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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夏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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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夏雪
“说起来,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对吧?”
他突然俯下身,我们的鼻尖差点儿就要撞在一起,澄澈的蓝宝石正一错不错地注视着我。
这一刻我受到一种无名的感召——那便是务必向这片蔚蓝献上一切。好在这份蛊惑很快被我的理智抹杀了。
这便是羂索口中天选的“六眼”之人,毫无根据地,我在心中笃定到。
随着他侧头的动作,咫尺间,清浅的呼吸和银白的碎发拂过我的脸颊和鬓角,就像一只林鹿漫不尽心地啜饮了口沿路的清泉。
这位五条大人的心中似乎并不存在什么“男女大防”的普世规训……
奇怪的是即便他践行着如此轻浮的言辞和举措,那片切割得当的蓝色虚空也仅仅只是映射出我稍显无措的微微放大的瞳孔以及偶尔掠过红霞的飞鸟的剪影,此外再无其他人为的感情。
因为一时被这间蓝色幻境抓住了心绪,我差点儿向后仰倒。
就像抓住一只小羊,五条大人提住了我的后襟。
“多谢五条大人……大人,妾站稳了,您可以放开了。”
虽说这样的举动令我免于失礼的跌倒,但是由于他过于高挑的身量,我不得不踮起脚迎合他上挑的手臂——这样孩童般稚拙的姿态对于我今天扮演的高门小姐而言未免过于滑稽,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定是要沦为贵女们茶余饭后的一大笑料了。
“实在是抱歉啊,但是雅子小姐你未免也太矮小了吧。”
“或许对女子使用‘娇小’一词会更贴切哦,五条大人,‘矮小’听上去会让小姐们觉得被冒犯吧。”
对于他失礼的调笑,我仍然维持着得体的笑容,并且好心地提点到。
“无所谓啦,理解我本心的人不会怪罪我的,就像雅子小姐一样,对吧?对吧?”
“是这样没错啦,但是……”
“哎呀,你还没有回答我欸,我们到底有没有见过?”
他把手插在腰间,任性地打断了我未完的驳论,一脸严肃地向我讨要一个荒唐的答复……嘛,完全看不出是个靠谱的咒术师啊,这副样子倒是与那些不留下钱财就绝不让道的街头“悪党”有些相近。
“我看大人也有些眼熟呢……是了,或许是见过的……妾有一位闺中好友,她说,凡是不施恶者皆有作为人的前世、今生以及来世,前世未絮的果要留到今生,今生未完的又要拖到彼世。我与五条大人前世有缘却未得圆满,于是在今生复又相见,是上苍的旨意也说不定呢。”
先前的慌乱失守不再,我重新镇定神色,在脑海中翻找出与他的行径同样谬妄的言语来搪塞他。
“听起来未免老套了些吧,好多物语里都这样写,你的那位‘好闺友’是不是受到聊斋志异之说的荼毒太深了?”
他不像样地吐了吐舌头,一脸的不可置信,似乎为我夸张的措辞而无语凝噎。
“我是认真的啊,五条大人。佛经上讲‘众生如是迷惑,堕于轮回海中,生死无际。’昨日的之苦,今日又至,今朝复明日,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永无断绝的事,谁又能讲得清呢?母亲大人也讲过类似的话,其实我也不大明了……五条大人智勇无双,是为“最强”,能讲给我听听么?”
我故作懵懂地向前一步,在正要撞进他怀中时堪堪停下。不再畏惧此间蔚蓝的蛊惑之相,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它们。
“应该不需要我吧?我看起来像那种好为人师的类型吗?倒是你,讲得头头是道的,这不是相当明白么……另外,什么昨日之苦?我一见到你就感到欣喜亲近,即便有‘昨日’,也应当是甜的吧?……好吧,既然雅子小姐这么笃信佛家教义,那我也勉强信一信好了。”
他耸了耸肩膀,似乎在宣告自己对眼前之人已然缴械投降。
我们的目光在咫尺间交缠良久,他复又倾身正色道:
“不过说起来,你的密友和母亲大人没告诉过你吗,关于你身上流淌的东西。”
“……”
我不自觉地蹙眉,复又展颜一笑。
“不曾,还请大人明言——雅子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吸引了大人的目光?”
我就知道自己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勾起了这位六眼术师的兴趣,难道是诅咒之王留在我身上的咒力残秽?否则远在天边的名门贵公子何必费劲心思带我出逃,又与我攀扯这些不着边际的鬼话。先前翩然幡动的情愫像泡沫一样随着红霞消隐。
我眉心轻簇,用袖子掩住面颜,只露出一双静待君语的含情目。
这也是母亲交给我的绝技之一——在床第间,只肖露出这幅略带恋慕、恭顺又一无所知的“纯真”神色,不管是多么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都会自甘堕入女子的迷魂阵内,在洁白的□□下,着魔般地倾吐白日的难言之语。
“是咒力啦,而且是无穷无尽的那种。说起来,我还是有生之年第一次看见雅子小姐这样的存在呢?虽然费心费力地写了张遮掩咒力的符纸,但是没办法,谁让本公子天生六眼呢?”
