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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初入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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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的另一边,青莲一行人虽均是习武之人,又熟悉这山路,竟也如师父所说走了半日多,才终于到了这山脚下,前面便是出山的那条小径,青莲能感受得到,再踏出一步就走出师父设下的结界了,也就意味着他们第一次脱离了师父的保护。她回想起自己曾无数次伫立在这里,望着青兰或者师父沿着小径出山去采买,而她内心也选择盲目地遵从师父的告诫,“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不要轻易离开结界”。她像一只诞生于笼中的鸟雀,彷徨地生长于由一根根竹条交错而成的世界,认为那便是天与地,质疑着自己是否还会飞翔,始终没有勇气拍打翅膀飞出那自始至终都未曾关闭的笼门。而此刻,没有青兰、师父伴在身边,作为三人中年龄最大的师姐,她知道自己必须振作起来,她要克服心里对于未知世界的茫然与恐惧。
青兰饲养的灰色海东青—掠影也在他们的头顶盘旋着长唳一声,似乎是在给她加油鼓劲,青莲也不再犹豫,她点了点头。
“我们走吧。”
青莲话音未落,身后低矮的灌木丛中传来一阵簌簌声,原来那里竟藏着一只半大的豹子,身上皮毛是铜钱似的花纹,它从枝叶中探出脑袋,步履轻盈地走到青萱身边,用身体和尾巴环住她,头还撒娇似的蹭了蹭她的腿,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好像在挽留青萱,不想让她离开。
“不行啊,斑斑,姐姐必须得走。”
青萱蹲下身来,豹子便顺从地躺在地上露出雪白的肚皮,她伸手挠了挠它的下巴,抬头对青莲解释道:
“师姐,它的名字叫斑斑,是一只失去豹妈妈的小豹子,前几天我在后山看见这个小可怜被山猫欺负,于是救下了它,带到一处安全的山洞,给它把伤治好后还喂了它一些食物,没想到今天竟然寻了过来。”
青莲点了点头表示明白,问道:
“那萱儿打算怎么办呢?”
“我也很为难,虽然我很喜欢斑斑,可总不能带着一只小豹子出山吧,会吓坏旁人的......”
青莲也蹲下身,她伸出手在斑斑的头上轻轻一点,略施法术,倏然之间,小豹子竟化成了猫儿的大小,斑斑眼睛一亮,好像也明白过来它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三两下就窜到青萱的肩上,亲昵地用头蹭了蹭她的脸,喵喵直叫。
“师姐,你给斑斑使用了化形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法儿呢。”
青萱一脸惊喜地看着青莲,青莲则是点了点头,与她相视一笑,也伸手摸了摸斑斑,它乖巧顺从地蹭着她的手心。
“好可爱,就让斑斑一起走吧,它现在的样子和小猫一样,没问题的。”
“真的吗?太好啦,”青萱说着挠了挠斑斑的小脑袋,“听见了吗?师姐说可以跟我们一起走,你要乖乖听话,不许惹祸。”
斑斑喵了一声,像是答应了。
就这样,下山历练的一行人又多了只可以化形的小豹子,他们一同越过结界,自然而然地越过了之前青莲心中的犹豫,走出了那座他们生活了上千年的堇理山,那片清净纯粹之地。
众人来到人间,山外的事物,一切都很新奇,热闹的集市与城镇,闲适的山野村落,他们遇到了很多很多人,与他们样貌没有差别的人族,以及一些依旧生活于山野或是已经融入市井的妖族。无论世界多么纷繁绚丽或是浑浊不清,青莲也不会忘记此次下山历练的真正目的,师父是让他们去寻找一种只能寄生于妖族身上的百色石,相传西域毒师可培育出一种名为鬼面蟞的寄生虫,鬼面蟞可施于妖族身上,它会循着妖力钻入妖族体内,像一颗种子寄生于妖族的心口,汲取它的血肉与妖力而生长,强化宿主的妖力,但在宿主死去时会蜕变成一颗纯净透亮的奇石,在阳光下流转出百种颜色,且不碎不灭,精妙得噬人心魄,故而名为百色石。清川卜卦算到那百色石在东南方向名为梓山的地方,他预测到这百色石之后能帮青兰渡过一劫,青莲心中更加笃定信念,只要能帮助兰儿,她就算再苦再艰难也一定要找到。
路途中,青莲一行人以医者的身份救治了很多人,身为青耕鸟,作为驱除瘟疫的祥瑞,她想要帮助被病痛折磨的人们,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她都希望能从苦难中拯救他们,这是一种医者的本心,正所谓“医为仁人之术,必具仁人之心”。可即使是这样一片纯净的善意与好心,也有被人误解或是利用的时候,正如青兰曾经说过的,冰冷的人心是永远也捂不热的,想想农夫与蛇吧,虽然她总能想起青兰的嘱托,可她又忍不住去帮助,好几次都有惊无险,多亏有好心人才得以解脱,当然也有不少好人心怀感激,哪怕是一个微笑、一句感谢、一碗粥、一顿便饭,他们都尽力回报。
一转眼三个月后,已是六月廿七,连续数日的暴雨引发了洪灾,一些村落和田地都被洪水湮没,附近村庄的灾民流离失所,无奈之下迁徙聚集在距离最近的广陵城外,他们被广陵知府临时安置在城外,等待朝廷的赈济来重建家园,于是城外形成了小小的聚落,可数日过去,赈灾粮还未及时运到,广陵城的知府赵昶决定开官仓赈济灾民,一些城里的富商得知后,也纷纷在城外设立粥棚。恰巧青莲众人也来到广陵城,得知此情,也主动联系当地官员想出一份力,于是青莲和青萱就被分配去支援当地的医馆春和堂,一同在城外开展义诊、分发预防灾疫的药剂,青竹忙完这些还去给施粥棚帮忙,三人齐心协力配合得十分默契,没想到他们这一善举像是有着某种引力,倒是让城里的一些年轻人看得心暖又热血沸腾的,于是便自发跟着他们一起帮忙。
半个月后,已是七月十三,广陵城周围都几乎稳定下来了,青竹和青萱去城里采买些继续赶路所需要的物资,青莲则是给聚集在城外的灾民们分发防治瘟疫的药剂,她刚要把药包递给排队的老人,却突然窜出一位灰头土脸的妇人,她怀里抱着婴儿,嚎啕大哭,任凭凌乱的发丝泥泞地粘在她的脸上,她抬起胳膊颤抖着指向青莲,语气激动而尖锐:
“呜呜呜呜,是你们的药害死了我的儿子,你还我儿子!”
