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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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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下旬,市一中提前开学。
夏季的余热蒸腾,教室却没有空调。闷燥的热风撞击着玻璃,稀疏透过叶片罅隙的阳光烙在课桌一角。
江意半趴在桌上,脑袋昏沉,发烧带起耳膜嗡鸣震动,酸涩的痛感令他头晕目眩。
明明身体在发烧,可冷意还是顺着四肢蔓延进体内。
“江意,范老师喊你去办公室。”
江意闭着眼,病恹恹地,模样有种病态的虚弱。
来叫他的同学一愣,直勾勾看了他两秒,又视若无睹回到自己位置上。
江意晕乎乎地走到办公室前,敲门,得到应允后推门而入。
下一秒,劈头盖脸的训斥声迎面砸来:
“江意,这入学考试你真的是用脑子做的?一百分的题,你考20分!基础题都不会,怎么笨成这样。”范老师用笔尖敲着桌面,言辞犀利,毫不给江意留情面,直接说他是关系户,被父母拿钱送进来的。
其他老师也停下阅卷的动作,投来好奇的目光。
江意有些后悔戴上助听器来了,若是听不到这话,他还能装做什么都不懂。他慢慢垂下头,嗓子像被胶合住,“对..对不起,老师。”
他考试时实在太不舒服了。
“哎呀范老师,你何必发那么大脾气呢,多影响师生关系是不。”
旁边老师喝着热茶,有些幸灾乐祸。
“我才不管他是谁,影响班级的平均分就是不应该!愿意当混子去隔壁的学校啊,这么笨来我们学校干嘛?”
范老师轻哼,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
她刻意顿了下,余光瞥向一旁的少年,声音故意扬高了些,一字一顿撞击在江意的心坎上。
“再说了,听不见就应该去特殊学校去,来我们这普通学校,可真显着他了。”
“……”没人再替江意辩解。
范老师在乎班级成绩,恨不能立刻把他从班级踢出去。奚落了一阵后,心里舒坦不少,正要让江意回教室,一抬眼对上他游离飘忽的视线,当即又火了。
“让你来反省的,你在给我走神?!江意,当着这么多老师的面,你怎么好意思呢。”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江意无措地拧着衣角,强撑住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
他膝盖发软,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因为发烧导致眼角泛红,落在范老师眼中却像极了要哭的迹象。她漠然看着江意,“怎么,还打算在我这哭?”
不是的...江意艰难翕动嘴唇。
他张口欲辩,办公室的门又吱嘎响起。来人的脚步停在了他的身后,与风一并袭来的是凛冽清新的薄荷香,属于某种洗衣粉的味道。
听觉失敏,江意的嗅觉意外敏锐。
“抱歉啊,打扰范老师立威了。”
少年清朗的嗓音被风卷入耳中。呼啸而过的,轻易被江意的助听器捕捉、放大。
范娅神色微妙,敛起了几分怒气。
“易知,复读手续办了吗?”
“魏主任要我来签字。”他晃了晃手里的文件,纸张列列作响。
“拿来吧。”范娅回到位置做好,吝啬分给江意一个眼神,“你先回教室。拿着卷子,把错题改正了给我看。”
靠窗的老师忽然拉开了窗帘,朦朦的视野骤然被光照亮。前面的男生回过头来,凌厉的下颌线被光模糊掉,他唇角噙着笑意,嘴唇一张一合,声音太小,江意没听清。
他讷讷接过试卷,转身离开。
回教室的路上,江意重复着他的口型——Xiao、小,Ke、可,Lian、怜……是这句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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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意摘下自己的助听器拿起酒精棉细细擦拭,希望不会堵的时间太长引起耳朵不舒服。
开学半周,他有努力地去融入这个集体,却发现所有人都不太喜欢他。也许是耳朵上的这个机器,又或是厌恶他不爱讲话的性格。
下课后,班里的男生聚众到他面前,故意压低音量:“——江意是傻逼。”
江意回以微笑。
男生大剌剌揽住朋友的肩膀,“看吧,我就说他是聋子。”
闻言,所有人都看着江意笑了起来。
明晃晃的嘲笑声刺入耳膜,江意把头埋的更低。
他其实,早就该习惯了。
有时候江意也会想,听不见真的是他的原罪吗,那为什么要他活着呢。
第一次察觉到失聪是八岁,整个世界突然陷入沉寂,所有人的嘴巴都在动,他却听不到一个字。
江意起初害怕极了,但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办,也没人愿意安慰他。在他听不到声音时,更多的人是表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久而久之,江意开始自我怀疑。
最后爸妈带他去最好的医院,正式确诊了双耳中度耳聋。
医生说没有恢复的希望,微茫的声音也会一点一点全部消失,最后佩戴助听器也无效。
在无声的世界里,江意越来越沉默。
教室嘈杂至极,引得助听器也嗡嗡作响。
江意捂住耳朵,想要用头发遮盖住自己的外扩助听器,他不想被人发现这不正常的样子,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的残疾,好像听不见成了他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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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习结束后已经将近十点。
江意走在回家小路上,路边灯光暖黄,不断散发着柔柔温度。
花坛边窝着一只不知品种的大型犬,在他路过后突然站起来狂吠。
江意怕狗,慌忙地跑了一段路后,才发现那只狗被缰绳拴在树上。
他气喘吁吁地蹲下来,平缓着自己的呼吸声。
慢吞吞回过头,一道颀长的身影跃入视野。少年刚打完球,卷起球衣的下摆擦干肌肤上渗出的薄汗。发带拢起了额前的碎发,露出挺阔疏朗的眉眼。
他用脚蹭了蹭狗头,“坏东西,又吓唬谁呢?”
