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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水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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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适日记:
今天H告诉我,每个举世闻名的湖都会有一只生产奇幻故事的水怪。
按照物种进化理论,水怪应该是类似于恐龙的远古生物,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出现了水怪吞食人类牲畜的传说。相机和胶卷发明后,一代代探险家照出的模棱两可的黑白照片更是为传说增添了几分神秘。有人说它长着大象的长鼻,浑身柔软光滑;有人说它是长颈圆头;有人说它出现时泡沫层层,四处飞溅;有人说它口吐烟雾,使湖面有时雾气腾腾………各种传说颇不一致,越传越广,越说越神奇,听起来令人生畏。
但是,真实情况往往与传说大相径庭。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各大湖底的水怪都逐渐觉醒出了理性与智慧,历经了不知道多少次水怪文艺复兴、水怪大革命、水怪世界大战后,它们意识到,岸上的世界才是所有水怪未来的进化方向。只要能上岸,就不用缩在粘稠阴暗的湖水里,不用为了躲避人类越来越先进的追踪仪器而改变身体的大小或伪装成类似石头和浮萍一样的生物。可惜,水怪的数量太少,和人类科技的力量对比也悬殊,一旦被发现,还没上岸就要先被剿灭。
人类的本性是,发现异己,必然要斩草除根。这不是残忍,而是一种在漫长的进化中被逼无奈的明智。谁让生命本就残酷、天地本就不仁。
水怪上岸,如同人类造宇宙飞船,是一种刻在DNA里的集体记忆。它们终将发生,迟或早而已。
后来,水怪中的爱因斯坦发现了足以改变水怪物理学界的新定律,我们暂且称其为——人类容器论定律。曾经,人类被视为意识和能量的主体,可以凭借所谓的“自由意志”来操纵身体。但是水怪科学家们否认了这一点,它们通过漫长的演绎和归纳逐渐证明了一个真理:人类这种生物,从来不是主体,而是作为自然界发展的客体。换句话说,个体人类是人类这个概念的承载者,是激素和基因的容器,本质上和动物并无分别。
地球上所有生物都有两个本能——生存和繁殖。人类的社会体系堪称复杂,历史称得上悠久,但是在46亿年的地球面前还是小巫见大巫了。归根到底,人类的一切秩序还是服务于生存和繁殖的本能,少数跳出这个逻辑的人几乎都被秩序维持者视为仇敌。
理性只是宏大的托词,像蒙着纱的镜子。人,会被荷尔蒙和催产素而冲垮理性大脑,产生对伴侣的依恋和痴迷,渴望安慰和稳定。这一点在雌性人类中表现得更加明显,所以人类社群中,从古至今大都是由雌性来抚养幼崽,她们也更容易在一定年纪渴望安身立命。
人们追求爱,追求稳定,如囚鸟渴望牢笼。
水怪是永生的物种,人类则很容易死掉,所以人类社会一切秩序的运行都需要一定的人口基数。发现了这个规律后,科学家水怪通过在水源地释放一定的水怪激素来干扰人类的激素,让他们变得离群索居、不善于与同类交际、情感淡漠疏离。这种激素在雄性人类的身上体现出的最明显特质是反社会人格,在雌性人类身上则是反社会加上对于婴儿和两性感情的无法亲近。
…………
那天在寺庙地藏室里,老肖把他的日记交给我。他说,那是他多年来对于水怪的一部分资料整理和推测,应该会对我有用处。
按照老肖的推演,人类社会会有越来越多像我一样的水怪。当时我一头雾水地问他:“你觉得水怪科学家为什么这么做呢,如果单纯想肢解人类社会的话,直接污染水源不就行了吗,何必大费周章。它们这个行为,反而有点像是人类的解放者。”
老肖只是苦笑,喃喃自语道:“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怎么会知道。我连自己一亩三分地的事情都解决不了……”
我还在回味日记的内容,忽然,一阵尖锐刺耳的铃声从世界的四面八方响起。我捂住耳朵,看到老肖的脸一点点变得模糊,逐渐离我而去。我心里的高墙轰然倒塌,多年来小心翼翼拼凑的拼图被恨恨摔在地下,分崩离析。
意识一点点散去,我晕倒了。
再一次费劲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主治医生锋利的神色,以及一望无际的天花板因受潮而生出的霉菌。
“42号,唤醒成功。生命体征正常。”AI的声音。
“42号,没有水怪,从来没有,一切都是你的幻想。”有人在和我说话,像上帝的福音。
几个护士在例行检查后就退离了病房。我听到门外有细细簌簌的谈话声,什么“三年前的案子”、“那家的女儿和父母出柜”、“丈夫醉酒后一怒之下砍死妻子”、“精神分裂症”、“副人格死亡”……从他们的口中,我好像领略了一个全新的故事。已婚的女儿在三十岁生日当天突然向全家坦白自己的性取向,随即引发一阵沉默的海啸。婚离了,女婿要求女儿净身出户,年迈的父亲在干了整瓶五粮液后挥刀向女儿砍去,被母亲挡下。后来,一人当场丧命、一人锒铛入狱、一人住进精神科。
我茫然地望着眼前陌生的熟悉房间,心里一阵疑问:他们是在说谁呀?
