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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诸方棼 ...

  •   朱檐碧瓦犹新,玉瓒翠钗,珠簪金环缀饰绿胭鬟,宝钏圆镯落银盘,脂玉撩乱乌云鬓。

      草疏花衰,皱叶哀垂。青山远钟,镂金细丝织编的方角樊笼,缀以赤琼链、碧瑰坠,困锁红鸰。

      皇女捡执碧金鸠杖,斜倚花木座。南阙皇城宫廷深殿,尚琦儿扶着虚鬓,闲闲地倚廊,嬉挑着笼中临疆小国东尤赠供的珍禽。

      鸟儿胭脂腹、宝蓝背,喙小尾长,目透山岚碧,精巧讨喜。同宝笼悬于廊下,赤细的三瓣足箍圈金制镶嵌霓彩玉琥环链,焊拴在笼栅角,供宝禽出笼,振翅飞得几丈不远。

      大阙境内甫一出三伏暑,逢遭大雪患压境。斜檐薄累银粟,宝禽羽若蝃蝀,置于灰白间啼鸣如灵精,毛羽艳丽、啼鸣脆清,本该尤为生趣。

      今因天寒,受囚困于笼内,鸟儿倦疲,埋首于胸羽,滴水粒粟不进,音嗓如鬼怨哀啼,俨然濒死相。

      尚琦儿惯受帝后兄姊溺宠,自小脾性恣意、随情妄为,逢坤春宫大难神智昏沌,病中又连闻前朝诸皇兄噩耗,又中剧毒,险些断命。

      大难大病后性情更是暴烈、阴晴无常,而今见宝禽忤逆,竟神情淡淡,鲜见的未恼。

      十指柔荑玉纤纤,削葱白段染殷蔻,绘着时兴样式案。怀揣烧得温烫的暖炉,尚琦儿望着难见远山的巍峨宫墙,指尖一松,任鸠杖砸地。

      侍候在旁的姜红衣女婢低眉垂首,未等到主子发令万不敢擅自问询动作,只以余光稍略地打量、猜忖皇女的心思。

      女婢见尚琦儿久无动静,提起些胆量偷瞄着这位金尊玉贵的嫡帝姬。尚琦儿自中毒闻噩昏迷大半月后转醒,历了生死,平日里稍有不顺便动辄打骂乃至鞭笞虐杀奴仆的骄横帝姬待下人婢奴亦宽厚容待了些。

      玉酥白琼落白头,藏拥万里浆泥污。

      “雪大天冷,殿下回宫吧。”女婢捡起掉地的鸠杖,鹅毛雪落得欢快。

      机巧伶俐的人儿而今愈发寡言少语,苦药一碗碗灌进肚里着吊命,玉润珠圆的丰盈消减,日日愁容长缠病榻,形容枯槁对窗空望枯木深宫墙。

      “本宫想见晴日。”

      “而今这般情形瞧着,本宫日后怕是连雪天也见不着了。”

      医官嘱道春后暑夏天暖,晴日里帝姬多往阳温处晒晒,祛了内里的毒阴必能大好。却知春日雪未融净回温,伏夏云阴雾翳得蒙罩着,少见好阳天。还未入秋,竟又起了风,落了大雪。

      “殿下莫要说这般丧气话,您千金之躯、万贵之体,得大阕神庇佑,定然能好起来。”女婢听了这话,忙跪地垂首,小心恭敏地劝慰。

      欺人的狂风骤雪清早拂晓才歇缓了些,久病卧榻的尚琦儿莫名精神大好,不顾宫婢劝阻,携上珍爱的宝禽往御园宫廊里赏雪。

      许是自鬼门关晃走了一遭,她原是最厌墨客文人赏景办宴、自赋风雅,竟也有这番闲情赏一赏这白芒银裹的寂沉。

      曾在身侧伺候的小奴年幼,无意说漏了嘴。静淑贵妃莫氏竟因皇姊的薨逝怨怪她,不知从何处得的医官无解的剧毒,待尚温殡仪初毕,她病重精神不振时,掺在送来的中意粥食中,害她废残如此。

