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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虫嶂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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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西沉,书房内越发阴暗,上座的老人正襟危坐,影子深深陷入他深刻的法令纹。他已近天命之年,却因为保养得当,腰背依然挺直,不见太多疲态。他此时面沉如水,看不出情绪,只盯着面前摊开的账册。
下座歪着屁股坐着的那位瘦且高,戴一对水晶叆叇,一身团花夹袄空荡荡的好似挂在竹竿上,此时愁容满面。
“最近矿上实在不太平。”瘦竹竿搓了搓手,努力挤出一副苦恼的嘴脸,“上旬又失踪一个矿工,其他人炸了锅,死也不愿夜里下矿了,我把夜班的工钱都提高两倍了,他们还是不去,这定做的矿机还有两月才能交付,我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一点办法都没了?”老人端起茶杯,细细吹了吹浮沫,“苏广睿啊,我们苏家先祖从燕灵城还未奠基开始便在此挖矿,偌大家业传到我手里也快一百年了。这一百年来,深挖旧矿,探开新矿,安安稳稳,为何到了你手里,产量不涨,新矿不开,幺蛾子倒是一日多比一日?”
“这……”苏广睿赶紧弯着腰凑上去,提起银壶给他续上,压低嗓子道,“族长您是知道的,矿脉得喂血才长,可最近我那条矿的胃口越来越大,光喂畜生血都满足不了了,它老吞矿工我也没办法啊。”
“为何人家的矿就没事?”老人斜斜瞥了他一眼,从旁边一摞书本中抽出另一本账册拍在桌上,“你看看,你堂兄的矿本月收成可比上月还好。”
“这……”苏广睿一愣,迟疑了一会儿,慢慢道:“我听说他往里头喂人……”
“这不就是办法了么。”老人低头啜了一口茶。
“这这这,这法子也太损阴德了吧?”苏广睿闻言一惊,这话张口就来。
“你说什么?”城主把茶杯重重一顿。
他缩了脖子正准备挨骂,突然门哗啦一声被人推开,一个小胖子闯进来,眼珠子在室内一转,给苏广睿挤了挤眼色,又低头正色道,“爹,那个超有名的蓉花寨巫师来了。”
“晓鑫来了。”老人面无表情喊他名字,只说“进来怎么不喊你三叔?没礼貌!”
“哦,三叔好。”苏晓鑫十分敷衍地对着瘦竹竿拱了拱手。
“二少爷好,二少爷好。”苏广睿笑嘻嘻道,苏晓鑫不搭理他,只往他旁边大喇喇一坐,端起一碗茶,一口喝干了,一擦嘴,道,“爹,你忘了吗?半月前巡矿的路上我跟您提过的,当时我说‘爹,也不要光顾着看请道士和尚什么的,书上说大山里的夷族人能通神,可以请来试一试’,您说:‘啊,可以试试’。”
“哦,这件事啊。”老人面色不动。
他又说:“人我已经请来了,就在外头候着呢,想先进来跟你请个安,再去大哥房间里做法去。”
“行吧。”老人面色稍微缓和,捞起茶巾擦了擦手,对瘦竹竿点了点头:“你回去吧,下旬的产量可不能继续如此。”
苏广睿点头如捣蒜。他本来就坐如针毡,此时如释重负,站起来连忙往外走,听得苏晓鑫往外面喊了一句,“进来吧!”
随后小厮引着两个人从门后转进来,一男一女,跟他擦肩而过。
女孩只十五六岁,身形灵巧,穿着虽然普通,但小脸尖尖,脸颊红彤彤地,眼睛末尾微微上挑,恰似丹凤,整个人水灵灵的,看起来是个美人坯子。
他的目光在女人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才注意到那个做夷族打扮的男人,怎么说呢,高还是高,模样还是英俊,就是脚步虚浮,有种大病初愈的感觉。
他啧了一声,往旁边侧了侧身,心中浮起一点疑惑。
这个人怎么看起来好眼熟?