有些吵闹了,于是我再次闭上眼睛,如愿以偿坠入黑暗。隐隐约约间,我意识到自己将会永远被困在一锅炖不烂也煮不熟的水怪汤里。
这是韩素月罹患精神分裂症的第三年。在这一年里,名为“肖适”的人格成功自杀,韩素月又了结了一部分的自己。
在老肖和我道别的第四天,我决定要履行同他签订的协议。
我这个人,说话当然要算数啦!我就是靠这些微不足道的美德活到今天的呀。
这是个饱满透亮的季节,所有鱼儿和蟑螂都欢欣鼓舞地歌唱天空。我始终怀念生命成群结队长出双脚的那天,我们此起彼伏的身体压弯了连绵的群山,灰尘被涂满太阳的味道。就是在那时,我从云端坠落谷底,黄泥和温水稀释了我,于是我重新变回种子,甩着尾巴游向地球的卵巢。
老肖告诉我,世界喜欢大快朵颐,尤其对待虚弱的人,虚弱是一种调味品,令世界食指大动。
所以不止是爸爸,其实全世界都想要吃我,因为我一直很虚弱,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饥饿的人们就躲在看不见的地方伺机而动,等着我一个没留神就一窝蜂冲过来,撕咬我的大腿、小肠、脏器、皮脂……咕噜噜的眼珠子最后会被做成关东煮,扔进海带和白萝卜炖的汤底里。
今天的我突然理解了世界磅礴的食欲。食欲就是爱,就是义正言辞的占有和创造。爸爸吃妈妈,也吃我,水库里的鱼就替我吃爸爸,完成生态平衡;婚礼上的宾客想吃我和老肖,因为他们在进入婚宴大厅前就已经被周围人啃食的差不多啦,急需补充一点甜蜜的能量。婚宴的意思就是,新郎新娘即最丰盛的酒席。
我也想学着他们的样子,随便吞掉点什么。思来想去,身边已经没有可以吃的东西了,最佳方案就是拿自己开刀。我旋即拍了拍大腿,开着甲壳虫汽车驶向之前光顾的缩胸手术医院。在那里我将完成人生最华丽的巨变,我会卸下一切负担,变得轻盈、透明、完整、无与伦比。
躺在冰凉如金属的手术台上,我感受到机械的臂膀撑开我的身体,从茂密的荆棘丛一直探向幽深的山谷,在沸腾的泉水中摘下血红色的果实。之后,医生把我被拿出体外的子宫放进一只不锈钢大盆里,外面套上一只黑色的塑料袋,扎紧后递给我,并叮嘱:“不能隔夜吃,会不新鲜。”
我兴冲冲地提着黑色塑料袋回家,准备大展身手一番。这是老肖给我的启发,我决定学着他的样子把器官捐献出去,只不过这个捐献人是我自己。真可惜啊,我想不到要为陌生人做什么贡献,如果他们误食了我的肉,就会变成和我一样的水怪,既上不了岸,也回不到深水,终日潜游在自我意识的虚浮泡沫里,无法得到身心安宁。
其实,我和老肖的协议早就沦为了一纸空谈。到最后我们不仅没能够杀死对方,也没有像人类一样接吻、□□、爱上彼此。我还是害怕周围的陌生人,心里还是空空荡荡,骨头还是嘎吱嘎吱响,这可能是因为我把对世界的害怕和不满足扩大到了对每个人的害怕和不满足上,唯有实实在在把一袋子子宫送抱在怀里的时候,我才恍然意识到:其实我最害怕的人是我自己,最想完全拥有的人也是我自己。从头到尾,就只有我自己在乎自己而已。我不再需要许诺了,来自他人的声音都只是空谷回响,就算发疯似的撞在山谷峭壁上,也没办法与胸腔内的高亢声音产生共鸣。
