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越山河》四块玉

28、硬骨

　　打头那汉子点了一支烟，眯着眼睛一吸，随后喷薄出一片云雾缭绕的光荣，对严知行说：“哦哟，说得好像我们来吃饭兜里没铜板一样！”

　　王远才不怕他们，他就不信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还真有人敢聚众闹事不成？

　　他当即拦在严知行身前，回敬以他平常无处安放不住骚动的刻薄，把今天受的一包气像飞炮仗一样炸了出去：“哦哟，哪个不晓得你们王八池里铜板多，乌龟壳上都被砸出坑了吧？不过也别着急花咯，爷爷今天赏你们一人一个二百五，回去多攒点老婆本，改明儿多下几个王八蛋！”

　　从严知行的角度看去，王远的脑袋刚好被街边一个黄色灯泡照着，给他周身镶上了一圈金边，看上去还挺佛相的，有着即将奔赴西天的潜质，看得严知行心惊肉跳。

　　他好歹也是主持人，以前接过杂七杂八一些新闻稿，八卦见多了，三观稍有崩坏，视野宽阔不少。

　　别看现在大城市治安好得能半夜两点在马路上蹦迪，一些小县城角落照样有着根深蒂固的“本地势力”，俗称流氓。

　　黑灯瞎火的调戏一下妇女，辱骂两句路人，谁能把他们怎么样？摄像头呢，问就是早坏了还没修，目击者呢，问就是太乱了没见着，当地人都互相眼熟，抱起团来沆瀣一气，报警也没证据，只能尽量少粘连上这些烂事。

　　严知行看见对面那些人脸都青了，心叫完蛋，赶紧上一边招呼老板过来劝劝，还把两桌的账都趁早给结了，方便一会儿跑路。

　　老板是个浓眉大眼黑方脸的买买提，身上快被孜然腌出味儿，羊肉串烤得出神入化，然而嘴皮子功夫可能还赶不上咩咩叫的羊。

　　他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拿了几瓶酒和几盘串“送”给大汉们，然后呜呜哇哇地说了一堆羊语，好歹是转移了他们片刻的注意力。

　　也就是这时候，严知行飞起一脚给王远踹得膝弯一折，把他一肚子浑话都踹成了一个酒嗝味的泡影，然后拉着他踉踉跄跄地就往大街上跑。

　　严知行方才已经看准了一辆正有人下来，车门还没来得及关全的出租车，把王远像麻袋似的往里头一甩，关上车门就跟司机说：“师傅，去市中心那个酒店！”

　　王远此时还是懵的，歪在那半天没有出声，严知行以为刚才给他踢伤了，忙去扶他坐起来：“王哥，你怎么样？今天火气怎么这么大？刚刚不应该跟他们吵起来的。”

　　他没想到的是，王远嘴一撇，竟然流下了两行清泪，捶胸顿足道：“小严啊，咱们的节目要完蛋了，襄视也要完蛋了，这世道没我们落脚的地儿了！”

　　严知行的眼皮跳了跳，刚巧对面晃过一辆开大灯的车，亮到刺眼的光逼得他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竟然有点头晕目眩。

　　这司机开车是个十足的野蛮派，一停一顿有节奏，比之耸动前行的蚯蚓不遑多让，严知行有点晕车了。

　　他把头偏到一边，打开车窗想要透透气，王远却还在一边鬼哭狼嚎，还半天嚎不到点子上，听得严知行云里雾里，胃里翻江倒海。

　　“王哥，你别说了……”

　　“孟老师，你别说了。”

　　吃过晚饭后，陈奉白是和孟青芳一路溜达着回来的，他本来是想吃过晚饭后把孟老师送回家，然后自己打车回来，但孟青芳不同意，坚持要“护送”他，好像他还是当时那个大人一个没看住就会到处乱跑的孩子。

　　陈奉白没有拒绝，他知道，孟青芳其实是有话要跟他说。

　　师生之间明面上是崇尚平等的，但实际上总是会有所差别，老师是长辈，学生是晚辈，前者天然地要承担起照顾和引导后者的责任和义务，操心成绩，操心健康——不管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

　　而后者则无忧无虑得多，逢年过节说一句“老师辛苦了”已经够懂事贴心了，不用指望他们会去理解那虚无缥缈的“辛苦”到底是圆是扁，有时候他们还不免要视前者的关照为一种束缚。

　　正是这种微妙的“不平等”，让陈奉白在离开学校之前，从来不知道任何孟老师的“私生活”，耳朵里飘过的都是些无出无处的传言。

　　孟青芳是个很有边界感的人，他不仅是一位对学生负责的老师，也是一个对自己负责的人，工作和生活分得很开，学生们是他工作的一部分，在这个身份没有转变之前，他不会和任何一名学生成为真正平等的"朋友"。