      事发后帝后抱恙,绥安王尚中禹且下令将其贬为庶人,暂关押于死牢,听候发落。

      莫娘娘同母后自闺中即是手帕交,后共嫁与父皇,在宫中待她一向是极好的,总也听闻莫氏昔年麾军英姿,颇钦佩向往。

      她同温皇姊虽年岁相差大了些,也打小亲厚,幼时上女学同席相伴、共砚而磨,私下常是同寝共食,较同母亲生的阿姊们还要好些。

      目下皇姊尚温一尸两命,她亦几近药石无医。尚琦儿偏想不通,当年磊落飒爽的莫娘娘怎的便成了善妒擅权、戕害皇嗣的怨妇罪人,连累莫氏一族尽数遭罚。

      春末逃过死劫的尚琦儿苦受奇毒折磨,皮肉溃烂、发落颜衰的厉害。她几欲求死解脱,想着随恩怨一并去了,被时已监国的皇兄尚中禹劝阻,道是虔王尚扬已入千宁仙境,幸得机缘拜入平秋仙门,得山主赏识,修得疗愈奇法。

      据闻平秋山主仙法神妙,清衍尊者尚且不及,乃是遗仙出世,风姿昳飒、术法妙绝,开平秋山界,得道仙盟尊崇、千宁全境奉供,与清衍尊者并称千宁双尊。

      皇九子尚扬拜其座下,深受仙主器重,与她一母同胞血脉至亲,得知亲姊遭难,定能为她寻得仙法,祛除余毒、修容复色。大阕已传密信入千宁,盼山主仁慈,允虔王元节早归。

      倘若平秋尊主愿一同往赴大阕宫,活人肉骨非难事。尚琦儿与其他皇宗子嗣或可寻得良机得圣尊青眼,习得一脉仙术奇法,修得不老长生,护大阕无忧无患。

      况外疆藩属来犯,天生异象,秋获无几,皇库已然虚空。黎民流难,各地动乱不止,官员贪腐,外患内忧迫紧,外朝虎狼环伺,北翟包藏祸心,所援不过杯水车薪。

      父皇病重频发疯癔,母后忧思过重昏厥不醒,数位亲皇兄接连遭难,前朝后宫人人自危。

      大阕前朝由尚中禹把控,朝臣无能,竟纷纷投诚;后宫内庭妖鬼风谣不息,人心惶惶。大权眼看竟将旁落,大阕国难将临,她一国嫡嗣,枉受父母兄姊十八载爱护,怎能自寻短见,一死了之。

      忍下容毁身孱的病怏与辱折,听顺灌喝苦药,暗下决心,誓要熬命至大阕化灾。他虔王能得尊主青眼修习仙法,尚中禹可掌朝政,她尚琦儿未尝不能。

      尚征狼子野心谋反不成,留他一条性命流放已是大恩。可怜大皇兄尚岑遇袭失踪,四皇兄尚佑断腿难愈,已然成了废人,更因疤面痕狞,不愿见人,整日酗酒打砸。

      余得兄姊人人自危,出嫁的皇姊们疲于后宅勾心争斗,得封爵的皇兄也皆往封地固守,自顾不暇。倒是一向与她生隙不合的二兄尚中禹三番探望,不懈劝导。四、五皇姊尚玑、尚璇不嫌其丑容陋颜,常伴闺中左右。

      早年尚琦儿被养的娇惯,听了老嬷女婢嚼口舌,时常挖苦尚玑、尚璇这对双生姊妹既已得了父皇旨意,赐婚于世家大族的公子,却以侍奉母后为堂皇的借口迟迟不嫁,硬生生将自己熬成老姑娘。

      不过是攀炎附势之辈罢了,皇家儿女如此实是丢面可耻。

      大阕皇后林氏子嗣颇丰,与景安帝伉俪四十余载,得四子四女,年差极大。大皇兄尚岑年近四十,幺弟尚扬年才堪堪十六,她而今也不过堪过十九生辰,母后执掌后宫,照顾养育亲生子女已然分身乏术。

      偏皇贵君程氏体弱早逝,留下皇二子尚中禹、皇四女、皇五女尚玑、尚璇。彼时尚中禹年稚,然颇具心计,为求深宫苟活、得靠山庇护,携襁褓中一双幼妹,借景安帝对程氏心生疚愧,料一朝皇后乃为诸子嫡母,有照拂旁子之责。

      心知母后性慈易悯,父皇旧情难忘,求得一纸皇令,与一双皇妹养于皇后膝下。

      然此一子二女到底为别宫异腹子,若溺宠过度则遭诟是有意为之,惹亲子不快;若拂料不周,又惹有心人谤诽正宫嫡母心妒逝者得帝独宠深恩,怀恨在心故薄待已故宠君遗子,惹得帝皇不悦。

