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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夏越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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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夏越祓
等到樱树终于成了光秃秃一片,不出意外地,我病了。
寝殿外,蛙鸣鸟叫之声日益繁杂,浓重的翠色从帘条和御簾的缝隙间滲进来,隐约能窥见初生的白色紫阳花的影子。
我又见到了羂索。
大约是因为我们同为女人,她竟然肆无忌惮地掀开了寝帐,倾身和我挤在同一张茵垫上。简直比我以往见过的任何女人都要无礼。
但我却并无反感之情,相反,我怀念着属于同性的温柔。
以往,对于母亲和那些照顾过我的女房们,我总是怀着一丝浅淡的嫌恶之情。
低眉顺眼的她们就像一面清晰的镜子,每次相见,我的怯懦和卑微全部一览无余,与其说是嫌恶她们,不如说是厌恨着自己,厌恨着在这不见世外的深宅当中,作为女人一眼望不到头的无聊透顶的人生。
而如今呢?我仍然被迫保留着这些低劣的品质——谨小慎微、姿态恭谦,当然了,往往到了男人眼中就成了一种超群的美德。
失去镜像的我在今天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偶尔我能做个好梦,梦里全都是这些温柔的镜子——回到孩提时,幼小的我伏在母亲或者乳母身上休憩;或是再大些,和其他女房坐在廊下观望茶花;我也梦见过那个被两面宿傩杀死的肖似兔子的女房,我和她坐在假山后面一起享用茶点,但往往最后这个梦都会沾染上血腥味,也就称不上美梦了。
“哟,雅子,好久不见了。我就说吧,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这次我又是来当医生的哦,雅子也太虚弱了吧,不过这样也好,如果雅子太健康的话,我就见不到你了嘛……”
她自顾自地絮叨着,似乎根本不在乎我惨白的脸色,也不懂得病人应当静养的道理,完全没有身为医师该有的样子。不过她生机勃勃的样子,倒是令我久违地感受到一丝鲜活的属于人的气息。
“好久不见了,羂索姐姐。”
我竭力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又急忙用小袱纱掩住口鼻,剧烈地咳了两声。
“太可怜了,两面宿傩根本养不好你嘛,都怪姐姐太弱了,干不掉他……”
她半掩衣袖,露出相当夸张的惋惜之色。
“不然你早就是我的了!”
她突然大叫道,一边像对待珍宝一样捧起我的脸,目光灼灼地望着我。
脸蛋莫名其妙地发烫。真是的,这种话不要随随便便说出来啊。
随后她似乎想起还要履行作为医师的职责,微凉的手指搭上我的手腕。
“根本没问题吧,老实说是心病吧。”
她眯起眼睛,凑得更近了,我们的鼻尖仅剩咫尺之隔。
那股淡淡的冷香又包围了我。
不像其他女性,她不施白粉和胭脂,牙齿也不染铁浆,像贝壳一样雪白,瞳孔很亮,但又好像涌动着黑色的漩涡,下一秒就要把所注视之物吸进去。
“都到夏天了,盖这么多件衣服,很冷吗?”
“嗯……说不上来,总是忽冷忽热的,所以才觉得自己病得很重嘛。”
听罢,她一挥手把我身上的华彩绫罗通通丢到地板上。
“好的,来吧,到姐姐怀里来,比衣服有用多了哦。”
我顺从地把头埋进她的胸怀,和两面宿傩坚实硬朗的触感不同,她的柔软而芬芳,愈发清晰的冷香有了温度,令我神思飘忽。不自觉地,我偏头轻轻磨蹭起她的衣襟。
“雅子简直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嘛,很辛苦吧,一直以来一个人。”
她一边发出柔情的慰藉之语,一边抚摸我的发丝。
“我知道了,是太闷了吧,这种连咒灵都讨厌的地方,雅子能撑住真是不容易啊!”
这位医师就这样下了诊断。
“是因为害怕吧,毕竟这里是诅咒之王的地盘。我只是普通人,什么都感受不到,所以没关系的吧。”我笑着回应。
“雅子可不是普通人哦。”她突然郑重其事道。
“好了,走吧。”
她牢牢握住我的手起身。
“去哪里呢?”