那妇人号哭着歇斯底里地要去拽青莲,那状若疯癫的目光与举止,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似的,青莲头一次独自面对这种突发事件,虽然尽力保持冷静,可仍然只是一昧地后退躲闪,而不是尽力反抗和争辩。
“不......不可能,我们分发给大家的药剂是没有问题的,用的是典籍中可靠的药方,而且药材也都是在春和堂配好的,绝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
青莲尽力为自己辩解着,可声音却依然带着丝颤抖,而那妇人就像是专门抓住她这种温和柔弱、不擅争辩的特点一样,更加地不依不饶,指着自己襁褓里的孩子,继续说道:
“你看看,我的孩子明明好好的,昨天晚上喝完你给的汤药,今天就断了气!你赔我儿子的命!”
青莲皱了皱眉,虽然心里有些发憷,但还是决定走过去查看她怀中婴儿的状态,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掀开襁褓的一角,刚好露出婴儿毫无生机的脸,那尸体的五官因为浮肿而挤在一起,嘴则是微微张开,皮肤煞白,几乎快要辨别不出个人形,如此的惨状不由得让青莲心里一惊,她只觉得从脊背窜上一股恶寒,打了个激灵迅速收回手。
“这......怎么可能。”
青莲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连脸色都变得苍白,她明知道是绝对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的,可依然对自己产生怀疑。她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她心中暗自分析,那孩子皮肤的颜色过于不自然,还带着严重的浮肿,有种说不出的不协调感和诡异感,她这几个月四处游历,行医时也接触过死人,根据经验来说,这婴儿并不如那妇人所说的才刚刚死去。
那妇人见青莲逐渐冷静便察觉到形势不妙,赶紧打乱节奏,向周围的人嚷嚷道:
“大家都来看看啊,这姑娘明面上是分发药材防治瘟疫,实际上是那广陵城知府派来害我们的啊,我的孩子就被这药毒死了,他们就是想用药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慢慢毒死我们啊,他们认为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难民是累赘,害死我们好贪污粮米钱!”
“不......不是这样的......”
青莲原本渐渐理清的思绪被她打乱,一下子没了主意,她摇着头,不由自主地后退着,眸子里流露出惊慌,可附近的人听见这番言论与骚动都纷纷走来,将青莲和那妇人围在中间,她已无路可退。众人或是恐惧、或是质疑、或是愤怒的目光让她不知所措,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涌入她的耳朵,宛如毒药一丝一丝地浸入她的脑海,人们低声谩骂时的那些话语,像一根一根的刺扎入她的心灵,她只觉得头皮发麻,张了张口想为自己辩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如同被堵住一般,越慌张她就越不知该从何说起,大脑逐渐变得一片空白。她忍不住感到害怕,手足无措地想逃离这里,逃离这人海,逃离这嘈杂的一切,可是周围被灾民们围得水泄不通,无处可逃,她惶恐地来回环顾四周的人群,眼神中透露出无助与慌乱,想要寻求帮助,哪怕只有一个人,谁能站出来为她说句话?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明明前几天才给她治好了风寒,还有那个肩膀上搭着汗巾的男人,昨天不小心划破了胳膊,还是她给他亲手敷药包扎的,还有你们,很多很多人都受过她的帮助......她明明是无辜的,为什么所有的人都选择在一刹那倒向相信莫须有的谎言,甚至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说好句话,她感觉周围的声音在脑海里逐渐变成持续而尖锐的鸣响,她怔怔地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是要窒息一般,恍然间她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已经从这个世界抽离,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周围所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吗?