      此些妄言谣论,背后定是有心之人传控。尚琦儿生得较晚,年岁也轻,降世时尚中禹兄妹已然记名养在了林氏膝下。

      她亦不曾与见过已故的昭庄皇贵君,只听闻宫中老人言其生得绝世倾城貌,资质妍丽、贞惠兼美,性温顺和柔,待人真忱有礼,一度宠冠六宫,深得帝皇宠爱。

      惜怜其拥玲珑七窍,曾于府邸夭折一子,自此寡欢郁郁,接连诞下一子二女,后因气血大亏、思虑过重而小产大病薨逝。

      然别宫嫔妃婢奴言中多诋毁,讽其不过以色事人的祸水殃国,与前朝罪人旧情不忘,蛊得景安帝酒色蒙眼,不理朝政。她亦曾屡问母后真相,林氏皆避而不答。

      别言尚琦儿尚且存疑,然见尚中禹兄妹样貌容姿绝尘,便可一窥皇贵君昔年风姿,与兄姊情疏谊远,也未曾刁难于孤儿。以旁的手足相较之,尚琦儿自认最不喜的,应是仅在稚童时误入掖庭,仅一面之缘的皇八子。

      仅一面,年幼的她因幺弟寒厉的眼神而梦魇大哭不止,闹得景安帝罚了那不过三岁的弃子一顿板子。

      在母后怀中撒娇时闻宫奴来报,稚子因受罚伤重濒死,扪心而问,六岁垂髫的尚琦儿顿感愧疚与恐惧。她因是帝后老来得的女儿,一贯受尽偏宠,性子虽娇纵些,曾也怕新生的小弟分了她的宠,却未想逼死他。

      父皇母后的劝慰,噩子的论说,宫婢的挑拨,令她内心的愧怍无助一点点消磨,唯余对噩子的怨懑。

      她曾想,定是人人怨道的噩子惹难招祸,陷大阕朝和兄姊于危难;更不解为何接回噩子,与北翟帝姬定盟,得封虔王,又这般好运得千宁圣尊庇佑,得习仙人术法。

      而今庙堂深宫皆将救国挽朝之望寄于尚扬,俨然遗忘昔年弃厌其为噩子,不顾不管遣送北翟为质,明嘲冷讽、暗里使绊的嘴脸和行径。连她不觉于绝望间,盼其归朝,待其慈悲悯怀,救命修容。

      既一人可灭世,一人亦可救世。若本应救世,何妨多救芸芸众生一朝国、一族亲、一个她。

      可笑的是,她竟忆不清那日坤春宫内尚扬的模样,只记得掖庭那枯瘦的稚子平和嘲弄的一眼,归朝再见时刻在心底的惊艳与震悚难以忘怀。

      御园的花草皆冻毙,尚琦儿满目枯白,喘息遇冷的白雾氤湿眼睫。她任由女婢执杖跪着,颠撞地起身朝雪里走去。高靴深陷进雪泥,脚下湿滑,她跌坐在雪中,呕出一口血。

      眼下青紫愈重,她日夜难免,闭眼竟是尚温血崩而亡,尚扬浑身浴血。刺目的红令她午夜梦回,每每生寒发颤,不知是谁问她追魂索命。

      远侍的女婢们忙团团围上,跪倒在雪里,又传医官,生怕她出了好歹。

      一口一句帝姬的唤着,像唤着她们将去的命。

      唯有尚琦儿充耳不闻,恍惚中念起儿时与兄姊嬉耍笑貌,掖庭内稚子的高热濒死,坤春宫内对幺弟讥哂,哀悲地掩面恸哭。

      大阕朝最得宠爱的小帝姬犯了怔病,将她最为珍爱的雀鸟儿生生冻死在这场夏末的大雪中。

      .