“今天有‘夏越祓’的典礼哦,出去凑热闹嘛。感受感受‘活人’的气息,病就好了也说不定呢。”
“大人不会同意的吧?”我面露难色。
……
“我要带她出去。”
事实证明,她的胆量大到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直接把我牵到了两面宿傩面前。
正殿之上,他正趺坐在用动物骨骸制成的高座上饮酒,一只大手倚在隐几上撑着脑袋,一副索然无味的样子。
竟然没有外出,但是一次也没来看过我……
一只眼睛淡淡地打量了一眼我们交握的手掌,然后,他腹部那张大口破天荒地吐出两个字。
“不行。”
“你是真的不知道吗?还是不在乎?你现在的行为和她那些狗屎家人没有任何区别。”
羂索一侧的垂发被割掉了,连带着脸颊和耳朵渗出了血渍。
“很有同理心啊,你现在。”
他将酒盏倾斜,酒液横撒在白色的兽皮上。
“看来是重来一次,给了你做人的错觉。这次姑且饶了你,再有下次,你就下去替我好好问候她的狗屎家人吧。”
“宿傩大人。”故技重施地染上哭腔。
“……日落之前回来,里梅跟上。”
短短两句话,就使我获得了短暂的自由。不自觉地对羂索投去仰赖的目光,她回以我鼓励的笑容,那种崇拜之情更甚了。
出门前羂索把一张咒符塞进我的打袿,嘴里还念念有词,说什么我太弱了,偏偏血和肉又格外香甜,是很会吸引咒灵的类型,这是为了保护我,以防我死了两面宿傩杀她泄愤。最后他又强迫里梅换上了白色的壶装束,扮作我的女房。
……
我知道,每年的“夏越祓”是人们祈求祛邪消灾的日子。
小时候到了这一热闹的节日,我总是溜到半月门后面偷看仪式,女房们也总会充满怜爱地悄悄塞给我一个穿茅轮,她们说这种东西本来应该由身边亲近之人给予。
但母亲就不一样了,因为无法外出,甚至也去不了前院,到了这一天她只会静静地跪坐在见解脱观音前念诵经文。哪怕母亲根本不相信神道,我还是每次默默地把穿茅轮塞进她的引腰。
我们三人跟着流动的人群来到神社门口,四次穿过巨大的茅之轮。
“这种骗人的东西到底是谁在相信啊?人类果然很蠢……”
里梅似乎认定这种行为相当滑稽,不耐烦地喃喃自语。
“嘛,冷静点吧,你现在也是人类啊,而且还是可靠的淑女。别扫兴了,雅子会哭出来的哦。”
“谢谢你们陪我,这还是我第一次参加祓除仪式呢。”
隔着市女笠,我倾身对二位细语道。
来到神社中央,神主正在高声朗诵祓词,身着白衣的民众争先献上各式各样的祭品。两边高台上似乎还坐着贵族。
“这些是什么人?”
“雅子听说过“御三家”吗?每年“大祓”他们都会组织神社开展仪式。这次平安京这边轮到五条家哦,听说这一代五条主家诞生了得以堪破一切的‘六眼’之人,还没能好好见识一下呢。”
五条家?我在心里一边默念这个熟悉的姓氏,一边扫过高台。
这时候,和风轻轻掀起眼前的纱幔。
仅仅是一瞬间,一对澄澈的蓝色碧玺牢牢攥住了我的心神。
那种蓝色的纯净就好像天空的延展,可以倒映一切,但又不能真正盛放任何事物。
这是一双任何人一旦见过就无法移开视线的瞳眸——属于一个看上去与我年纪相仿的容貌昳丽的白发少年。
已然成熟的身体包裹在雪白与鸭头草蓝交织的衣冠单里,即便是如此盛大的祭典他也并未佩戴乌帽,一头长长的银瀑仅用一条绶带草草地缚在脑后。
同样地,他的目光好像也专注地追随着我,我们的视线隔着轻纱,就这样胶着在一起。
为什么看我,我身上有东西么?