边说,边遥遥望过来。
视线在空中撞上,江意看清了他的脸,是办公室里的那个男生。
一时愣住,下意识点头打了招呼。
易知也有些意外,牵着狗走过来,“好巧。”
那坨大型生物吐着舌头,哈哧哈哧地盯着江意,感觉下一秒就会扑上前来。
江意僵硬着笑了笑,“嗯...好巧。”
注意到他忌惮的目光,易知将绳子握紧了些,“她叫Reno,刚才把你吓到了吧?”
语速有些快,江意慢吞吞过滤着信息,易知蹲下,慢条斯理训诫着拉布拉多,“做错事要道歉——”
抬眸,目光掠过江意的耳朵,忽然想起什么来,话音停顿住。
江意几乎是习惯性偏过头去。
易知微微一笑,将语速放慢了,“来,Reno,道歉。”
拉布拉多和颜悦色了许多,走过来在江意脚边徘徊。
江意整个人都僵住了,但耳畔传来少年缓和、柔暖的音色,“别怕,她不会咬你。”
一颗高悬的心莫名就安放下来了。
Reno围着他的脚转了圈,而后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他的小腿,深色的校服裤上沾上了几根白色的狗毛。确定她不会再大叫后,江意抿了抿嘴唇,大着胆子摸了摸她的头表示回应。
Reno吐着舌头,很享受江意的抚摸。
江意的神色缓和许多,易知望着他的侧脸,开口:“范老师就那样,更年期,逮谁吼谁,你别往心里去。”
大概也不太擅长安慰人,语速快了,江意又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仰着头,脖颈很白,隐隐能看到皮肤覆盖着的青色脉络。
他紧张地攥紧手指,“我……”
可能没听清楚,你可以再说一遍吗?
以往很多次,在江意说完这句话后,对方都会露出明显不耐烦的神情。
易知却没让他讲完,再次开口,这一遍很慢,很慢...每个字都很清晰。
“范老师可能更年期了,见谁骂谁,去年我也被骂过,那些话很难听,你别往心里去。”
他凝视着江意的眼睛。少年的眼瞳呈现浅棕色,映衬着暖黄色的光束,是一眼望到底的纯粹清澈。
江意的心跳莫名加快...他这是,被安慰了吗?
街边停下一辆黑色轿车,低调的车标在暗色中闪着奢华的微光。
“小易,我们该回去了。”
Reno率先叫起来,打破了凝滞却不尴尬的氛围。
易知拉了拉牵引绳,“别叫,就回去了。”
他弯唇,笑意浅浅,“那我先走了。”
江意点了下头,“哦,好的。”
易知转身往车道边走去,背影一半陷入暗色,一半又被路灯照亮。他走出两步,忽然停下,转过头来,声音不轻不重地说:“我叫易知。”
耳边响起‘叮叮’的声音,江意才发觉,助听器要没电了。他没听到易知的最后一句话。
回到家,苦恼到十点钟。
翻找到备用电池换上,去客厅热牛奶。
妈妈还在给学生们上课,江意早已习惯。
妈妈空闲时出来,两人匆匆一面,“明天军训,你早点休息。”
随即重新进入补课的书房。
速度快到江意来不及回答。
他眨眨眼,望着空荡荡的客厅说:“知道了。”
回到狭窄逼仄的卧室,书桌被安置在堆积起杂物的角落,旁边的泡沫纸箱摇摇欲坠。他用胶带又固定一遍,出奇的耐心,嘶嘶啦啦的声音响在耳畔,这丁点持续的响动证明这个世界还在机械运转。
江意以此证明自己还存活着。
脑袋里倏然撞进男生灿然微笑的脸。
他唇瓣呢喃,说出的那句话,隐约猜得到是自我介绍。
具体是哪两个字呢。
江意蜷缩在座椅上,用笔不停在纸上涂涂画画——Yi,易。
Zhi,智、治、志……又或是知?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困意席卷而来,江意盯着纸张的眼睛开始酸涩,他眨了眨眼,最后飞快在不确定字符的两个拼音后添上一句——
[很高兴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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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训第一天,学生们按照班级被分成方队。
教官在前教着正步,江意认真学着,忽然就被喊到了前面,被教官批评,让他踢正步给大家看看,引以为戒,并且告诉大家自己是怎么走的正步。
江意慢吞吞走了起来,嘴里嘟哝着动作,他被目光洗礼,他只想跑,想离开。
教官不依不饶,让他大声说自己的动作。
江意能听到所有人都在笑话他、看着他。
“好了,这位同学就是错误示范,大家不要学。”
活跃气氛的目的达成,教官放过他回到队里,开始给大家示范自己的动作。
军训期间的一星期内,江意永远都是孤单的,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全然把他当成空气。
宿舍里的几个男生围在一起讨论着教官的恶毒,一些不好的言论当天就传到了教官耳中。他们怀疑是江意泄密,大晚上把他关在了宿舍门外。
紧接着,江意的东西总是接二连三意外消失不见。
从袜子到腰带,再是防晒霜...他知道是谁做的,却不想声张。
因为没人站在他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