      北翟帝城内的晚霞铺天,残斓万里映照得普生万相璀璨熠熠。

      辉逝华落不过须臾。

      是时入暑三伏天,灼热滚如热汤。长街帝姬府宅内院无墙,后山栽种漫山种无名树、不知花。

      翟浦知闻翟潇自南阕质子归朝后闭府谢客,冷了人情往来,引路的家仆道大帝姬迁居后宅小竹楼,不愿再交游已有多时。

      竹楼是明赫于北翟为质的第十载所建。自那年万邦宴随明赫逃宫,翟潇带回两株沂瀛天池花树的枝桠,扦插在后院,广罗世间奇花异树。旁亲支戚、朝臣寒士为求帝姬引荐或推举,搜集天下奇植珍木赠予翟潇。

      名花色艳妍、奇木崎岖形异。翟潇独独中意无名的沂瀛木开出的满树细小柔花。

      沂瀛木幼树需沂瀛天池水灌溉方可活。生为北翟大帝姬,翟潇无需刻意下令遣人,自有能人异士前赴后继取沂瀛水献于帝姬府。

      和璧隋珠、异宝奇珍,她自幼把玩烦腻。凭她挑拣摔丢掷的玩意,她失了兴,忽要后院四季花开漫山。

      唯因昔年春衫薄,少年困躺于花树之下,斜榻瓣香铺,落瓣没他身。

      粉白嫣红荼靡酒,雪泉春水煎作茶,那罕世姿容胜花艳,缀花点乌鬓,花落啄白碗。曲木簪挽的发散披,他纵颜朗笑。

      他常于花下暖榻读书、小憩,烹茶、会友。闲人散客三三两两,辈生无势也无权,平风亦平浪。

      煮茶烹酒、舞剑弄刀,对弈解为乐。

      步至廊外,他盯着靴面一片飞花粉瓣,举目风拂,满林花树拥簇,似绵连柔云。花叶相接曳,映目皆清旖。

      月白縠衫淡绣青竹叶轻似雾,纱袴纺白花薄爽于云,翟潇扶着长杆的尖头花锄,华林间迎风而立。

      昔年故人折枝削做的曲木簪仍绾发,乌云垂落,殷瓣落饰落栗。翟潇去了繁服华妆,粉黛不施,暂卸下朝责国任,于花林中随心顺意。

      思怀她心上朗月。

      暄风遽然起,翟浦倏然想起一夜帝宫筵席。哲睿帝闭政殿半日未出,传令下旨遣送南阕质子归国。彼时帝姬及笄,已搬居宫外府邸,翟潇闻讯连夜闯宫,于高台和殿外长跪。

      帝城世族名门、朝臣皇戚间皆传帝姬教帝皇娇宠惯坏,竟为一邻国微贱卑低的质子忤逆圣上与仙家,不顾大翟朝颜面,公然屈膝跪求,以命相逼。

      亦痛斥南阕质子不知礼理,竟仗姿容引诱大翟朝帝姬,罔顾人伦廉耻,顺将南阕朝内外上下皆骂辱。

      旁人未知,那夜明赫忽发重疾,呕血不止,时已惙然。翟潇以帝姬名动用府中宫中御医诊治,却得无力回天之断。闻千宁央山仙人在殿,故恳求仙家相救。

      求仙无果,她策马奔赶回质子所居驿宅,守在明赫床前,长夜未眠。虽得明赫劝慰,道命大不死,翟潇难以心安。

      那夜,他守在屋外,听得谁人低声啜。

      她稚龄蒙学,太傅授文习学屡赞其天资聪悟。体健身强,灵敏神慧,武练亦不在军帅之下。翟潇或许偶有妄为,于大翟赫赫声名,得万民敬仰、帝皇恩赏,非单凭皇家血脉。

      因翟浦与她皆心知清明,哲睿帝所谓溺宠不过掩人耳目。他与先皇后的佳话也不过是有意杜撰,抚民安朝的一小计策。大翟皇族嫡脉生育艰难、子嗣稀薄非因帝皇情深不寿,实则另有隐情。