“所以是为什么呢?雅子明明和普通人一样,没有术式甚至也看不见咒灵吧?不然你那两位咒术一流的‘女房’就不会把你藏起来了。你身上的消极能量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外化形成咒灵,而是转变为了源源不断的咒力——这些咒力在你的身体里既不外溢也不损耗,反而……在增长?这么说吧,雅子,你,就好像一个刻意用来存放、培育咒力的……容器。”
他似乎对我这幅矫揉造作的姿态毫无兴趣,绕着我转起圈,六眼上下打量起来,就像一个见到新鲜玩意的半大孩童。
只是因为想说便说了,丝毫不在意他短短的三言两语在我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亲爱的宿傩大人,你到底为什么留下我的性命?又为什么勒紧束缚住我的绳索?到最后,你又将如何使用你饲养的容器呢?
作为弱者,所有的用处被吃干抹尽以后,就该任凭强者的心情来定夺死期了吧?也就是说,如果不能使高高在上的诅咒之王对我生出恻隐之心,心甘情愿地给我生路,无论继续待在笼中还是逃跑都会死。
答案之窗的一角被一个萍水之客不费吹灰之力地捅破。
我迄今仍旧不明白的是,两面宿傩明明强大到随心所欲,看上去根本不需要利用所谓的“容器”来达成任何目的。更何况从初次见面起我就忤逆了他,他理应不愉快地吃了我,或是为了防止别人利用身为“容器”的我来超越他而彻底抹杀掉我的存在。而现在,他既不杀我也不使用我体内的力量,只是将我圈养起来,又一再容忍我的放纵,仅仅只是出于有趣?
说起来,容器?如今我又被冠以新的姓名,听上去比主人们的玩物还要耻辱的存在……
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像个人一样讨活?
胸中充斥着的不甘焰火在我延伸的缄默中越烧越旺,眼前人还在喋喋不停。
“是天生的吗?还有有人刻意为之?我听说从前有一个诅咒师能够改造人的灵魂,那么把人的□□塑造成容器也不是不可能了,对吧?”
“雅子这样的存在呆在外面可是相当危险的哟,很容易就被心怀鬼胎的烂人盯上了,毕竟你很弱嘛……”
“不如这样吧,你和我回去,但是不能让那些人渣老头知道,不然可能会被抓起来做一些可怕的实验哦。”
真是够了,随随便便就向陌生女子发起一道回府的邀约,到底谁是人渣?连敬称都不用了,竟还直呼起闺阁小姐的名讳?
“……失礼了,请容我拒绝。五条大人刚刚在殿上听得很清楚吧,妾已经有未婚夫婿了,夫家相当严厉呢,再和其他男人同进同出可是会被视为不贞的。”
“我听到了啊,你的未婚夫是个痴呆,那种丈夫要来干什么?”
“对了,这个不会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弱智丈夫’吧?”
原本兜在袖子里的祓具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手上,他的确适合加入游街“悪党”,手脚利索,偷拿别人东西也能无声无息,加上强大的咒术应该能成为头领吧。
“喂,雅子你现在的表情很可怕哦,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欸。”
“让我看看……”
他拿起我编织得相当粗糙的草人,但凡是见过两面宿傩真容的人就全明白了。
“嗯……两面四手,我猜得不错的话,你口中的未婚夫就是当今搅得平安京不得“平安”的极恶诅咒师两面宿傩?难怪我说那个白毛小妹妹这么眼熟,是两面宿傩的那个小跟班吧?你这个未婚夫可是杀了不少平民和我的同僚哦,超级大烂人,早晚会被我执行死刑的,趁现在赶紧和我走吧,我会替你承受来自你丈夫的疯狂的怒火的……”
他嘴上仍然嬉笑着,但神情却染上一丝冷肃。
两面宿傩向来行事张狂,烧杀抢掠全凭当日心情,如今屠杀了平安京贵族不下百户,至强的力量已然将他供至神坛之上,京都中所有生灵都臣服于他制造的恐惧之下,天皇听闻他的凶名更是自愿割让出如今我们居住的宇治行宫供这头凶兽休憩,又大量收割民脂民膏,换来无数金银珍宝填满他栖身的洞窟。
虽然暗中仍有不少自诩勇者的咒术师四处集结人手,妄图将这尊“伪神”送回他本应所在的无间地狱,但他们最后往往都落得残尸碎末的下场……光是我亲眼见证过的就不下数十例,也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六眼的同僚呢。
正所谓败者为寇,在诅咒之王面前过往再强大的勇士都无权向他斩下心中的正义之剑。但是,当我再次望进眼前这双澄明的神目,我的心不自觉地发问了:或许眼前这个人有所不同呢?
