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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煮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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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惊惧地后退,韩成涛步步逼近,老肖在关键时刻因为吸入过多烟尘晕倒了。很好,现在我手无寸铁、举目无亲。哦不对,有个亲,但是他要吃我。
这下可能要提前死掉了。真可惜,还有好几条协议没有履行呢。等老肖醒过来发现我擅自死了,应该会怪我没有契约精神吧。
按理说此刻应该拼死反抗的,但是很奇怪,我的手和脚都失去了反抗意识。可能因为在我内心深处多少是有点赞同韩成涛的话吧。我确实是废物,也确实没给这个社会创造任何价值。整整三十年,我每天所做的只是漫无目的地消耗而已,不仅消耗别人,也消耗自己。
每个人的出生都是一场艰难的赛跑,只有第一名才能获得生命的奖杯。在这之后,成为好的婴儿、好的幼儿、好的青年、好的成人、好的父母、好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好的病人、好的尸体,桩桩件件也都需要用力奔跑。既然我放弃了奔跑,可能也确实该乖乖让位,免得妨碍他人竞逐吧。
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韩成涛的玻璃落下来,割穿我脖子上的大动脉;等待着血液喷薄而出,染红残存的书架和他艰涩的脸;等待着自己变成一盘菜,以煎炒烹炸的形式参与整个生态系统和社会有机运作的大循环,为所有人的美好生活添砖加瓦。我试图回忆起点什么,比如大笑的瞬间、理解的怀抱、热烈的掌声、赏识的目光……最后我回忆起了一片温暖的海水,它被丰富的营养与甜蜜的呢喃所环绕,浸透了我全身的细胞——我回到了赵吟夜的子宫,自鸣得意地挥舞着拳头,向世界释放着“我来也”信号。原来如此,我的死亡来得太晚了,我应该死在赵吟夜的羊水里,死在世界最初,一切错误尚未开始。
从前我经常想,如果我胎死腹中,或许赵饮夜可以离开她既定的人生轨迹去另有一番作为。以她的胸怀和经验,她绝不止于此,也绝不止于此地。作为水怪的我实在太过孤独,我不希望爸爸妈妈都是敌人,既然韩成涛的奴役已经板上钉钉,那么赵饮夜必须是我的队友、我的同志,最好和我一起扛起枪在战壕里配合着打游击。但是在死亡即将降临的关头,我突然大梦初醒,其实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肖想而已。
赵饮夜或许曾经爱看城市最高的月亮,但是她照样可以忘记顶楼的一切,旁若无人地回到地面上来。我忘了,几十年在家庭里的蜷缩早就退化了她的野心与利爪,即使她重新披褂出征,也不过能打一场歪歪斜斜的败仗。我的记忆是被篡改过的赝品,其实赵饮夜没有讨厌过韩成涛,她甚至到今天为止还爱他;其实赵饮夜没有救我于水火,每每韩成涛对我斥责或打骂,她从来都是任其发生、不发一言;其实赵饮夜,她不爱我,她只是可怜我是个精神病患者,或者说,她在可怜她自己。
就在几个小时前,赵饮夜把我家里的钥匙给了韩成涛,放任他老公来吃我。这才是我犯的错误,原来一直以来就只有我一个人在战场,我一个人。
好吧。
我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发出悲鸣。
眼睛里的黑色扩散了,血的感觉扑面而来。我被浓稠的腥味儿打湿,头脑“嗡”得失真,世界在一瞬升格。死亡没有如约而至,我像受洗的婴儿一样拥抱新世界,当能够看清时,映入眼帘的是韩成涛扭曲的面容、错乱的五官、脖子上触目惊心的刀口以及花洒般喷涌而出的鲜血。不是我的血,是他的——来自人类、男性、一家之主的滚烫血液,油漆一样刷在我的视网膜上,久久无法消散,热烈得几乎刺目。