      他与翟潇脾性异怪,自幼无意说些怪力乱神之语,做出些残伤自躯的行径,而哲睿帝从无责怪制止。

      身负朝国荣威、皇权尊显,大翟国祚四百年不倾,历代帝皇皆励精图治,必得有所舍弃。

      皇子如此,帝姬亦如此。

      是夜朗清,池中绛雪生凉,碧霞笼夜。翟浦瞧着面前眉眼如初而神色淡淡的小妹,虽含笑然不复昔年情真,竟生出些哀谅。

      惙怛伤悴亦不曾垂泪,哀求皇权仙门也未曾折骨。为求得所盼,瞧得奴颜婢睐,接下臣官礼赠,筹谋参政拉拢势力,搅弄前朝风云沉浮,当年铮铮傲然的北翟大帝姬毙于此前。

      “阿兄寻我何事。”其立中庭芜地,垂发别于耳后,翟潇未正看他,将手中花锄依在树旁,震落衣袂落瓣,席地坐于青石前。

      乱花迷眼,目眩魂飘。翟浦同她对坐,看她吟花酌露,刨开重瓣提拎红曲酒、松花酿,盛漫冷玉罍洗。

      “你当真要入千宁境。”翟浦接过她递过的半盈酒醆,指尖摩挲着划痕密布的杯身,树梢上悬的红日已隐进黑幕。

      “父皇已下了旨意。”

      掘出的小池晚莲盛绽,澹月匿于粉翠参差,风拂小浪鱼鳞起。翟潇只轻轻一笑,饮下杯中温酒:“我知道阿祜在平秋,我要去寻他。”

      “不要去。”手中杯倒歪,温热的酒水沾湿指尖,落花飘进盏中,“阿祜自顾不暇,我们何必给他平添烦扰。”

      晚雾就露起,繁花麝馥浓香伴薄酒醺醉侵,翟潇睨了目前踌躇疑志的大翟储君,洒尽杯中残液,拢正单衫,笑言:“我晓得阿兄想说些什么,无非是大翟唯有储君方可入千宁境修习等陈规旧矩。”

      “皇兄可是怕我夺了你的帝位?”翟潇不等翟浦应话,朗朗笑开,“同皇兄说明倒也无妨,这便是我求来的。”

      “也算不得是我求来,是我用自己的姻缘换来的。”

      翟浦放下杯盏,定定地凝视眼前令他陌生的亲妹:“你明知明赫同尚扬并非一人。”

      竹楼重门闭,薄帘舒展,西风渐盛。

      “无妨。”翟潇满不在乎地挥挥袖,带起大片残花落瓣,她拔下髻间簪,置于掌心细细摸抚,“待南阕八皇子年满加冠,我自会履两朝约定与其成婚,好吃好喝的供在帝姬府,成全大翟朝同南阕的联姻。”

      “日后若我登基成帝,自然亦会赐南阕皇子的尊君位,只是深宫苦冷,男儿建功立业的大志消弭,长夜寂寥他得自己排遣了。”

      “我宫内,不会止他一人。”

      花叶随风去舞,拍刮余下顶点痛意与红彩,翟浦目触翟潇掌心物,心尖忽窒。

      “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素簪灵息转流失控,翟浦心下警觉,掌覆上身侧佩刀。

      湛湛美目潋滟含凉,翟潇握紧木簪,为自个斟满杯酒,浅啜小口:“我既做的了牺牲,皇兄为何做不得。”

      “潇儿,我们既生在皇家,便不得耽于情爱。日后,定有旁的安排,你做的了牺牲,皇兄自然也做得。”小浪翻滚,西风未减,翟浦松下身侧刀,解下外褂,递予翟潇,关切道:“夜晚天凉,披上吧。”

      “皇兄还不懂么,我要阿祜。”翟潇仍握着簪,不觉寒冷,只觉掌心发烫,簪尖深嵌进皮肉,带出星点红血。

      “我入千宁境,拜平秋修习仙法,为的从不是男女情爱。”

      “你我何须枉论爱与不爱。”

      抽刀而起,运转蓄储的灵息乍然凝于刀锋。破空飒飒,碎裂飘零花叶。

      端坐自定的翟潇身周灵息骤然暴起,抵挡下翟浦神差鬼遣未自觉的刀斩。红血窣窣落地,凝聚成阵纹,以簪为灵息主器,将翟浦震开。

      她起身,拂去袖袍间的残落,缀点上殷红点点,木然地望着翟浦捂腹呕血,笑意吟吟:“生在皇家,想得到自己贪图的一切,除去攀上高位,手握生杀予夺的至高皇权外,便是无上的仙法。”

      “皇兄追逐大权、仙缘、天下种种,我为何求不得。”

      酒中附骨疽毒发作猛烈,翟浦掐喉屏息,意图逼出内毒。呛咳愈烈,他却无言而笑,抬眼看向身周灵障护体的翟浦,神迷痴道:“他果真更偏爱于你。”

