗?”大姑满面愁容,不像是在阴阳,而是真的在担心弟弟的官位不保。
周黎也挺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遂转头看向张荣真,只见她的假笑僵了片刻,似乎被说中了痛处。
“自然是有的,虽说服丧期满后须经吏部审核再行任命,可夫君在朝中与人为善,尽职尽责且克己守礼,官复原职应当无碍。”张荣真说完许是觉得逼格还不够高,又滔滔不绝道,“且丁忧官员虽多是期满回朝,但也不乏夺情起复者,夫君留了管事的打点京中人情,也会常与同僚书信往来,上头若是哪日需要他即刻复职,孝期未满也会将其召回的。”
大姑听着频频点头,似乎很是满意张荣真的解答。
“就是嘛,哥一定会官复原职的,姐你就别担心了,眼下还是让哥好好在家休息,多少年没回来了,正好让我那不争气的小子们多向他们舅舅学学。”
“我这不是不懂嘛,二郎也不同我说这些,弟媳妇出身好懂得多,我自然是听她讲才安心啊。”大姑话说得好听,语气却微妙,阴阳两句又转头埋汰小姑,“你那些儿子都不是读书的料,哪有二郎小时候的聪明劲儿。”
“是是是,盈盈读书倒是挺灵,怎么也不见你让她继续念啊。”
被提到的何盈不说话,只尴尬地埋头吃菜。
“你又不是不知道,咱这儿哪有女学啊,要不是二郎上次回来时嘱咐到了年纪得给盈盈请个先生启蒙认字,哪里知道这小妮子还有这本事呢。”大姑说起这个,整个人更神气了几分,很是骄傲地说,“先生说盈盈是他教过悟性最高的生徒,只可惜是个女儿身,不然可不一定比二郎差。”
大姑还没等到人适时地捧上一句,便被一个问句岔开了话题。
周黎有些惊讶,竟是孙珂,略带惊讶地问了句:“蒙县没有女学?”
“没有,只有府城的深柳书院是开设女学的。”小姑好心地回答了她,并借题发挥道,“二娘三娘这都到嫁人的年纪了吧,还想去学堂吗?”
张荣真不等孙珂回答,直接接过话头道:“三娘虽还未有着落,但琬儿已经定亲了,正好,若是没有女学,那便在家中修身养性吧。”
怎么又想把她关在家里,她真的服了。若是日日行动都在张荣真眼皮子底下,活动范围实在受限,完全不利于继续筹划她的出走行动。
周黎拧起眉头,还没等她想好如何反驳,就听见孙珂发出了声音:“我…”
孙珂似有不服,张荣真瞪了她一眼,那未竟之言居然就这么被咽了回去。
“啊?那岂不是耽误二娘了嘛,还得等上一年?”大姑倒是不在乎她们上不上学,将重点全然放在了定亲之事上。
张荣真回道:“是啊,丧尽礼,祭尽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姑娘们服丧一年,”大姑此时似是随意般问了句,“弟媳妇呢?可要跟着二郎服三年丧期?”
“我随孩子们。”张荣真笑得有点僵,却又想让自己的态度看起来好些,于是呈现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诡异状态。
周黎明白大姑问这一句的用意,七出三不去,其中一条不去即更丧三年则不出,意思是若张荣真跟着孙同远守孝三年,那孙同远此后便不能休妻。
可显然张荣真并不在乎。
“是吗?弟媳妇只服一年的丧,也是想着回京嫁女儿吧。”大姑故作理解,话里话外仍有不满之意,“可怜我二郎,一年之后身边只剩下大儿陪他尽孝了。”
怪不得张荣真不乐意来蒙县,长姐如母,这大姑摆的是婆婆架势。
张荣真敢怒不敢言,只得拿她当挡箭牌:“琬儿大了,再不嫁都成老姑娘了。”
怪不得张荣真不乐意来蒙县,长姐如母,这大姑摆的是婆婆架势。
张荣真敢怒不敢言,只得拿她当挡箭牌:“琬儿大了,再不嫁都成老姑娘了。”
周黎不得不假笑一下,转而问起小姑的大肚子,以防这桌上的刀光剑影误伤到自己:“小姑这身子多大了?”
“六个月了。”小姑摸摸自己的孕肚笑着说。
“小姑怎么只吃素啊?这肘子好吃,你怀着孩子,多吃些肉才有力气。”她好心地劝了句。
谁知小姑一听这话,忽地眼神亮了,声音都变得格外腻歪:“不了不了,我家郎君心疼我,日日喂我吃肉蛋鱼,把我给腻得,前几胎这么吃还行,如今不行了,还是来点素的,刮刮油。”
大姑显然是见不得人矫情的,直言道:“之前不还说是什么找大师求的保男食谱嘛,不想要儿子了?”
“你瞧瞧,我这都多少个儿子了,我家郎君说了,这胎生女儿也不错,要当作掌上明珠宠着呢。”
“要真是女儿,你怕还不乐意吧。”
“还是姐姐懂我。”小姑咯咯笑了几声,“若是能像盈盈啊,也不错,怕就怕生了个黏人的,分走郎君的爱,你说是吧嫂子?”
就连张荣真都被问愣了,一时有些尴尬,假笑道:“怎么会?儿女都好,怀上便是福气。”
周黎拼尽了全力才控制住表情,见话题逐渐远离自己,她松了口气,心中盘算起如何才能搞定张荣真去上学。
她的眼神扫过圆桌上的每个人,在何盈身上停了一停,最终落在了眼角发红的孙珂身上,突然有了些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