韩成涛用手捂住伤口,抽搐着一截截矮下去,像理发店门前笑哈哈的充气娃娃。他大张着嘴,保持着要吞食世界的架势,踉跄着散在地上,委顿成一摊烂泥,就这样死掉了。
我这才发现,倒下的他身后立着一个哆哆嗦嗦的身影,双手紧握着一把带血的水果刀。在韩成涛倒地时,那把刀也随之掉落,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是赵饮夜的身影。她整个人沐浴在血光里,经历了大逃杀般仓皇。在我闭眼等死的时候,家门已然大敞,这个不久前出卖我的人铩羽而归,如革命英雄一样举起了武器,从残暴的配偶手里救下了幼崽的性命。
妈妈来了,她把之前所有的隐忍、退缩、犹豫、怀疑、劳苦、困顿都统统捅进了丈夫的脖子,外加90平方米的污垢、三十五年的叹息一起交予奔涌的动脉血。看着面前这座大山的轰然倒塌,她的一段时光也终于血淋淋得宣告流产。
赵饮夜木直觉也地哭了,眼泪汩汩、神色戚戚。刚才杀人的是谁、死掉的又是谁,好像不记得了。天大地大,她怎么仿佛刚刚脱胎一样,周身上下沾染着粘腻的腥膻,如此突兀、如此壮烈。
我看着眼前一横一竖两副□□,不敢确定世界是否还是真实的。叛逃的战友突然归队,漫天硝烟火光都被挡在她臂膀之外,宛如天降神兵。我佝偻在黄土垄中,抬眼端详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只敢压低脑袋静候其变。天似乎蓝了,风似乎止了,枪声都消散不见了,所以我不再是被扔下的那个了吗?
我感到赵饮夜需要我,于是我走过去,用满是鲜血的怀抱拥住她,想替她抚平体内从韩成涛那里继承而来的颤栗。胜利与幸福的彼岸近在咫尺,几乎唾手可得,只要我们再稍稍往前迈出一步,就能把所有的错误纠正过来了。妈妈还是我的战友、我的爱的具象化,只要爸爸依旧是坏人,只要妈妈依旧恨爸爸。
我用尽了劫后余生的全力。
“你好厉害啊,妈妈!你救了我,杀死了爸爸,你简直……”
“啪”,一际响亮的耳光中断了我的话语。妈妈挣脱开我的怀抱,就像我挣脱开爸爸那样。她一步步后退,那双熟悉而温润的眼睛逐渐冷却为摄氏零度。她的眼神里先是泄露出疑惑、接着是恐惧、最后莫名镀上了笑意。我感到陌生,毛骨悚然。
妈妈还在笑,声音愈发动人。她用讲故事的声音娓娓道来:“我的女儿啊,你在胡说些什么呀?爸爸明明好好的,咱们杀死的不是爸爸,而是附着在爸爸身上的古老幽灵啊!爸爸的心被幽灵吞掉了,所以才一点点变坏,现在幽灵死了,爸爸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复又走上前来用手抚我的脸,像蛇皮一样冰冷的手,像长辈一样的关怀备至。“走啊,咱们去找爸爸吧。然后一起回家,我给你们做好吃的,和以前一样,对不对?
那种神色,是不愿从陈年旧梦里醒来的神色,是灵魂回归伊甸园、向上帝伸出双手祈求回到羊群的神色。妈妈又开始改写故事,她的笑就是哭。世上本没有哭笑之分,笑是哭的倒影。
我恐惧地摇头,将她的手从脸上拽下来。妈妈的微笑面具破裂了,碎屑一片一片落下来,露出赤裸而苍白的皮肉。她低下头去,用手臂狠狠环抱住自己,肩胛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不知道是关节疼痛还是咬牙切齿。突然,一阵凄厉的尖叫穿透我的耳膜,困兽般嘶哑干涩,好像狼哭。赵饮夜剧烈起伏的肩胛骨猛地一颤,一时间血花四溅。而在那朵糜烂的血肉中间,湖绿色的触手从背部破土而出,挣扎着不断蔓延,随即攀附上了她的身体。
我感觉我要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晕死过去了。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是什么。将近三十年的时光,我日思夜盼、魂不守舍,天知道我对同为水怪这件事有多大的执念与渴求。那些亦生亦灭的痛苦与希冀,那些反反复复的诘问与寻找,在此刻竟然以如此面目狰狞的方式落地生根。
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怎么可以是妈妈呢,她是多么人类的人类啊!