      “翟鹤洲,你的精血能修复他的灵缺、安抚他的灵息,我也能。”红血与满地花铺相侵印,翟潇挑起他置在青石上的褂衣,丢还与翟浦。

      大翟朝嫡嗣血可补修明赫受凡胎肉躯缚禁桎梏的而成的灵缺,暂抚其因印封渐弱而难安的灵息,舒缓其躯身脉络筋骨裂断、血髓相矛的病苦,是因大翟朝嫡嗣均为天成灵末裔,以精血可暂愈天成灵物陋缺。

      似明赫这般天成灵举世已然难寻,而如翟浦、翟潇般血脉末裔虽罕少,亦仍存于世。

      天成灵因天养地哺化育,繁衍后嗣极艰难。自万年前大劫过后,天成灵近乎消亡,多数血脉留存为与他族异种。纵然非纯,拥天成灵血脉者无一例外,皆为族内异禀天骄。

      然随年日久,天成灵血脉难免日益稀薄。续延脉血的执意铭进魄魂,世代以传承相继。大翟自开国先君起,嫡裔为保灵脉,特搜寻天下天成灵后裔,检其纯混,养于宫中,安以皇天贵胄、文武重臣之后出身,待及笄、加冠复择选之,充入帝皇后宫。

      纵是如此,天成灵脉裔难寻,其中又多是脉血混杂,不宜再保。便是血脉较纯,与另一天成灵后裔诞育亦极为繁难,故大翟皇嫡子嗣枝疏叶稀。

      哲睿帝灵脉较正,其妻程氏亦然,二者育下一双龙凤双胎且皆康健长至成年已属大翟先祖万世庇佑。何况兄妹二人脉血虽不及天成灵,已是大翟立朝罕稀。

      说来他们的母亲与南阕朝那位早逝的皇贵君出身同族,亲缘甚近,只是南阕朝心怀不轨,早早将那位夺了去,想来亦生了效仿北翟的心思。

      畴昔陈温栩天成灵血裔至纯至净,乃是孝武帝与帝姬翟陈,有悖于天道人伦所生。

      孝武帝生性躁狂、好大喜功,因对同母姊心生异情,遣仆在外攀污亲姊,传其贪色恋颜、淫.秽不堪,迫其驸马自裁,实囚其亲姊大长帝姬于宫闱。

      且孝武帝同其姊所生七子六女,或是降生即缺肢残体、陋丑形畸,被溺死于庭湖,或是稍大些被觉神志不敏、愚钝瘫蠢,又或体弱身孱,多数早夭,苟活至成年不过陈殷一人。

      唯有幺子陈温栩诞生时啼哭嘹亮、身健体强。自小以帝姬私子、皇帝外甥秘养于宫内,半岁识字、三岁成诗文,骑马射箭、舞刀弄枪无一不精,道是奇才天纵,至十余岁又得千宁至尊青眼收为首徒。

      大曜裂分,烽火动荡险些覆灭后,大翟嫡裔掩埋先帝荒唐,诸事不明于史册,追谥孝武以遮丑盖秽。然人言难止,真假掺半,南阕奉神,也好在虚实难辨。

      翟浦兄妹血纯不及陈温栩,亦为佼佼。幼时宫筵,便是翟潇因末裔血脉感念天成灵,率先瞧见施法行术隐身捣乱的明赫,顿生亲近。

      思及此种荒唐,便思及二人受灵脉执息影响,竟也动着囚困天成灵,与其孕育纯血子嗣的肮脏心思。

      “皇兄,我们是至亲啊。”她苦笑,簪尖刺出的掌心血流落,滴红她的衣摆,晕开朵朵。

      “何苦争得你死我活。”

      翟浦的灵身满眼痛意地栽倒,断气消散,落花埋掩碎玉石。翟潇早料及翟浦真身当置身千宁,既一早离朝,怎会为试探如此迅疾赶回。

      所来不过一具与本体相感的灵身。毕竟来往长途跋涉千宁境内外于他们俗世众人而言并非易事。

      “皇兄,这储君之位,你可要坐得更谨慎些、聪敏些。若是你犯了错、失了势,小妹我自也可以取你而代之,做我大翟的帝皇。不过届时,小妹念及手足亲情,也会保皇兄一条命和一世的富贵荣华。”

