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第 23 章 ...
-
他亦是如此。很多情形,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也可以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比如小时候耕田种谷时,天不亮,不管雾水多重,会不会得风湿骨痛,刘言兄弟姐妹就要被逼起来去给田除草,去插秧,去割稻谷。刘言敢赖床多久,阿婆就能骂刘言多久,甚至会用那些不堪入听的恶心羞辱人的话骂。去砍柴,去割草回来给牛吃。
大中午,太阳又晒又热,连凉风都几乎没有,打眼望四周一遭,全田野里就他们晒死晒活,累死累活。天黑了,田里其他人都走完回家去做饭吃了,也还不允许回家。
因为他热衷带着反抗不了的刘言兄弟姐妹上演苦情大戏给大众看,所以,刘言永失了半截手指。
家不完整,手不完整,刘言的心也不得完整,长年自卑痛苦得,不用别人出刀割剐,只一个个这样那样的眼神,就足以把刘言那颗自卑累累的心伤得鲜血淋漓,千疮百孔,四面漏风,胆小如鼠,恨不得像个乌龟或蜗牛一样长个壳在身上,碰到别人这样那样的眼神就立马自卑受伤得躲进壳子里不用见人。
那时,刘言还没有上学,到了上学年纪,他还不给刘言去上学。可比刘言大一岁的阿姐不想去上学,天天哭着闹着不肯去上学,都被他天天逼着去上学,提着鞭子吓着送着到学校,以至于阿姐成了远近闻名的“哭妹”,也得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哭妹”名号。直到现在,阿姐早已嫁人当妈了,婶婶堂姐很多人还是叫阿姐为“哭妹”,改不了口。
可刘言早过了上学的年纪,连比刘言小一岁的堂妹,小叔都送堂妹去上学了,他还不肯让刘言去上学,让刘言在家带小刘言三岁的老弟。全家乃至全班,即使加上留级的,就刘言一个人上学最晚,刘言格格不入,又多了一个自卑的原因。
刘言他们那里种稻谷适合种春秋两季。
那是在一个六月天收稻谷的晚上,天已经黑得快看不见东西了,人人都回家了,懒人屎尿多的他,喝完水,不走远,就转身像只狗一样撒完尿,然后坐在田埂上慢悠悠的抽着水烟筒还不许刘言他们兄弟姐妹回家。
他还干一点活的时候,做什么事情从来都是做一点开头,然后东跑西跑找人吹牛,或者顺手厚脸皮的偷摘人家的蟠桃什么的来吃,或者喝水,转个身撒尿,抽水烟筒之类的,剩下的,就全部好像会自动完成一样。
割稻谷,之前阿哥在家时,他和阿哥一起抬打谷机到田里就跑了,等刘言和阿哥阿姐割了满田的稻谷,才不知道他从哪里吹牛浪玩回来打稻谷。后面阿哥不在家了,他和刘言一起抬打谷机,也是那样,他从来没有过完完全全的一次和刘言兄弟姐妹一起把活从头干到尾。
插秧,把田耙好,剩下的好像全与他无关了。
把稻谷用自行车搬回家后,那稻谷直到晒干用风柜吹掉坏谷入库,他都统统不管。
刘言从来没有见过谁家的父亲是那般的甩手不负责任的,做事情,用“懒人屎尿多”来形容他半点都没有错,最是贴合不过的。
在外面,因为耕田种谷就在人来人往的田上,人人都看得出来,他真没有干活的样子。
可在家里的阿婆阿公看来,就他们的好大儿最辛苦,家里最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奖励,还洗澡水都给舀好给他。
那晚,阿哥和刘言阿姐合力把稻谷从打谷机舱里弄进蛇皮袋后,又累又无聊。那时,农村还家家用的是那种齿轮外露的脚踩打谷机,无聊又累的阿哥踩动打谷机,然后就拿起了一旁的稻苗杆放到那转动的齿轮当中玩。那齿轮压过的稻杆很好看,扁扁的,那被倾轧的痕迹就像一个个印花,那稻杆成了青绿青绿的好看花绳,刘言和阿姐围看着阿哥玩得哈哈大笑,笑得一旁观看的小刘言心里痒痒的,求着阿哥蹲远点,也让她玩一下,阿哥确实给刘言让位置了。
刘言也学着阿哥的样子,兴奋的拿根稻杆放进齿轮,然而,年小蠢笨的刘言还没玩上一根,右手就被稻杆带着无情卷进了上了润滑油而漆黑发亮的齿轮间。
尖叫。
鲜血。
他的怒骂。
暗夜。
药。
苦。
哭。
右手整个又肿又黑又难看。
刘言只记得每天都是一个人大早上去吊针拿药片,但她记不得手指被齿轮碾碎时的那种钻心痛苦。都说十指连心,不知道是不是太痛了,痛到她的头脑心脏都不忍记,连后面都忘了自己曾经天天的打过吊针。
天凉了,刘言记得那时的自己,好小一个,整天穿着捡来的蓝白长袖上衣一个人捧着手走在泥土路上去吊针拿药。那衣服的前面有个可爱的翘鼻子米老鼠,那时候的刘言还不知那叫米老鼠。很快,来来往往的人都知道了在刘言身上发生了什么悲惨的事情。