虽然这样想,但耳根还是微微发烫起来。
胸腔里的蝴蝶猛烈地扑朔着翅膀,下一秒就要踊跃而出。
“这位小姐,进入神社还不摘下笠帽,是想惹怒祓户神吗?”
神主严厉的诘责惊扰了这个偶然的夏梦,我羞愧地正要取下市女笠,却被罥索钳住了手臂。
“哎呀,抱歉抱歉,我家小姐脸上起了疹子,实在不便见人,说起来还会传染呢,但是为了给她那痴傻的未婚夫婿祈福,她还是非来不可,请各位多多担待吧。”
听他这样说,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远离了我们,神主对于这种不敬的行为也只好不了了之。
不过,感应到那道特别的目光似乎仍然汇聚在我身上,这让我简直就像真的生了什么怪病一样浑身发热。
接下来的时间,我就学着其他人的样子鞠躬拍手,行完“二礼”后从巫女手中接过草之轮。
“请再给我一个吧,您刚刚也听到了我是为谁而来。”
巫女听完果真露出大恸的神情,又给了我一个,还好心地宽慰我:“你们的情谊若果真如磐石蒲草般坚贞,祓户神们一定会庇佑他的,还请千万放宽心。”
开什么玩笑?真的有人相信磐石蒲苇之说?
无所谓吧,反正两面宿傩也不在场,否则会因为被人类浅薄的思维所冒犯而大开杀戒也不一定。但这枚草之轮的的确确是为他所求,伟大的诅咒之王看到这种和我一样一无是处的东西会露出什么表情,我可是相当期待。
随后我们又编织起祓具,羂索说要将草编织成自己或者重要之人的模样,然后放进川流里顺水而下,这样就能清除掉对应之人身上的秽物。
“绝对的骗局,雅子你可以不用听的。”
“里梅,如果你能在雅子面前给我几分薄面的话,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十分客气的请求在羂索口中却显得咬牙切齿。
眼看他们两个又要斗起嘴来,我心中却全然是那个两面四臂的怪物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欢爱时的眼神,高挺的鼻梁和宽大的手掌……我这样回忆着,随着笨拙的手工,他的模样也渐渐呈现在我的掌心。
“什么呀?雅子居然真的这么在乎他?明明就是个忌子嘛……雅子,我有点嫉妒了哦,为什么我没有?”
“你又在诋毁宿傩大人!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羂索姐姐如果想要的话,等会儿再编一个就好了,里梅也有哦。毕竟……你们是我的全部了嘛。”
我笑着安抚到。
这时,人群间突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一阵诡异的阴风传来,许多人相继倒在了地上,一朵又一朵的鲜红从他们的身体里喷涌而出,又横流在地板上。
“妖邪!有妖邪作祟啊!神主救我们!御三家救我们!”
“有暗而生,暗中至暗,污浊残秽,尽数祓除。”
有人念诵了一句奇怪的咒语。
“先组织平民离开啊!”
神主大喊道。
“他们开了帐,并且只允许普通人离开。”
羂索深深看了我一眼,把我塞到供台下面。
市女笠掀翻在地,被风推远了。
“躲好哦,雅子。今天不太走运呢,这些家伙有点儿棘手。”
羂索像抚摸某种绒毛动物一样按了按我的脑袋,里梅把神前幕放了下来,除了底部缝隙中人们慌乱的步履和一片供布的朱红,现在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是,耳边传来的兵荒马乱的哀嚎与打斗之声冥冥中告诉了我正在上演的惨剧。
除了我最擅长的等待,现在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在象征辟除一切邪祟的四方神幕内,我一边颤抖着,一边把身子紧紧缩成一团。
手中还紧握着两面四手的稻草人,随着眼泪垂落到它的躯干,心中的懊悔之情被无限放大。
如果不是因为我始终憧憬着与我不想匹配的自由,就不会经历今天的恐惧了,里梅和羂索会因为我受伤吗?