      木簪隐隐现出裂纹,翟潇顾不得血溅,忙将素簪拔出擦净,取出帛布包拢好,放于怀中心口前。手上伤草草撕了衣角裹扎,她拨开落花,将翟浦寄养灵身的碎玉一块块挑出拾起。

      “我会挑选几个才情、姿容俱佳的世家千金或公子赠给皇兄,若是民间的可人得皇兄心意,便是娼伶又何妨,只是必得是好生养的,到时还请替我大翟开枝散叶,也好改改我大翟朝皇嗣不兴的旧状。”

      “潇儿,你又何必故意激我。”碎玉中逸散出几率荧光重凝成形,弱微地浮飘于半空哀叹。

      翟潇将手中碎玉拼凑,翟浦的灵影随之补全。她却扬起满沾血污的手,指尖燃术打散虚影。灵影渺渺,如星子金烁,绕在周身而后骤灭。

      “只可惜,我与皇兄,所求相同,所图相悖,注定无法携手同路。”

      .

      屋内漆黑,床桌角一盏孤灯烛芯将熄未熄,四脚的端炉燃熏着腻味的劣香。异状的飙风蹿撞窗面,檐瓦上履踏声不绝。

      宅院里的孤梅开败了,而今满树枝叶绿,隆冬的白粟融尽时净涤秽脏,同他的痕迹一道抹销。漏进屋中的细风拂得烛焰微弱,将熸前,苕荣檎丹色跃动,似那日雪夜里中的腥血,再次如星驰掠过连谷的眼。

      寒夜与明赫隔别,霎眼已至烈暑滞炎的夏日。原先仅盘踞于腕部的金纹攀缠至掌心,如涸水植株生根般细密纠绕,深扎进皮肉,日趋蓊郁、昼夜炙烫。

      连谷倚着锦枕,就着纤芥光荧,垂首痴怔地摩挲着腕掌的金咒。他已有些记不清初见,彼时方还幼稚,嬉戏笑欢里从不思虑所谓的以后。

      多日未曾归府的连榛同万以安一道叩门,久不见回音,未等连谷应声便推门入。侧身只稍朝里望,满眼黑漆,循着丁点的不显微光才瞥见枯坐在里榻的连谷,如往常怅惘样。

      “你这屋里怎的这般黑。”

      昏沉地亮光惹得眼酸,连榛从袖中掏出火折,拔盖掀灯罩,凑近加了些火,又从旁的屉里摸索出几根细烛,垫了张油布,点着了化蜡将细烛固凝竖在榻头矮桌上,“你这灯快要灭了,还不快续上。”

      背身的夜风趁门户大开争先涌进,万以安回身合上门扉锁栓的功夫,焰苗呜咽一声熄逝。

      连谷回过神来,抽出火折将焰苗维续。回首才见连榛褪下洇湿的外衫和大靴,燃了屋内炉烤暖。

      肩披大氅的万以安以薄绡掩目,薄雪沾湿发梢,覆了满身寒沁,正挲着手打轻颤,笑盈盈地对着他,已然非出入府为仆奴时战兢求活的懦怯模样。连谷顿觉得手脚寒冻,掌心腕间丝缕的灼烫更甚。