我不再会因为爱不上别人而遗憾,相反,我会替那些轻易爱上别人的人感到遗憾。我猜想,他们的人生,一定把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抛弃了一部分吧。
细数着经历的点点滴滴,我意识到自己一步步成为了荒诞人生的排头兵。谁让我从小就很奇怪,不仅身体不正常,脑子也特别笨。人类族群里的我是残缺不全的,太多情感我都感觉不到。因为无感,所以被视为无情无义,被划分进不受欢迎的队伍永无出头之日。所以我猜,吃掉子宫的话应该会派上用场,我的身体会变得很强壮,我的精神会接近圆满充实,我的触手会乖乖缩回骨头里,再也不肆意生长。毕竟,这个世界总是强调子宫的作用有多大,不是吗?
这是最周全的准备了。为了不被世界抢走,我准备提前一步——先自己抢走自己。老肖啊老肖,你知道吗,这是个被DNA和激素控制的世界啊!
我回到和老肖共同生活的公寓,匆匆进了厨房,把新鲜的子宫泡水,准备焯一下再吃。小时候赵吟夜告诉我,大部分猪肉或者质量不太满意的牛羊肉,最好先做焯烫处理,否则直接下锅可能味道不正。是了,我的子宫应该也是同样的道理。
“为什么当初说想在不老的时候死掉呢?”望着锅里沸腾的开水,我回忆起了婚礼前一晚和老肖的对话。
那时没忍住,唐突地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老肖放下酒杯,微笑着解释道:“跟素月的原因一样啊。素月忍受不了若无其事地长大,忍受不了身体发育,忍受不了婚礼彩排时司仪的陈词滥调,尽管所有人都告诉你总有一天会适应胸罩,适应流动红旗,适应屋檐下的父爱,但是素月很清楚自己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而我呢,也很确定,自己适应不了一个人无爱无望的生活,适应不了秃顶,适应不了活到人生终点处的病痛、记忆衰退、大小便失禁,还有好多事……就只是,适应不了而已。”
讲到这儿,他突然嘿嘿笑了两声,满眼激动地跟我说:“其实我一直在脑子里描绘我死掉之后的那个场面,就像小学时代反反复复修善代交的作文。医护人员朝着我的尸体鞠躬,我的视网膜、肾、心、肺、皮肤像蒲公英一样飞向五湖四海,不知道谁可以最终拥有它们,想想就令人期待。我就像《宝石之国》里永生的小宝石,只要一部分躯体的碎片存在,记忆就永远存在。这些器官就是我给人类的礼物。”
我愣了愣说:“我还以为你想彻底消失。”
他有点不好意思,在纸上写下一句话——“在悲伤和虚无之间,我选择虚无。”
“之前一直说要选择虚无,但这句话是我从书上学来的,我经常用学来的东西冒充自己的东西,为了给一些无用的行为冠名。真实的我是胆小鬼喽,这两者我都不想选,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真的,你别笑我。”老肖认真看着我的眼睛。
我点点头,明白了。他只是想留下点什么而已,因为他太知道到头来自己其实什么都留不下。他也不是适应不了世界,只是因为被伤害过,所以太害怕了,于是在波涛尚未打湿衣衫时就已浑身大汗淋漓。老肖这么选,我尊重他,我和他共担如出一辙的怯懦。
这个世界真的还存在自由意志下的爱吗?