妈妈背后的触手一点点伸长,包裹住她的脖子,勒得她脸色青紫,眼珠凸出。我想起了小礼品店售卖的手捏解压玩具。对,现在的妈妈像个即将被捏爆的解压玩具。
妈妈这么多年都是爸爸的解压玩具,我这么多年都是爸爸妈妈的解压玩具。
我怒向胆边生。
这就是你的真相,韩素月。你的妈妈是被人类改造的水怪,无数的妈妈都是,如果你活下去,总有一天,你也是。你终于可以为此大哭一场了。
“不对,妈妈,你说错了!从来就没有幽灵,我们杀掉的就是爸爸本人啊。你知道的!你从头到尾都是知道的!”我情不自禁、我失声大吼。水怪啊水怪,为什么要让我们从出生起就伴随着痛苦,又为什么要在我们好不容易适应这一切后离我们而去?
妈妈在我的吼声中死去了,作为水怪的那部分。缠绕着脖颈的触手逐渐散去,她的肩胛骨恢复如常,眼神也重现清明,再次变成那个不发一言的女人、那个徘徊家中的影子。我不知道该用大仇得报后的空虚还是失手弑夫后的错乱形容她,总之她枯萎成一片秋叶,失魂落魄地飘回到了大地上。
我意识到,这是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水怪妈妈了。或许生物的进化根本就是被迫的,赵饮夜终将从水怪进化成人类,我也终将把这一切忘怀。
天彻底黑了,不留一丝余地。我开车把沉默的赵饮夜送回家,凉风从车窗灌进来,舒爽异常,好像一泊湖水。目送着赵饮夜慢吞吞爬上三楼、慢吞吞开门、慢吞吞回头看我一眼,表情晦暗不明,我的心揪了起来。
赵饮夜是一把枪。我突然想起来,很久之前我问过她,你性格这么冲动好强,如果别人拿你当枪使怎么办?
那时候她眉目依旧浓烈,用满不在乎的、江湖气的语调告诉我:“没关系,我本来就是那把枪。”
她还说,有枪,就要有持枪人。人和枪都不掉链子才能在关键时刻百发百中。
我一直以为她是一把哑枪。这么多年,韩成涛一定也在不动声色地蚕食她,在无人的角落咀嚼她的生命力。我的爸爸喜欢吞噬世界的感觉,那样让他安心,让他产生风华正茂的错觉。于是我也理所应当的认为,妈妈这把枪被磨损了这么久,已经不会再射出任何一发子弹了。
原来是我小看了她。尽管她难以接受自己手刃丈夫的事实,在某种意义上错把它与婚姻和家庭的失败联系在了一起,但是她这把枪,最终还是在该响的时候震耳欲聋的响了。
果然,赵饮夜就是赵饮夜。是水怪,是人类,是无与伦比的枪响。
我一直站到她房间的灯光熄灭才离开。从今往后的每个夜晚,房间里再也不会有韩成涛和韩成涛的酒瓶了。赵饮夜最开始或许会失眠、会流泪、会从噩梦中惊醒,但是很快她就会忘记那些鲜血,忘记名为丈夫的存在。如果办不到,我可以帮助她,我可以分担她每一片难以下咽的痛苦,直到她在心里下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我要和赵饮夜一起尽最大可能,把泥潭里的生活过得熠熠生辉。
还有一点,我不要赵饮夜是杀人犯。
回家时,满屋的血腥味已经被用高浓度香水压下去了部分,到处充实着诡谲的烈香。老肖不知道什么时候活了,正在悠哉悠哉地打扫卫生,客厅的血迹已经被抹去。这家伙一定没和我说实话,他不仅隐瞒性取向,很可能还隐瞒了职业身份。我猜他手上绝对有人命案,巫师和王子的故事大慨率另有隐情。
卫生间的浴缸里,韩成涛面色肃穆地被浸泡在血水中。我走过去看他,他像盘年终大菜,散发着美满的家和万事兴。
“要把你爸爸煮成汤吗?”老肖默默端来锅,倚在门框上。
“不要,好恶心,吃了会变成爸爸的。”我说。
虽然同为饥饿感的奴隶,但是我不会像爸爸一样热切地渴望吞食。对我来说,咀嚼和消化都是负累,都是不得不为之。
于是我们选择了分尸。
这是个绝对的力气活,也是如火如荼的大生产。两个人一直忙到天光见亮才勉强把剁碎的韩成涛分别装在几个袋子里,流的汗都快和地上的血水一样厚了。在砍爸爸的大腿骨时,我意识到不管生前多么令我恐惧的人类死后都是一摊烂肉,如果不处理就会一点点臭下去。这个发现令我欣慰,原来大家都是平等的,活着的时候我们大有大用小有小用,死了的我们都没有屁用。其实死亡一点都不像书里写的那么悲壮,死亡很狼狈,很不尽人意。