      掌腕的金纹可供连谷等人出入护府结界无阻,亦是明赫思虑府内中人途程。若是不再想等,也好离去自寻出路;若碰壁无地可容,亦可折返,也算的个容身之所。

      是恩慈,亦为提防。

      春初明赫弃府离走不过半月,绥安王尚中禹便以监国之名下旨收回东郊府邸与赐赏,召收瞽奴万氏两人为妾妃院奴,府内余人去留自度。

      连榛趋附五皇子尚立终得果。年初随尚立往左怀王府封地,得了个管事的职位,成了左淮王身侧伺候的炙手红人。

      唯连谷孑身茕茕,枯等于东郊。得幸于明赫徙薪曲突,料定皇廷劣卑,若非无金纹者不可踏地入府,府中早遭洗劫,他亦无法候于此间。

      人各有志,途道自寻辟,明赫知万法如此,理得而安,连谷亦无怨怼。

      早间朝廷遣派硬闯府门,未及朱门便生出诡相,烈火焚身、流血骨碎,甚至于癫狂自缢,形状万箭穿心。绥安王尚中禹广招奇人异士意欲破法灭术,也不过破开檐上最薄一寸。

      那处,明赫实则未曾设术布阵。

      “绥安王又遣你来作甚。”檐上的雪积得太重,甸沉得摔碎在青砖,窗外的骤风歇缓了些,连谷就着微弱的烛光拨下毛氅一粒雪晶。

      尚中禹已非首回遣人来扰他,以权势富贵利诱,以户连部族亲眷、皇权生死威逼,以家国圣理明晓,以共感情深试动。

      先是暗侍护卫、贴身宦官,后是前朝重臣、皇亲贵胄,连谷不知此趟万以安携连榛前来,是又想出怎样折辱人的法子逼他就范。

      无非是想从他嘴中套出明赫喜恶种种,何来术法机缘,又如何困缚。他不知,更不愿答。

      霜飔银粟骤,杂秽碳屑烧红散出的浓烟呛人。屋内众人掌腕金镂刻纹愈发迫紧,拉扯皮肉生疼。连榛不欲掺和两人峙对,扼住针扎般密疼的腕掌,缄口烘燥暴雪融湿的靴袜。

      藏隐宽袍下的腕间纹刻激得万以安略略攥拳,闻连谷不讳直言,他亦不多话,莞尔道明:“您多虑了。”

      “绥安王殿下不过是想借您援手,将咱们大阕的虔王殿下从千宁境请回来。”万以安嗅到逼人窒息的滚呛,强忍喉间反呕的异感。

      “宫中屡遭变故,帝后年岁已高,亲弟兄姊妹死的死伤的伤。不过想教幼子、亲弟趁元节归朝祭祖日,重温旧情,共谋大阕社稷罢了。”

      清商如阴飔,七月夏末秋初的雪患,颇胜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万以安猝然惴惴不安,哽了一瞬,续而才道。

      “您与虔王殿下一向亲近,写封亲笔信,我捎带去给殿下便可。”

      “您想必也有话想同虔王殿下讲,想说些什么,写下来便是。”

      盈凇的鬓发似白头,他隐约感到连谷越发淡冷,意低神靡,一如与他不过几面的虔王尚扬。

      待到稍回暖了些,连谷侧身执支,将窗棂撑开一条细缝,透些清气。待见万以安和连榛都喘上气,起身端了盆前日昼里舀的雪融出的水,浇灭发红的炉炭。

      “我做不到。”连谷应得很利索,也答过许多次。他并非有意推诿,若是可能,他比绥安王更期盼明赫回朝。

      那夜风雪未能留下明赫,未能同他走,连谷打心底就清明,他并非是能威胁明赫的软肋。何况,连谷诚心祈愿明赫随心而活,南阕是非之地,何必掺乱局芜事,徒增恼烦。

      万以安静待着下话不语,连榛盯看着连谷那双沉寂的黯色瞳,终是叹了声,碰拽万以安的外氅示意。

      “原来如此。”万以安不再咄问,褪下外氅,扯下遮目的柔綃,交缠成团胡塞进袖中,虚坐在躺榻旁。

      三人静默着,心照不宣地思忖着可思与不可说。烛光将熄的前一息,破灭的光芒中谁人轻笑出声。

      风雪声满屋,三人袖腕截露的金纹熠熠,衬得万以安暗晦的失明目恍恍玄虚。

      三两朵开败的酴醾色似酒,萎落芳菲的颠倒节季,初阳腾升,耀照阕地万里银裹。

      “今安他,好些了吗。”连谷送别万以安时,生出些不舍。

      “不好。”万以安立在雪中,回道,“久病不好,怕是好不了。”

      经夜狂风暴雪,万以安搂紧了厚绒氅,出府后腕部纹刻似烈火炙焚般灼烫难忍,强耐不适,登上早在外候了多时的车舆。

      迢迢地返顾,掠过朱金门后的两人,朝车夫招呼了声:“走吧。”

      连榛问连谷讨了颗饴糖嚼,吞吃得太急呛咳难止,拽袖狠狠抹了把嘴角溢出的腻汁。连谷侧目瞥看他腰间挂悬的铜青,收敛神色,只字不言。

      顾不得暗里的监视,万以安匆促放下竹帘,掏出匿藏于长靴内的细柄软刃尖刀,将金纹连同皮肉一并剜去。温热的血浸透绒毯,稀疏落了车马轮辙后的白雪一地。

      金纹如根深植扎进血髓、绕刻骨内,行路颠簸间万以安倒倚在软塌间,紧扼剧痛的右腕,咽下破裂的毒囊,无神的眼中闪过数道青蓝,苦苦痴笑起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诸方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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