　　而在他腿伤的那一段时间里，陈奉白几乎疯了一样地想去了解这个人，始终不得所愿。

　　孟青芳似乎永远只会把他当作一个跟其他人一样不值得“平等”的小孩子，即便陈奉白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已经把他任教的科目努力提高到了年级第一名的水平。

　　后来，陈奉白因为家庭原因，不再上学了。

　　要说不失落是假的，同龄人，很多成绩甚至品行都完全比不上他的人，他们都能安然坐在教室里面，享受着与生俱来的天真的权利。

　　那时候，唯一让他能够自我宽慰的，就是此时的他在孟青芳面前，已经不再只是一个处于“被保护位”的学生，他失去了在学习上被关照被督促的机会，却意外地提早拥有了和他真正做朋友的资格。

　　也是那个时候，在孟青芳来向他了解情况并试图劝解他回去的时候，陈奉白第一次探进了他梦寐以求的，所谓孟老师隐秘的背后。

　　孟青芳不是本地人，没有传闻里神乎其神的伟大出身，他来自遥远的南方，一个普普通通，还有些封建的家庭。

　　他也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温润如玉，一些行事作风还可以说得上是锋利如刀——这一点陈奉白只有在他对班级的管理以及授课的方式上窥见过冰山一角，他以为这是孟老师为了工作而包装出来的性格，没想到原来这才是包装下真实的他。

　　孟青芳是个叛逆的性子，凭着读书读了出去，自诩见过了世面，跟父母那老一套的思维已经完全说不到一起去了，其中最为严重的一点就是，孟青芳不打算结婚。

　　这对于传统的老一辈来说，天塌了也不过如此。老两口生了三个女儿，早夭的早夭，嫁人的嫁人，一门心思都扑在这个最小的儿子身上，指望着他读书回来能在城里找个工作，把他们接过去，再讨一门媳妇生两个孩子，让他们得以乐享天年。

　　这个流淌了千百年，刻在了骨子里的朴素愿望，在这一刻被这个不肖子结结实实地碾在了泥地里，一家人吵了个翻天覆地。

　　在父母要死要活的威逼利诱之下，孟青芳硬着骨头不肯让步，一转身就报名了学校的支教计划，行李一收拾来了在当时还是贫困县的安山，一待四年。

　　刚成年没多久的陈奉白听到这些过分私密的故事时，顿时感觉心里有股血在沸腾，他看向孟青芳，觉得这个人好像和以前有哪里不一样了，侧脸的弧度染上了几分忧郁，周身像浸在一团水雾弥漫的云中，丝丝凉凉地拂过他心底某个炽热的角落，拨开了一层薄如蝉翼的防御。

　　他说不上来。

　　陈奉白几乎是颤抖着问道：“你为什么不想结婚……？”

　　跟他激动的心情形成了明显的对比，孟青芳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喜欢一个人很多年，我倒是想，可法律不让。”

　　一时间，陈奉白脑海中无数翩飞的猜测被一声令下，全都飘然落地，摊成了一地令人羞赧却又忍不住想要坦然的秘密。

　　他心里某根卡着不上不下的弦，好像被一根温柔的手指轻轻拨了一下，弹回了正确的卡扣。

　　孟青芳绝不会想到，自己为了拉近双方距离，无意间谈起的一个话题竟然会影响到陈奉白的一生，成了他性向的启蒙。

　　有一阵子，陈奉白甚至觉得自己喜欢的就是孟青芳，后来才知道，那只是人对自己理想状态的一种投射，他在孟青芳身上看到了自己渴望成为的样子，所以才常常会被他吸引去目光。

　　这份心理上的依赖，直到他自己经济独立，有了叛逆的本钱后，才慢慢淡去。

　　后来一次谈天中，陈奉白把这件事当作经年的一个趣事，玩笑着告诉了孟青芳。

　　孟青芳当然是震惊无比，同时心中还升起一股深深的自责情绪。只有自己走过，才会知道这条路到底有多难走，他自己骨头硬得能当钻头，挨多少毒打都无所谓，但他不想自己带过的孩子也走上这么一遭，更不要说这其中还掺和着他的“怂恿”。

　　是以，孟青芳作为一个先驱者，居然还义正言辞地勒令陈奉白别步他的后尘。

　　这是他们间老生常谈的一个话题了，即便陈奉白一直视若无睹，孟青芳依然会时不时提一次，希望他能早日回到“正途”上来。

　　陈奉白掏掏耳朵，无奈道：“您也知道我的，脾气又臭又硬，劝我的事儿什么时候成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