那时是初秋插第二趟秧的时节,按事实道理来讲,泥土路两旁的稻田里都是忙碌的种田人才是。可是,很奇怪,在刘言的那段记忆里,只小小的一个她穿着捡来的蓝白米老鼠长袖走在通往诊所的泥土路上,两边是无人的安静冷清,然后,厚重的雾里头,迎头走出来一个扛着长铲的婶婶,爱怜的看着刘言。
那个婶婶是对面村的,家里也穷,就是她跟刘言的父亲讲了他们碰到没良心的庸医了,要去找那个阿福哥的中医才可能医好刘言的手。
也许,他们家太穷了,看小刘言太可怜了,花了很多的冤枉钱不但不能把刘言的手给医好,反而有让刘言手更严重的趋势,于是,不由得生出了恻隐之心,好久,就是那个在刘言记忆中从浓雾中走出来的婶婶终于跑去跟他说,别让你家阿妹去他们家吊针拿药了,没用的,他们只会没良心的吃人钱,我偷偷跟你讲,要去找那个阿福哥的中医,才有可能医好你阿妹的手。
原来,碰上了庸医。
在刘言的右手指淤黑得发脓发烂的时候,他终于带刘言去找了那个好心的婶婶说的那个叫阿福哥的中医。
刘言记得,那同样是个天堪堪暗黑下来的一个傍晚,那个叫阿福哥的医生一看到刘言那被坑得紧紧包扎得不像样的黑手,直接骂了他糊涂好久,要是在事情刚发生的时候,一早带刘言到他那看,他也许还能保得住刘言所有的手指,还不用花那么多的钱,也不用吊那么多针,吃那么多的药,但一切太迟了,太迟了。
刘言那时候还不懂,受伤是不能时时刻刻把伤口包扎的紧紧的不见天日的,把伤口包扎得紧紧的时时刻刻不能见天日,由于流血不通畅,只会让伤口更严重,甚至腐烂。他也不懂,那对庸医夫妻不知道懂不懂。
阿福哥捧着刘言那被坑害包扎得血淤黑得不像样的手,看着又怕又胆小还不甚明白其中厉害严重的刘言,温和的跟刘言说,老妹儿(很懂客家话的人,才可能懂那个有爱心善良的人叫女孩儿的那种很怜惜爱护的称呼),你这个手指很可能不能全保住了,要保住你的食指,伯伯我可能就保不住你的中指了,你要哪个手指?
刘言主要伤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这两根手指,其他的手指被连带得肿胀淤血发黑,那时的刘言应该隐隐懵懂的明白,她只能在两根手指中选择保全一根,于是她懵懵懂懂选了食指。在生活当中,应该食指比中指更重要吧?
在刘言懵懵懂懂的做出选择之际,那个叫阿福哥的医生伯伯说他尽了全力,那根中指的最上面黑得不像样的一截在一个将黑未黑之际,被草药敷烂了,断了,永远断离了刘言的身体。
从此,刘言的身体,再也得不到完整,灵魂都自卑起来,时时在意着她的断指,时时藏着她的断指。
刘言不记得自己的右手完好的时候是怎样的了,但比刘言年纪大许多的好几个堂姐都知道记得,看到刘言,特别是看到刘言的右手,总会可惜唏嘘的说道:可惜了,没有那件事,阿六妹的手不知道有多漂亮。
农村女孩,排行第几,就自然而然的被叫做“阿几妹”,刘言在家排行第六,所以,被家里人,左邻右居的人直接叫做“阿六妹”。
阿姐的手很漂亮,特别是涂了鲜红艳丽的指甲油的手,漂亮得让刘言记了好多年。堂姐堂妹她们的手也很漂亮。别人不知道刘言自卑故意总藏起来的右手有残缺,看到刘言坦然露出的左手时,也总会情不自禁的夸赞刘言的手指好长,好细,好好看。
但从来没有人夸过刘言手白的,那些女孩儿,也是可爱,也是老实。
那对庸医夫妇还是和他们家有点亲戚关系的,一起拜共同老祖先的。然而,庸医就是庸医,没有良心就是没有良心,哪怕是亲戚。
那对庸医夫妻就在刘言家不远处的对面,刘言家逢年过节时去拜神都要经过他们的家,他们家建得越来越高,越来越气派。刘言后面见过他们几次,也听说过他们几次。见过他们一对夫妻越来越胖了,他们那里的人说他们夫妻发福了,听说他们贪了,发展得越来越好了,从村诊所发展到镇诊所,再由镇诊所发展到县医院。
而最终把刘言手医好的那个阿福哥医生,本就是个穷中医,心善,医好了很多早已绝望的人,娶了个跛脚的老婆,生了三个孩子,还侍奉神明,农历的初一十五都到祠堂去洒扫祠堂,上香上茶烧纸敬奉神明,可不久就死了,医者不能自医。
太久了,那时的刘言不怎么记事,记不清楚阿福哥生了什么病了,只知道那个好中医,很多人都知道他是个行医行善的好人,在他们那个又穷又山的农村很有美名赞誉,可很快就死了。
反正,好人不长命,没福享,侍奉神明也没得保佑。而坏人祸害遗千年,步步高升,锦绣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