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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如走马 ...

  •   清和十年。秋日。
      暖阳和煦,风吹檐角。

      随着宦官长长一声“罢朝”,我转身往回走去。

      余光之间,我瞥见了武官行列,为首那儿已经换了个人。当时与我争锋相对的忠武公已经战死沙场了,在前些年。

      他比我年轻几岁,比御座上的皇帝也要年轻几岁,有一颗犬牙,拉着皇帝的手,挑衅又恶劣地朝我笑。在披甲执锐出征前,与送行的皇帝讲:凯旋而归时,穿着红衣等我,我把归途当作迎亲路。

      我嫉妒得发狂。

      不过没有真发狂,因为他已经死在了前线,死在了靼子的尖刀下,马革裹尸丢在了雪水里,送回来了一柄剑,还有一封书,书上约莫是些记得我之类的废话。

      皇帝没有表态,只是后宫到那几天,也萦绕出一些祭奠的白烟。

      忠武公少年时就喜欢缠着皇帝,当时我做太子太傅,他是家中庶子,成了皇帝的伴读,用那双亮如星子的眼睛瞧着皇帝,什么心思,我心如明镜,看得一清二白。

      已经是十余年前的旧事了,忠武公早死了。

      我眸光扫至后头站着的内阁大学士,是个巧言令色的年轻人,曾出壮言“东宫为内妃,前朝乃外妃,夫为妻纲,君为臣纲。”
      皇帝笑着打趣了句“朕若择妃定要年轻秀丽的,可前朝两朝元老朕却不敢休。”

      听此言,我拿着笏板的手握紧了些。

      我四十三了,内阁首辅大权在握十余载,皇帝是准备“休”我了吗?
      于是我交了辞呈。

      “太傅留步。”

      我回过头,是太子。
      皇帝后宫无人,眼下太子是从宗室中挑出来的。

      我看着他划了标记的纸,念了出来:“坐制礼法,束缚下民,欺愚诳拙,藏智自神。”

      我问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已经十八岁的太子摇摇头,说:“父亲不耐烦与我讲,要我问太傅。”

      我抬起头,看见皇帝脱了外袍,矗在一边等。我心里晒笑,当初他十八岁,可比你聪明多了,究竟是真的求知,还是假作不懂呢?

      我还是告诉了他:“上者制礼法以驭下民,上者藏智,欺诓愚民,以统天下。你知道说出这种话的人下一步要做什么吗?”
      我自顾自往下说:“往往要将文章中的愚拙下民,聚在一块儿,然后换一个制定礼法的人,煽动人心者,心思最密。”
      说出这种话的都是要造反的。

      皇帝走近了,一只手搭在了太子肩上:“还缠着太傅呢?”

      我摇头答:“不过是有些问题不懂罢了。”

      “我年轻时,可比他聪明多了。”皇帝道。

      我含笑,看着太子伸手覆住皇帝搭在他肩上的手。

      我还记得,皇帝的出身是冷宫废嫔和侍卫长通奸生出来的。

      他从那片衰草连天的宫殿里杀了出来,在我门前立雪三天,说“太傅教我”。
      他有着操控人心的奇妙能力,似乎就该是天定的帝王品格。

      夜雨里,十八岁的皇子前往陪都守帝陵,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瞳孔灼灼如烧,哑着声音:“太傅,天下一道珍珑棋局,我无所依仗,便躬身入局,以求胜天半子。”

      果然,半年,他就带着羽林卫,忠武公,杀了回来。

      我也笑着说:“陛下当年这个年纪,从陪都泗水长亭开始,一路北上,把屁股都还没有坐热的世宗推下了位,从此四海升平,功传千秋。”
      “十几年了啊。”

      我就这么希冀地望着他。
      十年,宫中妙龄女官朱颜辞镜,乌鬓衰白,我也亦然。
      可告老还乡是假的,我还想再陪他几年。

      “你回去吧。”皇帝对太子说。

      等人走后,他静静瞧着我。

      他成熟了点,没有改以往的轮廓,深邃的眼窝,一双含情的桃花眼,还有薄情的,冷淡的唇。光看脸,应当没有三十一岁,殿试时候,坐在御座上,支着头笑时,我没有漏掉底下人的惊艳。

      模样没有改变多少,但眼神变许多了。

      当年的皇帝锋芒毕露,看谁都先称量出价值,而现在,他的眸子像是一潭静水,幽深难以见底。

      第一次,是他先打破沉默,他说:“首辅告老了,打算去哪儿?”

      “东阳吧。十里稻香,风吹麦浪,木屋泥瓦。”我回答。

      皇帝笑了。

      当年的我如果听到现在我的话,应当骂一句“不争气的家伙”。我已经陪在皇帝身边十几年了,我该知足了。

      我忽而有些羡慕忠武公了,魂灵棺椁全在那荒凉的洛水畔,留在皇帝心中的,永远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而我每一日,都提心吊胆着眼角的横纹。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会怕爱人看见自己鹤发鸡皮的模样。

      皇帝转身往前走,我跟了过去。

      他声音很温润:“太傅而立之年时,入宫教学,独独留下了我,拿着书本问,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皇帝回过头,慢慢念着:“坐制礼法,束缚下民,欺愚诳拙,藏智自神……”
      “强者睽视而凌暴,弱者憔悴而事人。”

      我当时就看见了少年眸子中跳着的火星。

      眼下我干巴巴道:“这么久了。”

      这么久了啊。
      恩仇旧友马革裹尸,而我志泯人衰。

      守陵听雨时,我的小皇帝身量还只到我的肩膀。那时我就做过梦,梦到十里稻香炊烟袅袅,那里头二人缺一不可,是我与他。

      “别走了吧。”皇帝道,“朝内还要你。太子根基太浅了。还需要你辅佐。”

      再下去,就是三朝元老了,怕是到了耳顺之年还得早起上朝。我苦笑。

      可望着皇帝的眼眸,我又讲不出话了。
      年轻时“山无陵天地合”的话讲出来算得上是为老不尊,我道:“想多陪你一会儿啊。”

      我老了。

      以往最容易听见的赞语是少年风流,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被南山青松鹤与龟一类的事物取代了。

      皇帝抬手,捉出了我鬓角的一根白发,说:“太傅老了。”

      我抓着他手,带着点卑弱的祈求,轻声道:“陛下,待冬至再拔下这根白发吧。”

      当时大雪如鹅毛纷飞,也算是你我白首相依。

      .

      青史有半段会是我。

      我是三朝的老人,力挽狂澜无数,手握重权,或忠或奸埋在卷帙浩繁里已然难以分辨,或有只言片语出现在起居注中。

      可我只记得当时少年皇帝的眸子,燃着星火,看向王都,说:“太傅教我。”

      只可惜生如走马,太短了。

      来不及再多看陛下几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生如走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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