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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谎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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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蔡叔端了碟洗好的水果进来,帮着赵禾迈收拾行李,提议进山的时候带上青鸟。
“理由?”赵禾迈问。
“我不放心。”蔡叔回复。
“这并不成立。”顺手抓了颗苹果,赵禾迈啃了起来。
赵禾迈不接受他的关心,蔡叔叹了口气,叠好最后一件衣服:“她八九年前进过一次山,带上她吧。”
“那次蔡叔也在场?”赵禾迈又问。
“迈迈,”蔡叔明白了赵禾迈的试探,他并不生气。“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直接问我。”
苹果很甜。赵禾迈很快解决了一个,果核扔进垃圾桶里,擦干净手问他:“蔡叔知道什么?”
“你是你奶奶的孙女儿。”蔡叔转过身来,看着赵禾迈,“所有我知道的,我都有义务让你知晓,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那蔡叔,”赵禾迈低头看着脚下,“你知道我最想知道的是什么吗?”
“在蔡叔心里,你一直都是迈迈。”一阵短暂的沉默,蔡叔回忆起往事,“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一直以来,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身世。你十二岁通灵失败,你奶奶告诉我,你被换了。我才知道当年你母亲生了双胞胎,你是那个放进西汉河里流走的那个。”
赵禾迈嚼着葡萄皮,听蔡叔陈情,“迈迈,你是个好孩子,体谅你奶奶的辛苦。她这一辈子,困死在青龟山里,她也很痛苦。”
赵禾迈停下动作,凝视着他。
蔡叔很瘦,套着一件黑色的长衣,像一柄锋利的剑。黑色的眼眸里闪烁着铁青色的光。
他以很悲伤的语调继续讲述,“迈迈,岁寒见后凋。我疼爱你,并非因为你是赵家人,而是和疼爱蔡籍一样,在我心里,我们始终是一家人。”
随即,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而且,如果不是你奶奶,赵家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蔡叔,奶奶去世了,是蔡籍硬要我和赵家扯上关系的。”赵禾迈反问道。蔡叔之前配合她,退出赵家,让她多带几个人入山。她很感激。也曾想过是不是真的可以试着相信蔡叔。可是,笔记的事情,蔡籍的反常,还有这次让她进山,赵禾迈并不认为蔡叔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一阵长久的沉默。
赵禾迈抬头看向窗外,一盆橘红色的旱金莲盛开在窗台上,像落日残留下的红霞。赵禾迈出神地想,植物的生命好神奇,几颗种子一抔土,日复一日就能长大开花。当然这个过程中,少不了雨水和阳光。
等不到蔡叔的回应,赵禾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蔡叔,回去通知青鸟吧,明早六点准时到。”
看着蔡叔惊愕的眼神,只有赵禾迈知道,她愿意妥协的原因大概是,蔡叔端进来的葡萄确实是好吃的。
蔡叔走后,赵禾迈面无表情的挑着吃完了碟子里的所有葡萄。
这次她吃的很文明,慢条斯理地剥开,只放水晶球一般的果肉在嘴里吸吮。
一抬眼,发现站在葡萄架下的李棉。
茂盛的叶子蔓延出一片绿海,成熟的果肉发出糜烂的味道,绑在一起的根茎在更用力地纠缠。
李棉站在那里。薄薄的晚霞透过绿床映照在她的身上,为她披上一层烟橘色的纱衣。
赵禾伸出手隔空触摸,黏腻的汁水顺着指腹流淌。
夏末的黄昏总是格外缠绵。
赵禾迈舔舐干净手指。想了想,又拿纸巾擦了一遍,走了出去。
“晚上的话,躺在这里应该很舒服吧。”看着奶奶的躺椅,李棉问赵禾迈。
“还好,就是蚊子多一点,还有就是,看不见星星。”
“你喜欢看星星?”
看着她薄薄的眼皮下隐隐闪着亮光的眼睛,赵禾迈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睫毛,吞咽道,“还好吧。”
“哦。”她好像略有些遗憾。
“怎么了?”赵禾迈柔声问道。
“我喜欢星星啊。”她像是来自遥远天际的神,连同她一声隐约叹息一起消散的,还有天边的最后一抹霞光。
“我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星星,月亮,太阳。一切明亮的,光明的东西我都见不到。但是这种东西吧,如果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我也就不会想念。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我没到这个地步,但是你想,我见过外面这么多好吃的,好玩的,而且我知道还有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我连见都没见过。你说,我能甘心吗?”
赵禾迈不懂什么甘心不甘心的。或许她曾经不满成为真正赵禾迈的替代品,但是其实更多是无所谓。从某种程度上,她逃离到外地读大学,一走就是十三年,也并不是为了对抗这种不公的命运。其实没有什么公不公平。众生皆苦。痛苦,是她不相信命运的原因。
仔细想来,或许是因为召唤。远方的召唤,灵魂的召唤,自由的召唤。她想抛下与一切人或物的联系,像风一样飘荡,比风更加自由。
可是这个她仅认识不到一天的女人对她说她不甘心。月亮还没升起,她的眼睛垂下孤独的阴影。在这短暂的间隙里,赵禾迈为她的不甘心而难过。
赵禾迈听见自己低声问:“你以前,过的很辛苦?”