他摸着胡子往外头走,一边奇怪地想:我认识他吗?我怎么会认识夷族人?为什么会觉得眼熟呢?不对,我肯定在哪里见过他!
城主不待见山里人,随便敷衍了两句就让苏晓鑫带着他们走了。
苏晓鑫似乎对父亲的态度习以为常,出门就把恭敬的态度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拉着二十两直说他从书上看到的夷族种种,二十两只得点头附和,到了拐弯处,终于有个小厮过来向他报告什么,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玄安安眨眨眼,赶紧上前拉了拉二十两的袖子:“问问你的燕子,那些人走了吗?走了的话待会儿走到僻静处,我把这个小胖子打晕,咱们翻墙出去。”
黯淡的天色里,燕儿一闪而过,二十两抬头微眯了眯眼,立马摇头道:“还在府外转悠,看起来确实不敢进来,但也不想走。”
“哎呀呀。”玄安安叹气,“这下麻烦了,我们得拖延时间,尽量在府里多呆一会儿,能拖到晚上最好。”
府内依山势渐高,宅院也一重重往上,三人走了约莫一刻钟,转折数次,进了道垂花内门。
里头是个小院,青砖铺地,正中间有个大陶缸,里头没有水,居然装着一杠子机械零件,花池里也没有花草,反倒是杵着一个一人高的铁疙瘩,长得像钟似的,尖顶上有歪烟囱,左边伸出个连杆连接一个小水车,水车是悬空的,下头不仅没有河,连水都没有一滴。随着黑烟冒出,连杆不停往复,带动水车不停空转。
有个老仆正站在它跟前,抄着铁铲往里头加煤。
“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干这事儿?”小胖子苏晓鑫不满地啧了一声。
那人垂下手来闷闷地回复道:“小公子好,这是大公子吩咐的。”
“我哥醒了?”苏晓鑫惊喜道。
“啊,这倒没有,这是大公子昏迷之前吩咐我的。他说要测试这个能连续运转多久。让小的必看好这炉子,不能让它灭了,如果连杆坏之前炉子就先熄灭了,会责罚小的。”
老仆说话很慢,苏晓鑫有点不耐烦了,挥了挥手示意他继续,自己转过来头不屑地笑道:“我大哥就是想法不太对,总说烧火晶不是长久之计,没事儿就喜欢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明明烧火晶就已经很好了,为什么还要退回去烧煤呢?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真是好笑。”
玄安安和二十两不说话,苏晓鑫也没什么意见,这么一路走来,玄安安发现他很喜欢炫耀自己的博闻强识,只需要听众,不需要回复,只点头称是,他就会非常满足。
正屋挂着帘子,打帘一进去,里头分了内外两厅,用厚重的帘子隔着,外厅好生热闹:房梁上挂着八卦镜和桃木剑,墙上贴着符纸,角落里摆了尊张牙舞爪的密宗雕像,下头还有个盆,里面正在焚烧什么香料,一屋子的乌烟瘴气,能窥见病急乱投医的焦虑。
里头有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正在指挥丫鬟端水送帕子,一见这行人,马上变出个愁苦的模样,夸张地惊呼道:“二少爷!二少爷!您可来了!”她双眼往二十两身上一转,从腰里抽出根帕子擦眼睛,“哎哟喲,您说的巫师可算来了!这次总能成吧。这月里真是闹得,和尚也来过,道士也来过,跳大神的也来过,我那可怜的大公子反倒越病越厉害……”
“行了行了,收着点儿,别哭了。”苏晓鑫挥挥手,不耐烦道,自己三步并做两步去掀开了门帘。
谁知道刚探进去脑袋,却被个慌慌张张的小丫鬟撞个正着,那小丫鬟只有十三四岁,端了盆水,哗啦一下,一盆水有一半都泼到苏晓鑫身上去了。