“这药没有问题。”
一个清澈而响亮的声音打破了僵局,青莲从茫然与恐惧中回过神来,只见一位身着玉色长衫的少年拨开人群,从中缓缓走出,那少年身形修长而挺拔,约摸着十七八岁的年纪,清秀俊俏的脸上还带着丝稚气,笑容狡黠而爽朗,如三月里拂过溶溶春水的清风,他微卷的长发被竹青色发带高高束起,身后还负着一副精致轻便的乌木剑匣。
他径直走向被围在中间的两人,他比青莲要高出一个头,刚好能把青莲挡在身后,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这几天分发的药剂,举起来展示给众人,他脸上依然带着笑意,连语气也澄澈如水,但说出的话却意外地条理清晰,让人无法辩驳:
“各位,咱们说话做事都要讲究证据对吧,这位医者姑娘发的药我可一天不少的都留着了,每天配的药材都是完全一致的,是由茯苓、防风这些常见药材组成的,有祛毒祛湿的功效,用的也是再正常不过的药方了,不可能存在毒死人的情况,对于这个问题,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吗?”
周围的变得鸦雀无声,灾民们都被少年问得哑口无言,他们零零散散地摇了摇头,而少年则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道:
“好,那咱们再说说医者姑娘一行人这几日对你们的恩惠吧,以防你们记性太差忘了,在下就先好好儿地帮你们捋一捋,各家的大人小孩儿,无论是感了风寒还是身上擦破皮,哪个不是找人家给治好的,合着那会儿就不怕他们别有用心,拿药毒人了?难道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好事都不足以验证一个善良之人的为人吗?善意所筑起的信任反而薄如蝉翼,轻易就被区区谣言所撕碎,连一个敢替她说句话的人都没有,甚至对昔日的恩人恶语相向,你们的良心都让狗吃了?”
少年咄咄逼人地说这出些话的时候依旧带着笑容,可话里话外皆是嘲讽的意味,他心满意足地数落完这群人,感觉神清气爽,扭头又继续与那妇人对峙,言语更加冷了些。
“俗话说得好,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现在再来说说你,你怀中的婴儿已死数日,为何要诬陷是这位姑娘的药所致?”
这时,周围的人也被少年刚刚的一番话点透,有些醒悟过来了,纷纷看向妇人,她自觉理亏,故意抬高声调反驳:
“你!你胡说!我的娃儿明明昨天还在我怀里吃奶!”
“我哪有胡说,”少年利落地从她怀里一把抢过襁褓中的婴儿,补丁摞补丁的小棉被掉在地上,他拎着那早已浮肿僵直的双腿,掐诀默念水咒去除了尸体浑身上下的妆粉,那死去的婴儿变得更加可怖,他丝毫不在意地展示给众人,继续道,“这孩子至少去世两日有余,皮肤发绿且已经出现尸斑,腹部隆起,全身浮肿,由于天气炎热,尸体显然已呈现出比较严重的腐败状态,另外从这婴儿脖子上的淤青来看,他分明是被活活掐死的,又怎会与这位医者姑娘每日分发的防疫药剂有关?另外你故意用妆粉掩盖这一切,分明就是居心叵测、造谣惑众!”
“你!”妇人被戳破了谎言,一时不知道如何反驳,气的脸都绿了。
“另外,这孩子根本就不是你的,这婴儿估摸着不过才百天,而你,又有哪一点像个刚生产不久的产妇。”
“我......我怎么不像!”
妇人依旧无理取闹地辩解,而少年则是鄙夷地皱了皱眉头,用肆无忌惮的目光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她,随后笑道:
“我说不像就不像,你难道不知道有些东西,还是看破不说破比较好吗?”
妇人被少年的话噎住了,停顿顷刻,权衡利弊之后恶狠狠地瞪了少年一眼,转身就要走,少年反应倒是快,上前一步拦住了她,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别急着走啊,你当众污蔑知府大人和医馆在药里投毒这件事情,可不能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就算了啊。”
还未及那妇人反应,少年便又掐诀念咒,一根绳子凭空出现紧紧地绑住了她的手,那妇人见自己怎么也挣脱不开就要跑,这时,原本松散的人群迅速地聚成一个圈,里三层外三层地紧紧地困住她,她看那些灾民的脸上都带着怒意,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似的,顿时有些慌了,恰巧平时在城外巡逻的队伍经过此处,少年朝着巡逻的守卫挥了挥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扯着嗓子喊道:
“王大哥!这里有人在造谣惑众!”
巡逻队伍中果真有一男子看向少年,他脸上略带疑惑,但还是走了过来,询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少年便将刚刚的事情言简意赅地复述了一遍,守卫了解情况后看了一眼青莲,他知道这姑娘一行人这半个多月都在这里义诊,知根知底也就没有再问她,于是他又继续询问周围的灾民刚刚发生的事情是否如少年所说的一致,众人这次都纷纷配合地点点头,还有主动出来作证的,守卫点了点头,向周围的人说道:
“大伙儿放心,我们会把她交给衙门处理。”
少年闻言连忙又把婴儿的尸体递给他,解释道:
“这个算是证物,守卫大哥也一起带走吧。”
守卫皱了皱眉,脸上露出一丝嫌弃,但还是接过尸体,然后押着那妇人归队,带进城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