她看见李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有过过得辛苦的一段时间,但是也不全是。”
那就好,赵禾迈松了一口气,不去深究这两者之间的比例。她不愿意感知感情的颜色,或者说她无所谓人情色彩的流动。李棉是她愿意接受的一抹奇异的亮光。她身上的幽香轻易就能像烟雾一样将赵禾迈裹挟。
因此,她经常有意无意地忽略李棉的蝴蝶面具,只需看着李棉的眼睛,她就能感受到一棵植物在她体内蓬勃生长的力量,但是她不想弄清楚这种力量的来源。对于赵禾迈而言,这太麻烦了。
“星星挺好的,一切光亮的东西都挺好的。”赵禾迈说,“你见过萤火虫吗?你见过失去眼睛的眼眶吗?你见过人的灵魂吗?”她哀叹道:“原来她们发的是同一种光。”
“我没见过。并不是所有人的灵魂我都想见。”李棉坐躺椅上,拍了拍旁边的空位示意赵禾迈也坐下来。“而且,老实说,我对灵魂的事情不感兴趣。不过,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给你看看我的灵魂。看看它是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发着萤火虫的光。”
赵禾迈坐了下去。她很诧异这个躺椅竟然轻易就能容纳她们两个人。小的时候,她趴在躺椅上的奶奶身上长大,在躺椅上的奶奶的监督下练功,现在,她和一个女人并排躺在上面。
“如果,它发你喜欢的光,那就送给你玩好不好?”李棉随意又郑重的说道。随意是因为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她送出的是灵魂,是人最重要的一部分,就像小孩子送给同伴好玩的玩具,仅仅是因为分享,并没有对玩具价钱的认知;郑重是因为她的眼睛直视赵禾迈,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藏着通往灵魂的道路,赵禾迈想伸手碰碰她的眼球,看看指尖是否会染上李棉灵魂的颜色。
她伸出左手,却落在李棉的蝴蝶面具上。触碰纤细的触角,描绘羽翼的轮廓,抚摸红色的绸带。她的手指在光滑的缎带上滑过,最后停在圆圆的后脑勺的蝴蝶结上。
“你可以打开。”赵禾迈没有听清,李棉最后一个音节说的是,我还是它。
一阵风吹过,柔顺的发丝飘过赵禾迈手背,一股电流顺着手部神经灼烧。
赵禾迈回过神来,收起手指,端正身子。安静的盯着头顶的绿色藤蔓。
时间随着叶子的沉睡而流逝,却也在月亮的升起里而被拥有。
“我很喜欢星星。”不知过了多久,赵禾迈轻声说道。
“我知道。”李棉毫不意外的笑着说。
赵禾迈点了点头,安静的和李棉躺在躺椅上。
无数的星辰在她们上方流动。
头顶的葡萄架钉在皎洁的夜色里,赵禾迈放空自己,幻想深蓝色的天空是一张和大地一样的床,没有高度的限制,她们躺在躺椅上,躺在绿床上,躺在夜空里,星星月亮和她们在一个平面内流动。
“其实那会儿我也有撒谎。”李棉侧起身子,朝赵禾迈眨了眨眼。
赵禾迈心里嗤笑,也回她一句“我知道。”
“哇,你怎么知道我没看过鬼吹灯?”李棉惊奇地问。
赵禾迈心说,你撒的最大的慌,难道不是说自己是张一阳的女朋友吗?
“那我就再承认一个吧。”李棉凑了过来,脊背像猫一样弓起。
“其实,根本不会有男人咬我的鱼饵。”
她贴在赵禾迈耳边,声音比天鹅的绒毛还要轻,“因为,我不允许。”
赵禾迈心里发痒,露在外面的脚指头也蜷缩起来。
星河像喷涌的江流从天上落下,李棉在用食指摩擦她的嘴唇。
她先是抬起赵禾迈的下巴,观察她的面庞,随后抚摸她的嘴唇。
口干舌燥。赵禾迈的喉咙动了一下,咽了下口水。却发现李棉正看着她笑,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她使坏舔了下嘴唇,舌尖碰到李棉的指尖,对上她的眼睛,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
李棉坦然的看着她,指头伸进她的嘴里。
赵禾迈翻身挣脱,虚空压在李棉身上,琥珀项链掉了出来。李棉好奇的握住了它,用眼神鼓励她。
一只小虫子顺着支撑葡萄架的钢管攀爬,蚕食落在绿叶上的月光。
赵禾迈泄了气,站了起来。“回去吧,明早还要早起。”
琥珀项链被收进衣服,胶状的空气变成山的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