爸爸,现在你也没有用了,就像我一样。你说你要吃了我,让我成为你胃液消化的对象。可是我不敢保证我身上有什么具体的营养可以供给你能量,就像我不敢保证你的肉能带给我美味或满足。所以,就算吃了你,我也还是空空如也。
我看着袋子爸爸,这是他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聆听我内心的诉说。挺好的,一点都不晚。
老肖告诉我,如果不想被抓到警察局,就得不动声色地毁尸灭迹,在这方面他给予了我大公无私的赐教。我们把韩成涛切成了一小块一小块,整整齐齐装在他不久前网购而来的鱼饵盒里,然后假装出门野营,在市郊水库钓了一个礼拜的鱼。当最后一块韩成涛被草鱼的嘴唇包裹,我的鱼竿同心脏一起紧绷,弓成了一只水怪柔韧的脖颈。
再见啦,爸爸。或许水里有水怪,它们是我的弟弟妹妹,你一定要好好填报它们的肚子,让它们都茁壮成长。
在那之后,我和老肖去了一趟寺庙。
老肖是去还愿的,而我不信神。我看着他一个人上香、一个人跪拜、一个人在嘴里念念有词,不由得心中一凛。
寺庙里的树上都绑着红丝带,上面涂满了密密麻麻的祈愿。老肖也挂了一条,出于礼貌我没有去看内容。对我来说,祈愿和食欲是一样的东西,都是人类渴望或渴望不及的彼岸。佛祖也好、观音也好、罗汉也好,他们每天一定很累,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愿望、那么多不得不,统统需要他们上传下达的去实现。怪不得人类要给这些神仙雕刻成表情浓郁的样子,只有活在这种强烈的情绪里,愿望才有力气显灵。
我就轻松的多,我是水怪,我不归任何的神管。同样,也不会有任何神替我撑腰。
老肖把寺庙里大大小小的殿都拜了一遍,最后坐到了我的身边。认识的几个月里,他逐渐从愁云惨淡变成云淡风轻,现在甚至有了飘飘然之意。在水库的几天,他是真的像在度假,一边钓鱼一边哼歌,就差没cos姜太公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他,总之不会是我。
我们俩个肩并肩坐着,像古代房梁上的脊兽。突然,他煞有介事地托起我的右掌,开始仔细研究手相。弄了一会,他严肃地抬头告诉我:“韩素月,忘了那个协议吧。你死不了,你会很命长的。”
不知道是祝福还是诅咒的一句话。
我抽出手,想问他之前许了什么愿,话到嘴边临时变了卦,最终我问他:“你那个故事里,王子最后真的永远被关在房间里了吗?”
老肖没有正面回答,他说:“其实所有人都被困在某间房间里,所有人都没有真正的自由。水怪也是,所有水怪都被困在水底,慢慢滑向恐惧。”
但这不是他真正想说的。我觉得他其实想说,如果再给王子一次机会,他会选择背上一把利剑云游四海,离城堡远远的,离巫师也远远的,只倚靠自己,只热爱自己,只痛恨自己。这样或许会陷入漫长的孤寂,但是在寻找自由的路上,惟有王子本人才能为王子高扬军旗、吹响永恒的号角。
老肖是一截与春天背道而驰的列车,从最开始就偏离轨道。家人告诉他,你要拼命地跑回来;爱人告诉他,你要坚持这种偏离,最好开辟出一条新路;最后他发现,他可以不要任何的路,任自己笨拙下去、迷失下去,迎接未知的黎明与暴雨。
愿还上了,人终于了无牵挂。老肖打个哈欠站起身来,决定走向自己最后的结局。
“永别了韩素月,我要一个人去死了。”他摆摆手。
我望着他一点点变小变淡的身影,替她松了一口气。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里退场,作为他名义上的妻子和现实中的战友,无论如何我都该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