如果两面宿傩在的话,绝对不会让我遥遥无期地守在这里吧。
说到底,就不应该离开他。
就像某种诅咒,只要一产生离开他的念头,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雅子,雅子,你是叫雅子吧,是我的了,现在是我的了。”
红色的幕布里突然窜出无数条紫色的手臂钳住我的身体,这些爪牙干枯得不似人形,还往外冒着汩汩的黄色酸液,耳际回荡着迷幻又阴沉的非人之声。
“啊——别过来!丑东西!”
这就是咒灵吗?好恶心!为什么都想要我?我是什么人鱼肉吗?
“我……我不是……丑东西!”
它好像生气了……一只爬满血丝的眼珠从龟裂的掌心涌现,下一刻就要袭向我的面门。
“噗呲——”
丑陋的爪牙和朱红的一角被一股奇异的力量齐齐斩断。
与此同时,眼前神殿的烛火重映,那双艳绝的蓝色宝石再次降临在我的世界,仿佛窥得黎明时分乍现的天光。
一只纤白又骨节分明的手掌伸向我。
“来来来,快点嘛,拉住我。”
略带一丝顽劣的邀约声催促道。
方才被风吹开的市女笠正挂在他手上,他把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我身上掉落的符纸塞进我的袖子,然后紧紧握住我的手心,将我一把拉回到纷乱的人间。
原来从刚刚开始,我就被一群奇形怪状的咒灵包围了,它们全都垂涎欲滴地盯着我。
“一般来讲,突然看见了咒灵就意味着快要被吃掉了哦。”
似乎洞察了我的惊惧,他好心地为我补足知识,又用一只手掌覆住我的双眼。
“所以闭上眼睛,不要看。”
在一片黑暗中,我身前怪物发出尖厉的惨叫,有湿热的液体溅到我的脸颊上。
“准备好哦,要来了。”
“什么?”
“是逃跑啦,非常难得的时机,趁老头们都有得忙。”
“现在,抱紧我。”
“哈?”
他直接拉过我的双手环上他的腰身。我的脑袋无知无觉地撞上少年的胸膛,昂贵的沉水木的熏物香气将我裹挟。
“这就对了,要抓紧咯。”
“苍。”
随之,他比出一个奇怪的手势,我们竟然直接穿墙而过。
“跑起来哦,不然被抓到就麻烦了。”
沿着神社内的水渠,我们先是跨过木栈桥,绕进了后院,然后又通过一道小小的木栅门离开了神社。
手掌紧紧交握在一起,他一刻也没有停下奔忙的脚步,我也只能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
夕阳的晖斑撒在盈雪的缎发上,随着他奔跑时摇曳的动作,好似有蝴蝶在奇异的夏雪中起舞。那根束发飘带上绣着的绶带鸟也跟着扑朔起美丽的翼羽,下一秒就要跌进我有些湿热的眼眶。
隽逸的侧脸逆着身后天边的薄霞,神秘而温柔的红色光晕氤氲在他的身影周围。
我的胸口隐隐发烫。
在我心中,出现了两个声音。
一个声音羞愧地说:好像在私奔一样,还是同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子,简直就像两个两厢情愿的偷盗者,实在荒唐!太不成体统啦……
另一个声音又在低声呓语:逃吧,逃吧,一直逃下去,不要放开手。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只要把你从全部的笼子里解放出来……雅子其实一直期待着这种事情发生吧?
最后我们来到了水渠汇聚的河畔。
“哎呀,不用太崇拜我,这些吃白饭的老头设的帐困不住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似乎认识到我过于专注的神情,他风轻云淡地开口了。
“雅子承蒙大人搭救,还未请教大人的名讳。”
我挣脱他的手掌,恭敬地鞠了一礼。
“叫我悟吧——五条悟,平安京最强的咒术师,是‘最强’哦。”
他像个孩子似的相当刻意地加重了“最强”二字,生怕我没听见一样。
“说起来,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对吧?”
他突然俯下身,我们的鼻尖差点儿就要撞在一起,澄澈的蓝宝石正一错不错地注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