作为“六眼”的命定之人,在羂索口中拥有着堪破众生的力量,自诩此世最强咒术师的你,能彻底终结此间之恶吗?
向来傲睨自若的诅咒之王,似乎还从来没有什么东西都脱离他的掌控,要其死便不得其生,要其生便不得其死,除了亘古不变的日光和他常常仰望的月亮,其余出现他眼前的一切食物都必须遵循他的意志。
而如今呢,只要一想到某天我身前这位命定之人或许能够摘掉王的脑袋,将他高不可攀的人生完完全全剥夺掉,一种得逞的雀跃之情就在我的胸中扭曲地舞蹈起来。
真的相当迫不及待呢,我能不能有幸得见诅咒之王充满裂隙的表情?那表情是不是和被他杀死的那些人一样滑稽?或者会不会和我当初恐惧的神色如出一辙?
总之,如果不能爱上我的话,那就去死吧,亲爱的宿傩大人。
我在心中思蹰片刻后,重新拾捡起娴静温和的笑容。
“这么想让我同大人您私奔的话,当然也可以啦……”
一边这么说着,我一边又低下头,将额角上至爱的蝴蝶掩鬓簪取下,柔顺的乌丝从脑后滑落到两侧肩膀,我对他露出男人眼中女子最为隐秘的颈后。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想要我的话就证明给我看看吧,悟君。究竟谁才是今世“最强”?”
我微微凝眉,再次露出状似纯真地好奇之色,深深望进纤尘不染的蓝色宝石,企图将这个疑惑刻进这对琉璃质之内的世界。
他沉吟不语,趁他这副思虑重重的模样,我从他手中抽出两面宿傩的“人形”祓具,将发簪作为替换塞回他的掌心。冰凉的手指扶上温热的手背,我们的体温再一次得到交换。
“杀死怪物,就能得到他全部的遗产,包括我。悟君,你不想试试吗?”
我踮起脚,嘴唇贴近少年人光洁的的耳垂,巧言细语道。
“你是在勾引我吗?雅子。若是被你那可怜的痴呆丈夫发现了该如何是好?”
比女子还要樱粉莹润的嘴唇微勾,看似镇定自若地对我的轻佻进行了回击,不过绯红的耳轮还是出卖了他。
“是啊,但这全然是出于一个弱女子对自我生存的考量——我那残暴的‘丈夫’和‘可怜’一点儿也沾不上边,可怜的那一个应当是我才对啊,那个怪物……他取走了我全家人的性命,包括最疼爱我的兄长大人……我太害怕了,悟君,你说,什么时候会轮到我呢?”
我故意用了那种泫然欲泪的语气,同时自然地低下了头,于是窥见他自然下垂的手掌不自觉得蜷缩了一下。
看来,这位六眼神子还是个相当富有同情心的家伙呢。
“那么您上勾了吗?”
我抬起头,眼角含露。
“这个嘛……听上去很有吸引力。以你的姿容,相信平安京中没有一个青春正好的男子能够拒绝你,嘛,当然,我也不例外……但是,请你记得一点——即便没有你,我也会杀了他,在同僚的尸首面前,我曾以‘六眼’起誓。”
“那么,请您在雅子面前同样以此立誓,唐书里说‘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女子的等待何其珍重,大人理应明白吧。”
“当然。”
他轻轻地笑着,同时又郑重地举起摊开的右手。
“神佛在上,我五条悟在此割发立誓,此生必定斩杀两面宿傩,还雅子小姐自由之身,若有违背,请上苍收回六眼。”
说罢他割下一缕银雪塞进我的手心。
自由之身……五条大人他……并不像其他男人那样渴望占有我。
紧紧握住掌中的银白,我轻轻推开了他,背过身去。
“既然如此,请先行一步吧,很快就会有人来接走我。”
“无论多久,我都会等着您,届时以我们手中的掩鬓和断发为证。”
“我会时刻谨记的,雅子。不过,下次见面还请不要如此生疏,叫我‘悟’吧。”
他小心翼翼地从身后将市女笠轻轻扣上我的脑袋,又将系带灵巧地固定好,温热的手指时不时刮过我的下颌。
野杜鹃婉转的歌啼和蜩虫聒噪的嗡鸣填补了我们之间最后的静默。
过了良久,随着清冽的嗓音流转出一个“苍”字,温热的触感消失了。
“sa,to,ru。”
我幽幽启合唇齿,舌尖轻抵上颚,三个音节淹没在蝉鸣声里。
没有回应。
转过身来,那个水月镜花的身影已然如同昙花一现的匆匆夏雪般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