“哎哟!”他尖叫一声,往后一跳,横眉竖起正要开骂,却又突然变了个脸,伸出手去稳住水盆边沿,笑眯眯地问,“玲珑啊,你怎么还在我哥的院子里伺候呀,前几天我跟王妈说过了把你调到厨房去,那里不累人。”
“没……没事……这边也很好……”小姑娘低着个头,结结巴巴地抢过水盆,快步走了出去。
“待会儿我再给王妈说一声,你别担心啊!”小公子冲着姑娘打外帘的背影喊了一句,这抖了抖身上的水,随便打发了一个人去拿衣服,乱哄哄地换了一阵,才想起来带人进大哥房间。
外厅有一水的红木家具,搞得玄安安以为里头也是如此,结果进到里头,却没看见别的家具,只有正中间一张小铁床。
两个壮年家丁正弯下身子使劲摁住一个人,那人嗷嗷地叫,奋力挣扎,脊背把床板敲得梆梆响。两个丫鬟等在一步之远处,手上都捧着绳子,面色张惶,想上又不敢上的样子。
“嘿,你们在等什么?快上啊!再等下去他又要咬舌头了!”苏晓鑫见状不满地喊了一声,抽过丫鬟手上的绳子亲自上阵,把那人捆了又捆,又抄起一根棍子,横着塞进那人的嘴巴,别看他胖,动作倒是利落得很。
进来就是这杀猪一样的架势,玄安安有点懵,二十两倒是很感好奇,伸长了脑袋去看。
“啊啊对不住对不住,没想到正好遇上我哥发狂了。”苏晓鑫把他哥结结实实地捆好后,这才来得及跟这二人解释,“之前不知道中间人跟你们说清楚了没,我哥两个月前开始就这样了,一开始是昏睡,后来开始说胡话,再后来就是这样,动不动就发狂,需要用绳子捆上,捆个半个时辰睡着了就又好了,您看看,就是这样。”
他说完侧过身,把床上的男子让给了二十两。
二十两刚刚伸长了脖子在看,这会儿立刻走到床前,玄安安怕他不好应付,也硬着头皮跟上去。
床上被捆的是个年轻男子,模样跟苏晓鑫有点神似,但比他瘦多了,颧骨高耸,眼下乌青,双颊凹陷,且呈现不正常的潮红色。
眼见有人靠近,他又激动起来,双目圆睁,怒瞪着天花板,用背把床板撞得咯咯作响,神志明显不正常。
“这……”玄安安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虫嶂病啊!”
“什么病……”二十两闻言奇怪道,随即被玄安安甩来一击眼刀击中,半路改口道,“也……难不倒我。”
“这个我知道,《病经》上有云。”小胖子背起手,换了个老学究的口气,“虫嶂病,毒虫噬咬所感,其状若嗜眠、发热甚、肌肤赤、心神狂躁。而神农氏的《皇帝内经》则记载‘毒虫所嶂,肤赤躁狂,若不施治,四五月后,或猝然暴毙’。”
“确实……如此……”他突如其来开始掉书袋,玄安安不知如何接话,只能点头称是,“此病山里常见,也不难医治,我想燕灵城随便一个郎中都会开专方,喝两副药就好了,怎会这样?”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苏晓鑫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何止郎中,名医也来过,都说是虫嶂病,但药喝了一副又一副,一丁点儿效果都没有,眼见着病越来越重,父亲这才开始找别的路子,可是道士请过,和尚来过,甚至密宗喇嘛也请来了,道场法事全都做过,还是毫无效果。我怕耽误不得,才开始四处翻看书籍,终于在一本古县志里头看到一段记录,说的也是一男子,得了治不好的虫嶂病,一个路过的夷族巫师给他喂了一粒药丸,当天就痊愈了。”
“这种山野传说也信。”玄安安暗暗摸了摸鼻子。
小胖子还在继续说,“于是我就细读了所有关于夷族的典籍,终于得知在你们寨旁有处悬崖,崖底长了一种名叫温龙草的草药,花被当地的巫师采来制成药丸,再辅以秘法,能治百病,这才请你们来了。”
他讲着,十分自然地向玄安安摊开手心,微笑道,“所以,药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