当我下决心成为水怪的时候,可能已经被剥夺了和所有人坦然拥抱的能力,尽管情感上有所缺失,但再也不能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付出去了。我知道孤独是我的宿命,因为爱是不可以学习的。不过没关系,未来或许会有更多人和我一样,舍弃社会关系的链接,变成乖戾的独居生物,全心全意培育个体的细枝末节,就像照顾植物一样。然后我们可以一点点纠正这个已经被人类和水怪共同污染的世界,让它变得尽量宜居一点、温和一点,不要动辄就把人当成原材料卡在各色摸具里。
我用大铁勺搅拌着子宫汤,闻到了一股糜烂的肉香。
现在的老肖,应该已经如愿以偿躺在太平间了吧。老肖这个人,哪儿都好,衣着得体,脑子聪明,就是有点儿太乖了。我还记得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韩素月,不管你是水怪还是人类,都不用靠爱上谁去试图拥抱完满。这本来就是个爱无能的世界,水怪和人类都是顺势而为。”
我知道,虽然没有爱上彼此,但是按照人类的说法,我俩已经算得上是莫逆之交了。我和他是男人与女人,是《圣经》故事里世界伊始就被神明安排好交合的肉身,如果我们有子孙,他们也理应继续繁衍下去,以人类的名义被涂抹在大地上,一代一代跑接力,完成上帝老头的神圣旨意。可是我们比较迟钝,偏偏没按照剧本演下去,让所有的未来都搁浅了。
曾经的人类或许以为,逃出伊甸园就是对上帝的最佳反抗,然而当他们真正来到人世间才发现,这里根本不是自由的原野,而是一片荒芜的泥淖,所有对自由飞翔的奢望都被埋没在污泥之下。人间是伊甸园的变体,是伊甸园的世俗化版本,是伊甸园的降级消费,上帝的丝线还是如影随形,并且变得更加隐秘而难以察觉。
对伊甸园的留恋就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骗局,我们参照着前人的经验被困在日复一日的劳绩与期许里,就连逃离本身也是命定的剧本。既然如此,既然如此……我只能把这一切都丢掉了。
汤炖好了,勺子和碗筷都是我最喜欢的,整整齐齐躺在桌子上,英勇就义一样。
开饭了。我奋力挥舞汤匙,大口咀嚼着自己的子宫,直到咬肌酸痛,流出眼泪来。从今天起,我将完完全全拥有我自己,再也不必害怕要把自己割让出去,再也不用作为肥料去喂养一颗大树。我腹部的肉块被手术刀挖去,又被输送回胃里,它们变成血液和能量,生生不息哺育着我的身体,如同来自上天的黄河之水,最后回归海的波涛汹涌。
这具身体里古老的腹腔再也没办法像温热的巢穴一样孕育出一个婴儿,它变得血淋淋,丝丝缕缕,烂肉丛生,横纵都是蛮横粗暴,不再自然、不再温柔、不再是新生和期许,它变成坑坑洼洼的歧途,干涸的河,暴怒的海。它没有用了,我是说,那个被作为器物和培养皿的用。
然而我的脸上却荡漾起了久违的笑容。我喜欢我恶狠狠的做派,我是自己的秃鹫,自己的清道夫,亲自为这具肉身圆寂。在苦心找寻完满的朝圣之旅中,我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天空被星海刺破,无数的香客低着头茫然前行,于是我脱掉了鞋子,散开了盘发,发现原来我大可以不去完整。
咕噜咕噜,我的肚子又叫了,它在叫嚣,向我讨要更多的食物。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里,只有饥饿感是绝对的公平,绝对的真理,一视同仁的面对众生苦相。我喜悦地吞食着我自己,原来我这么好吃!我就知道,我一定是特别好吃的那个!
在三十岁生日碗筷叮当的交响乐中,我想我终于自由了,也终于陷入了孤独无依的深渊。
第二天清晨,厨房里余下的半锅冷汤表面凝结了一层油脂壁,上面飞着几只苍蝇。我起床,若无其事地看着这幕,挥挥手将它们赶走。在黑色小点盘旋上升的空隙里,我头晕眼花,就此倒在了灶台旁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